徐劍:重大題材的書寫是有坐標的
徐劍,著名作家;1958年出生,云南昆明人;曾任解放軍火箭軍政治工作部文藝創(chuàng)作室主任,現(xiàn)為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長;長篇報告文學代表作有《大國長劍》《東方哈達》《大國重器》《經(jīng)幡》《天曉1921》,曾獲魯迅文學獎、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解放軍文藝獎、中國圖書獎、中華優(yōu)秀出版物獎和三毛散文獎等;現(xiàn)居北京。
一個16歲少年的成人禮
謝迪南:一個作家走向創(chuàng)作道路,總有某種偶然性,但偶然性里又透著幾分必然性。您是否也有過“我沒想到我在寫作道路上走到了現(xiàn)在”的感慨?
徐劍:小時候,我確實沒想過會成為作家。在六七歲的時候,我表哥因在《云南日報》上發(fā)表了一篇文章《我是一個兵》,被大家當作名人崇拜。我寫作的野心就被激發(fā)出來了,決定長大了要成為一名記者,發(fā)表文章。寫作的種子也許就在那時候種下了。
我16歲高中畢業(yè),全國高考還沒有恢復,畢業(yè)就意味著書讀到頭了,我只能回家干農(nóng)活。當時剛巧趕上“雙搶”時節(jié),我要先把稻苗割下來,在田里曬一曬,然后碼成一捆再挑到谷場。我至今還記得那個場景,我挑的那擔稻苗沒捆好,在路上散了一地,那一幕被我老師看到了,當時我挺害羞,也挺絕望,我心里在想,一個人的命運難道就此注定了嗎?
好在機會總會來臨,因為我有高中文化,字又寫得好,就被鄉(xiāng)里的派出所招去做專案記錄。有一天,我正在伏案記錄,一個招兵的走進來,一見我就問我想不想當兵,我脫口而出:“當!”他說:“好,跟我去?!彼胱屛易鲆粋€像沈從文一樣的連隊小文書,但我最終沒有成為連隊文書,而是成為了一名衛(wèi)生員。
我至今記得他的名字叫王愛東,我91歲的老父親還不時念叨著他。一個高挑的唐山人,長得跟鄭少秋一樣帥。那個年代還有什么比當兵更好的改變命運的機會呢?我就此完成了一個16歲少年的成人禮。
謝迪南:在20世紀70年代,沒有機會讀大學,陰差陽錯去當兵,這些經(jīng)歷都有明顯的時代烙印。其實大時代都會在某一個普通人身上留下印跡,如果這種印跡是在青少年時期留下的,那會深深影響個體命運的走向。
徐劍:我現(xiàn)在回望自己看起來宿命般的人生故事時,發(fā)現(xiàn)大時代與每一個個體都息息相關(guān),它一定會在我們的人生中留下點什么,再影響我們后來的命運走向。現(xiàn)在看來,我走向文學創(chuàng)作之路早有預兆。盡管我生活在一個什么都很貧瘠的時代,但我特別幸運,我的書籍閱讀量是飽滿的。我鄰居家有很多明清小說,都是關(guān)于才子佳人的故事。我還記得我讀《紅樓夢》的情景,非常浪漫。秋天收完稻子,都會把稻草挑到村子的打谷場上碼成堆,一到晚上我們就爬上去,在月亮下看書,書上的字清清楚楚——那時的月光就這么明亮。有時候,我們也圍著一個叫錢奶奶的鄰居聽故事。
我讀了很多明清時代的古話本小說,都是繁體字——我在10歲前就基本認完了繁體字。我還讀了很多《大眾電影》雜志,里面很多寫得特別好的電影故事,印象最深的是《苦菜花》里長工和地主婆娘的愛情故事。
我從7歲開始一直讀到去當兵,讀了整整十年,就是亂讀,我之前覺得那種讀都是泛泛地讀,對我沒什么影響,也沒什么啟迪和激發(fā),我一度都認為白讀了。但到今天我才發(fā)現(xiàn)閱讀的滋養(yǎng)已經(jīng)浸入在我血液里了,它喚醒了我與生俱來的寫作欲望。
謝迪南:20世紀80年代,是文學蓬勃發(fā)展的年代,進入90年代,文學從高光時期跌落了下來,雖然最后也安全落地了,但是一個充滿激情主義的、理想主義的、英雄主義的年代似乎也漸漸遠去了,您是在這種背景下進入專業(yè)寫作的嗎?
徐劍:20世紀70年代,一個農(nóng)家子弟,沒有大學可讀,軍營是改變命運的最好機會。而在那種環(huán)境下,給我一個機會,給我一點陽光,不管是豐美的草原還是荒涼的沙漠,我就會茁壯成長。
我新兵時被分到了湖南懷化的一個部隊,先是當衛(wèi)生員。后來我們新兵基地來了一個新聞干事,我跟他聊《紅樓夢》,他竟然沒讀過,還問我是怎么讀到《紅樓夢》的。他覺得我適合跟他們一樣當報道員,我倍受鼓舞,寫了一篇叫《紅山茶》的文章,是關(guān)于老家的故事,很快就發(fā)表了,后來又陸續(xù)寫了三四篇文章,都發(fā)表了。我很感謝湖南,湖南重塑了我。從我走進湖南的那片山水時,我的人生又起步了,那里古老、原始的少數(shù)民族風情給了我創(chuàng)作的靈感。80年代初,我在武漢的軍校讀完書后,又回到了原部隊成為一名新聞干事。1983年,我被調(diào)到了北京。
到北京之后,我一邊在部隊機關(guān)工作,一邊寫散文,我特別感謝《散文》雜志,發(fā)表了我的幾篇文章。我現(xiàn)在還記得我的第一場作品研討會就是關(guān)于散文的,老作家劉白羽先生還拄著拐杖參加了研討會。
即使我開始陸續(xù)在報紙期刊上發(fā)表文章了,但我離作家這一職業(yè)還有距離。直到我生命中遇到了一個挫折,正郁郁不得志時,我的作家之路出現(xiàn)了一個重大轉(zhuǎn)折點。1990年,我的一位老首長進西藏,要我作為他的秘書陪他進藏。
謝迪南:您16歲當兵,直到60歲退休,期間在軍營度過了整整44年;您從部隊基層,到第二炮兵機關(guān)、政治部辦公室和組織部黨委秘書的崗位上,再轉(zhuǎn)入部隊創(chuàng)作室,成為一個軍旅作家,軍營怎樣塑造了您的寫作之路?
徐劍:我雖然出生在一個物質(zhì)并不富裕的時代,甚至溫飽問題都沒解決,但是人的精神世界都很純潔,像一條清澈的大河,并不渾濁也沒有驚濤。那個年代,人只要有本事、有才華,沒有致命的性格缺陷,都有發(fā)展的機會。軍營不只為我提供了寫作的資源、看世界的胸懷,也是我觀察世界的獨特平臺。
我在軍營生活中遇到了很多貴人,我有兩位精神導師,一位是李旭閣,一位是陰法唐。我受益于他們,他們給了我大視野和好人品。
精神導師比文學上的導師更重要,因為他們的閱歷,撐開了我的知識視野和思想格局。他們從戰(zhàn)爭中走來,對人對事對國家對普通士兵的情感,不是裝出來的,就是如此遼闊和寬厚。于我而言,他們像是給我立了一個精神標高,又融入到了我的寫作里,成為了我文學的坐標和人生道路的坐標,這也是我相較于其他作家比較獨特的地方。
謝迪南:一個關(guān)于您的授獎詞是這樣寫的:“四十四載軍旅生涯,十九次孤身進藏,其作品以火箭軍和西藏為兩翼:一翼導彈,一翼邊疆;一翼金戈鐵馬,一翼人文悲憫;一翼宏大敘事,一翼柔美靈動;一翼從容大度,一翼詭譎傳奇;一翼鐵衣冰河,一翼經(jīng)塔煨香。其人,春風大雅,有容乃大;其文,清靈毓秀,縱橫捭闔?!蹦膹碗s經(jīng)歷是否已經(jīng)與您的創(chuàng)作融為一體?
徐劍:我出生在西南邊地,但那里文化多元,既融入了中原文化又有江右文化的浸潤和熏陶。江右文化特指江西文化,江西人在云南很多地方都有會館。我的祖先就是洪武年間遷徙到云南的。我既保留了中原文化的禮儀,又融入了少數(shù)民族的豪爽,形成了我比較憨厚、坦蕩、爽直的性格,又有點靈秀之氣。我今天成為大家認可的“別具特色的報告文學作家”,要特別感謝在北京生活的40年,毫不矯情的京派文化讓我的作品流露出一種別具一格的氣象,當然我更要感謝西藏那塊高地。
一個軍旅作家的青藏情結(jié)
謝迪南:我看了一個數(shù)據(jù),您迄今為止有22次進藏的經(jīng)歷,西藏這片土地對您意味著什么。
徐劍:我跟很多作家不一樣的地方在于我有藏地情結(jié)。我把報告文學看作是在國家使命前提下的國家書寫,西藏則給我了一個強大的精神世界。西藏地理和人文環(huán)境蘊含的博大,對生命的極限挑戰(zhàn),恰恰是我們生活在高原下的人無法得到的,是我們調(diào)動所有情感、精神都無法企及的高度。燃燒在藏民族血液和煙火中的大愛,讓我在國家或者主題書寫中融入了煙火味,讓我的作品有了悲憫和蒼生意識。
謝迪南:如果每個作家都有一個文學故鄉(xiāng)的話,相對于地理上的故鄉(xiāng),您文學上的故鄉(xiāng)在哪里?
徐劍:從我作品的主題來看,西藏的確更接近我文學上的故鄉(xiāng)。中國作協(xié)書記處書記李敬澤說我是“作家中的老西藏”。我當時很害羞,我算什么?二十幾趟進藏,就配“老西藏”了嗎?“老西藏”應(yīng)該是像我的老首長陰法唐一樣,一待就是26年的人才配。
1990年,我遇到了人生的低潮期。我的老首長說,這點事情算什么,跟我一起去西藏。就這樣,我的文學之路還沒完全展開的時候,就和西藏相遇了。我依然記得我們第一站到了敦煌,然后到格爾木,再沿著青藏公路進入西藏。途中,我經(jīng)歷了高反,頭疼欲裂,高燒到不醒人事。老首長每天早上和晚上來看我一次,像信念一般,他認為我這個小年輕死不了,會扛過去的。沒錯,我真活過來了,從此以后我進西藏不再高反。自此之后,我就有一種涅槃之感了。
這次西藏之行,最大的收益是讓我早早地接觸了西藏,西藏的地理、人文風光,都刻在我的靈魂里,讓我的主旋律創(chuàng)作有了人文悲憫。我不只度過了我的低谷,我的文學之路也正式開啟了,從西藏回到北京后,我很快就出版了散文集《歲月之河》。
謝迪南:有評論說您“以一種地理海拔的高度,完成一次精神意義上的文學海拔的高度攀越”。您怎么看待這個評價?
徐劍:我的內(nèi)心是一個矛盾體,我是AB血型,又是雙子座。在西南長大,少年參軍到了湖南,25歲又進了北京城。人在雪山圣地的環(huán)境里面會油然而生一種崇高感、博大感、渺小感、敬畏感和悲憫感,而這對我的人生和寫作來說是加持,是滋養(yǎng)和救贖。
不管是散文還是報告文學,我有很多寫作題材都與西藏有關(guān),散文有《經(jīng)幡》,報告文學有關(guān)于青藏鐵路的《東方哈達》,關(guān)于青藏聯(lián)網(wǎng)工程的《雪域飛虹》,還有關(guān)于八廓古城改造的《壇城》,近兩年又出版了《金青稞》《西藏媽媽》等。
我特別記得寫《金青稞》時,我跑了西藏19個貧困縣進行采訪。有一次從岡仁波齊下來到了拉孜縣,他們叫我吃晚飯,我說我不想吃飯了,我要一瓶氧氣,我想睡覺。我一般每天晚上都會吸氧,第二天采訪才能滿血復活。那一次,我吸著氧氣就睡著了,一直睡到晚上11點多醒來,把隨身帶著的包包翻了個遍,翻出一個蘋果,一口咬下去,我依然記得那個滋味,是天下最好吃的蘋果。
《西藏媽媽》是《金青稞》的姊妹篇,寫的是西藏福利院的故事。我2019年在西藏采訪時,就被西藏的愛心媽媽感動,她們中有未婚女、未生娘,也有阿媽拉,甚至有終生未嫁的,她們對孤兒、失孤老人、無助者的愛,純粹而博大。
謝迪南:《經(jīng)幡》是一部純藏地題材的散文,您是在什么背景下完成這部作品的?
徐劍:這個散文寫作特別有意思,我寫的時候不管不顧,拼命地寫,寫完就放在了那里。它是由《靈山》《靈湖》《靈地》匯集而成,是一部純藏文化主題的散文集。
散文寫作對我來說,就像畫家畫史詩般的大畫前,一定要畫畫小品,我寫散文就是畫小品。我大概已經(jīng)出了四五部散文集,最近還有兩部要出,都是小品,也許都是為一個大畫做準備。
謝迪南:這個“大畫”已經(jīng)在構(gòu)思了嗎?除了西藏題材的報告文學和散文,您會寫一部關(guān)于西藏的小說嗎?
徐劍:我會為西藏寫一部書,從小人物的視角,但一定離不開西藏波瀾壯闊、詭譎多姿又神秘莫測的歷史和文化,否則西藏就不是西藏了。
謝迪南:你現(xiàn)在會經(jīng)常去西藏嗎?
徐劍:我今年65歲了,去年為寫《昆侖山傳》還去了瀾滄江源頭海拔5000米的地方采訪。我和阿來、劉大先在采訪的路上,遇到了大雨,道路被沖毀了,車子只能下到冰河里,還迷路了,天又黑,四周都是雪山。我們從晚上8點多下冰河,一直到凌晨1點多才走出去?,F(xiàn)在想想都后怕,如果汽油用光了,那我們就會面臨失溫的危險。我凌晨兩點多才被安頓下來,那時候已經(jīng)失聯(lián)七八個小時了,我才給家里報平安。
把落點對準大寫的人
謝迪南:在《大國長劍》之前,我們看到的很多報告文學,都是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您選擇了題材轉(zhuǎn)型,是怎么突破的?
徐劍:批判現(xiàn)實主義這條路走不通了。20世紀90年代中期,中國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這就給中國報告文學的書寫帶來了另一種挑戰(zhàn),但我覺得也是另一種蛻變和超越,我把它定位在對中國重大工程和重大事件的書寫。盡管那個時代還沒有國家新世紀之初的“四大工程”——南水北調(diào)、青藏鐵路、西氣東輸、西電東送。報告文學作家還沒有寫國家建設(shè)取得的成就的意識,但自《大國長劍》之后報告文學的書寫與國家立場就貼得比較近了。
謝迪南:《大國長劍》作為您第一部報告文學作品,先后獲得魯迅文學獎、解放軍文藝大獎、中國出版政府獎,您是怎樣做到“三獎一肩挑”的?
徐劍:更重要的還是我的生活積累,我在16歲當兵以后的生活都是在部隊上度過的。我在做二炮黨委秘書的過程中,和許多老二炮人接觸,他們講了很多二炮創(chuàng)業(yè)期的故事,我在動筆之前,就有一個素材庫了。當我寫這本書的時候,我又采訪了全國所有的二炮基地。這本書是我厚積薄發(fā)的收獲,是我30多年人生經(jīng)歷的一個總結(jié)。對于我而言,一點都不突然。
謝迪南:您之前主要寫散文,后來創(chuàng)作了報告文學《大國長劍》,兩種文體的寫作之間是如何轉(zhuǎn)換的呢?
徐劍:1994年,我正式寫作《大國長劍》之前,四川作家鄧賢在《當代》雜志上發(fā)表了《中國知青夢》和《大國之魂》,這兩部作品給我豎立了文學的坐標——寫人的故事。一個作家把落點對準大寫的人,表現(xiàn)人的命運情感、愛恨情愁以及在極端環(huán)境下的掙扎奮斗、奮斗中人的榮譽和尊嚴,是人類文學不可逾越的一個規(guī)律。當然,此前10年的散文寫作歷練,為我打下了扎實的語言、敘述功底。我由此應(yīng)對了從散文轉(zhuǎn)入報告文學這文體轉(zhuǎn)換上的挑戰(zhàn)。
謝迪南:第二部報告文學《鳥瞰地球》是關(guān)于中國大型導彈重大工程的題材?
徐劍:是的,有評論家說《鳥瞰地球》每一個篇章都是一部短篇小說。從這個評語中可以看出,我很好地解決了宏大敘事的可讀性問題。
因為有了大型導彈的出現(xiàn),我們才有了真正可以平衡世界的砝碼,發(fā)達國家才把中國當成一個對手來尊重。參與建設(shè)的工程兵們完成了為中國戰(zhàn)略導彈部隊、為國家站崗放哨的任務(wù)。我寫的就是這個事件。
盡管是我最熟悉的工程兵歲月和工程兵部隊的歷史,但我仍然用了渾身的力量,寫得非常悲壯。我在部隊的時候觀察到一個現(xiàn)象,只要晚上看到警衛(wèi)排幾個大個子拿著鎬和鍬走出門,我就知道今天晚上又有戰(zhàn)友犧牲了,他們走得無聲無息,連鞭炮、嗩吶都沒有。我寫的都是一些普通人的命運,我在烈士陵園的墓碑上把很多烈士的名字抄了下來,把他們的名字都附在了這本書后面。
后來,我回到烈士陵園,專門把《大國長劍》和《鳥瞰地球》這兩本書燒給那些犧牲的戰(zhàn)友們。我們進陵園時天氣晴朗,但在祭奠的時候突然大雨滂沱,我想,是我和我的戰(zhàn)友們有了某種感應(yīng)。
謝迪南:用盡渾身力量寫一部作品,情感會不會過于飽滿?
徐劍:對,過于飽滿了,不松弛,沒有閑筆,那時候還不知道寫作中需要有閑筆的味道。閑筆是很重要的留白。有些地方到了高潮應(yīng)該松弛下來。幾個字,甚至什么都不說,戛然而止,但是在美學上給人以巨大的震撼。
《東方哈達》和報告文學的坐標
謝迪南:2004年出版的《東方哈達》是您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一部重要作品,您在很多場合講到,它是您的中年變法涅槃之作。
徐劍:《東方哈達》肯定是我在一個更加成熟的坐標的基準上創(chuàng)作的。在接受《東方哈達》這個寫作任務(wù)之前,我更想寫“西氣東輸”,但我被那句“你最了解西藏”的話打動了。我一動筆寫這個題材,就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已經(jīng)做了二十年的準備。
謝迪南:評論家說《東方哈達》是中國國家重大工程書寫的一個坐標,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坐標?
徐劍:我特別強調(diào)報告文學的書寫,尤其重大題材的書寫是有坐標的。
我曾經(jīng)提出來三個坐標,第一個坐標是人的坐標,不管是什么樣的文學,它首先是人的文學,所謂人的文學就是人類文學的坐標,人類文學的坐標是什么?就是沈從文先生說的,貼著人物寫,貼著人的命運來寫,貼著人的情感,貼著人的光榮夢想,貼著人在極端環(huán)境下的那種生存掙扎、奮斗、犧牲、死亡,貼著人的愛恨情仇來寫。我們要在作品里融入煙火氣,在煙火里面發(fā)現(xiàn)崇高的美,感受到百姓的滄桑,體驗到生命的強勁,不向命運低頭的抗爭精神。這就是人類的坐標。
第二個坐標就是東方文學的坐標。所謂東方文學坐標就是以東方美學為標準。東方和世界是連在一起的,只是東方有自己的傳統(tǒng)文化,形成了有別于西方文化的生活和精神世界。譬如日本,它始終受到漢唐文化的影響,它美學和哲學上的唯美都是東方之美。
第三個坐標是中國的紅色坐標,報告文學是基于國家立場的書寫,我們得站在歷史的大方向上來寫。
謝迪南:您是怎么解決重大工程如何書寫這個問題的?
徐劍:寫作有剛和柔、大和小、輕和重的問題,重大題材怎么往柔的方面寫,剛的題材怎么從人文的角度來寫,很多人沒有這種意識,以為工程就是工程,創(chuàng)新就是創(chuàng)新。
寫《東方哈達》的時候,我已人到中年也算功成名就。但我卻陷入了恐慌,我覺得我再寫的話,就是在制造文字垃圾。我開始重新認識和反省我的文學觀、哲學觀和歷史觀,我下一步該怎么寫、怎么走?我是繼續(xù)沉浸在激情的理想主義歌詠之中還是升華到一種更靠近文學的書寫?我怎么從主旋律寫作之中,從宏大敘事中走出一條不一樣的報告文學寫作之路?
在這個背景下,《東方哈達》對我的意義首先是文本的覺醒。所謂文本的覺醒,就是指從結(jié)構(gòu)到敘事方式和敘事語言達到了全新的高度。從這本書開始,我的每一本書都是不一樣的,我總是在求新、求奇,或者說求變。它不完全是一種技巧的炫耀,也不完全是一種形式主義,而是意味著我找到了一本書的符號圖騰,這可能是我在探索中的最大收獲。
我覺得任何一個大的工程,任何一個群族,任何一個事變,任何一場災(zāi)難,總可以找到最能代表它的一個符號,找到這個符號我就找到了結(jié)構(gòu)這本書的方式。從《東方哈達》開始,我就和書寫對象之間產(chǎn)生了感應(yīng)的磁場。
此外,這本書讓我強烈地意識到,這種國家重大工程的書寫一定要把人文、歷史的光輝,融進人,或者這個事件背后的歷史大背景和文化中。從這本書開始,我對歷史文化的探究到了一個更高視野上。我在語言上徹底告別了歐式的長句。我更喜歡中國氣派和中國風格。我過去所有歲月的閱讀的滋養(yǎng),尤其是青少年時期那些才子佳人的話本小說,終于在我的寫作中呈現(xiàn)了出來。沒有古典文學、古詩詞、諸子百家的啟蒙,就像我們出生時沒有臍帶的連接。
謝迪南:《東方哈達》的結(jié)構(gòu)是怎么構(gòu)思的?
徐劍:這個結(jié)構(gòu)妙不可言。我在青藏鐵路沿線采訪,經(jīng)常坐火車。有一次,我從西寧坐火車到格爾木,也不是軟臥而是硬臥。第二天早晨起來快到鹽湖,太陽剛好從厚厚的云層里面鉆出來,灑在鹽湖上,四周一片金箔狀,特別安靜,突然有輛下行列車,朝我對向開來。在匯車的一瞬間,我想到結(jié)構(gòu)了。采取“上行列車”與“下行列車”交錯并行的敘述結(jié)構(gòu),把歷史和現(xiàn)實貫穿在一起?!吧闲辛熊嚒睆淖髡呤謭?zhí)一張站臺票走進西藏開始,經(jīng)歷十一站,講述了孫中山、毛澤東、鄧小平、江澤民在修建青藏鐵路上的決策細節(jié)、青藏鐵路修筑中的難題以及筑路人鮮為人知的故事;“下行列車”則用鐵道岔口來結(jié)構(gòu),一個岔口講述一段跟青藏鐵路有關(guān)的歷史。
就是一個很偶然的契機,我抓住了青藏鐵路的“神”?!稏|方哈達》在我所有作品里是一個涅槃之作。自此之后,我在報告文學寫作里找到了一把萬能密鑰。
謝迪南:我們怎么來理解這把萬能密鑰?
徐劍:《東方哈達》之后,我又寫了《國家負荷》《浴火重生》等作品,我都找到了結(jié)構(gòu)的符號圖騰。在《國家負荷》我用了“金木水火土,東西南北中”構(gòu)建全書,“東西南北中”是國網(wǎng)網(wǎng)架,“金木水火土”則是燧石電火的鏈條,為一個看上去冰冷的高科技題材賦予了文化內(nèi)涵。在《浴火重生》里,我用了祭天祭地祭蒼生的祭壇,用了大眾熟悉的意象——天壇、地壇、月壇,還用了太陽鳥,不是三星堆的太陽鳥,東北也有一個,類似始祖鳥。
寫內(nèi)心真正想寫的東西
謝迪南:在您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里面,從《東方哈達》到《大國重器》,您覺得有什么樣的不一樣?
徐劍:如果說《東方哈達》是我中年轉(zhuǎn)型的涅槃之作,是被推動的變法,那么《大國重器》和《天曉:1921》就承襲了《東方哈達》的余韻,只是更成熟而已,也是我自己內(nèi)心驅(qū)動的變法。
寫完《大國重器》,我就要告別軍旅生活了,意味著軍人身份賦予我寫作的責任和使命也將完成了,我可以挑戰(zhàn)更多想寫的題材和文體了。所以我退休后的第一部作品是關(guān)于南海填島的,現(xiàn)在還沒出版。緊接著寫了《金青稞》,之后就是《天曉:1921》,今年又出了《西藏媽媽》。退休五年,出了三本書,我完成了我的老年變法,但與中年轉(zhuǎn)型比,我現(xiàn)在寫得更放松。
所謂放松既是心態(tài)也是寫法上的放松。如果說退休之前的寫作是奔跑狀態(tài),就像參加一場大賽,以“總想跑第一”的心態(tài)來寫一本書,那么現(xiàn)在就是一種平靜的狀態(tài),想寫就多寫一點,不想寫就不寫,我想越從容就越會寫出能留得住的作品。
謝迪南:在《天曉:1921》這部作品中,您用一天的時間撐開了一段波瀾壯闊的歷史,您是怎么做到的?
徐劍:《天曉:1921》像是10個中篇小說構(gòu)筑起來的長篇小說,當然它實際上并不是長篇小說。
它是真實的故事,會有很多限制,寫起來難度更大。但《天曉:1921》巧妙地應(yīng)對了這一挑戰(zhàn),書中的13個人的歷史都很漫長,無論是背叛史、光榮史、犧牲史還是輝煌史,他們到各自終老都有命運的交集。
寫完這本書以后,我已經(jīng)沒有任何寫作的障礙,只要給我選題,哪怕是重復的選題,我采訪完,就會寫出一本更不一樣的書。我會超越我自己,我在跨文體寫作上有了不一樣的心得。我正在寫的《昆侖山傳》就是一個跨文體的寫作。我運用從第一次進西藏到如今數(shù)十年的積累,瞄準昆侖山去寫,其中既有很多歷史、地理、文化的考察,也有我生命的經(jīng)歷在里面。
謝迪南:跨文體的寫作是如何表現(xiàn)出來?
徐劍:我可能會在其中穿插考察筆記的,也可能會是散文詩,可能會靜默地描寫某一段地理環(huán)境地貌,可能會是小說那種敘事的東西,我可能會讓風神說話,我可能會讓雨神說話,我可能會讓雷神說話,我可能會讓電神說話,我可能會從一幅壁畫中展開整個昆侖山。
謝迪南:那是一個什么昆侖?會有“人”嗎?
徐劍:那是一個大寫的“人”的昆侖,是充滿愛恨情愁的昆侖,是當代人的昆侖。在遠古就有人生活在昆侖山,據(jù)考證,西北一些少數(shù)民族就是從昆侖山下來的,他們的棲息地因為氣候變化不適宜居住,只能往水草豐盛的地方遷徙。
謝迪南:報告文學寫作在您心中有什么樣的分量?您創(chuàng)作報告文學時選擇題材的標準是什么?
徐劍:我是有寫作信仰的。我寫得很慢,我每一本書都不想忽悠自己,也不想糊弄出版社,要對得起讀者,對得起我自己。即使有人出一筆不菲的版稅給我,也不會刺激我,真正刺激我的是對我有挑戰(zhàn)性的題材。沒有難度、不感興趣的題材我不會接。
我也不太清楚我不會寫哪些題材,可能企業(yè)或者企業(yè)家的我不會寫。我要絕對的寫作自由,采訪的自由。我始終堅持了這個立場,別人的意志不能強加于我。但我清楚地知道昆侖山這種題材是我想寫的。我16歲當兵,長城和昆侖就是軍隊的另一個標識,我打穿上這身軍裝,就在仰望昆侖。
報告文學這一文體是塊金字招牌
謝迪南:從1994年您的第一部報告文學作品起,到今年已經(jīng)整整30年了,您除了寫一些散文之外,寫作的重心都在報告文學領(lǐng)域,您是當之無愧的當代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最具代表性的作家之一,您怎么看待報告文學這一文體呢?
徐劍:在我心中,報告文學這一文體是塊金字招牌。20世紀70、80年代,在思想和文化啟蒙上,在改革開放的預熱中,報告文學先聲奪人,與小說并駕齊驅(qū),甚至在某種意義上超過了小說。從徐遲的《哥德巴赫猜想》開始,到黃鋼的《亞洲大陸的新崛起》、趙瑜的《馬家軍調(diào)查》、何建明的《浦東史詩》,這些作品一步步開創(chuàng)了報告文學這一文體的黃金時代。
我一直認為,司馬遷就是報告文學的鼻祖。能把一個人的故事挖出來,再用文學的方式把它真實地留下來,是一件很精彩的事情。
謝迪南:所有的寫作最終都是面對讀者的,最終都要和所有的文體一起,與萬千讀者產(chǎn)生連接。但是不管是從讀者還是從圖書市場的角度,報告文學這一文體與讀者就有一種距離感。譬如在一部報告文學作品封底的“上架建議”上,出版社編輯更愿意標上“非虛構(gòu)”或者是“田野調(diào)查”,而不是“報告文學”。
徐劍:當下的報告文學寫作的確是泥沙俱下,良莠不齊,尤其是沒有完全與讀者達成對這一文體的情感同盟,沒有與讀者建立審美信任。
很多讀者先入為主地認為報告文學沒有文學性,是個傳聲筒和主旋律,是宏大敘事,為什么呢?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很多報告文學作家的書寫“情不自禁”地走向了“傳聲筒”角色,被體制、出版社社會效益考核和各種評獎綁架,而不是以自己觀察的立場和獨立的意志來書寫;同時,在寫作重大題材時,不選角度,沒有情感和溫度,與讀者實際生活離得很遠,當然就讓讀者產(chǎn)生距離感了。
盡管現(xiàn)實如此,我也并不悲觀。我們在記錄歷史,記錄國家發(fā)展歷程中重大的發(fā)展趨勢和事件,未來50年、100年之后人們在研究這段歷史的時候,一定會翻開與這段歷史有關(guān)的報告文學。后世的作家和研究者,如果要研究青藏鐵路,《東方哈達》是一部無法回避的作品;研究第二炮兵的歷史,《大國長劍》和《大國重器》是首選;如果要研究東北老工業(yè)基地振興,《浴火重生》也很重要。他們可能會是一種小眾的研究,但總還會有人閱讀的。
謝迪南:那報告文學是面對未來的小眾讀者重要,還是受到當下大眾讀者認可更重要呢?
徐劍:當然后者更重要。我有時也不理解,為什么我們與讀者的閱讀審美會出現(xiàn)分歧?這是讀者給報告文學提出的警示,提醒我們怎么站到讀者的立場,提醒我們是不是真正為百姓而寫,為蒼生而呼。我們到底是為什么而寫,為獲獎而寫,還是為文學而寫,為時代而寫,為讀者而寫?如果不是為獲獎而寫,那我們應(yīng)該更多地去關(guān)注自己在文本和文體上有什么創(chuàng)新,關(guān)注我們?nèi)绾钨N近讀者,而不是一味迎合讀者,要保持自己的觀察和寫作立場。
謝迪南:報告文學之所以讓讀者先入為主地認為這一文體是傳聲筒,是否被“報告”兩個字誤導了,請您談?wù)剤蟾婧臀膶W的關(guān)系。
徐劍:報告文學的落腳點肯定在“文學”上,出現(xiàn)只有報告沒有文學的現(xiàn)象,是作家在書寫事件和人的關(guān)系時,過于傾向事件的流程了,沒有寫出人的故事,這考驗作家的眼光和頭腦,也考驗作家的筆力。
如果作家的眼光不犀利,就無法在一堆亂麻和紛繁復雜的世道人心中,挖出最能代表一群人的獨特又新鮮的故事。
如果作家的頭腦不清醒,以為報告文學就是一堆材料再摘抄點別人寫過的東西,就無法寫一部感動人的作品。
我到現(xiàn)在都保持著好奇心,這種好奇心注定了我不會要別人的東西,我不會重復任何一個人寫過的題材,即使是同一個題材,我也會重新采訪。如果我要寫一個人物,不是自己去親身接觸,而是從別人的作品中讀到這個人的故事,我是有隔膜的。感受不到他的體溫和呼吸、心跳和脈動,他在我面前是模糊的,不是一個清晰的形象和面孔,我又怎么可以寫好他呢?這樣書寫的話,沒有感覺,沒有感情,更不可能有感動。
謝迪南:在報告文學的寫作中,您覺得什么最重要?
徐劍:感動一定是一個報告文學作家走向合格的第一標準。
如果報告文學不能給人共鳴感,如果一個作家寫了一輩子連感動這一關(guān)都過不了,那就不是一個好作家。營造強烈的情緒氛圍,譬如惆悵、絕望感;追求美學上的余音繞梁、回味無窮,那是一種更高級的欣賞境界,但是對一個讀者來說,首先要被感動。
文學欣賞首先是情感,其次才是美學。讀者要被感動,才能和作品里的人物共融共鳴,才會有更高意義上的審美和情緒流動。讀者沒有被吸引,沒有被感動,沒有隨著作者敘述的情感河流而流動,怎么有共鳴?我覺得一個作家的成長,如果連感動這一關(guān)都過不了,是不可能登到文學峰頂?shù)摹?/p>
謝迪南:感動其實是一個成熟作家必經(jīng)之路,但是很多人容易把感動和煽情混淆起來。
徐劍:感動和煽情不是一回事。煽情是無病呻吟,和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心與心的共鳴完全不一樣。我們古代文論里說:“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比绻覀儧]有心,沒有感動的話,怎么做到像孔子說的“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呢?
我特別強調(diào),一本書里面不管是主旋律也好,平民故事也好,總要有幾個“淚點”,這是最起碼的要求。不要淚點也行,把某種情緒寫出來,能讓讀者一直徘徊或者沉浸在這種情緒里也是可以的。
謝迪南:您認為報告文學要具備哪些要素,才真正稱得上是好作品?
徐劍:優(yōu)秀的報告文學的標準就是《史記》,《史記》就是漢代的報告文學,我們今天誰人不讀《史記》呢?
我認為好的報告文學作品要有以下六個點:第一點落點于人,要圍繞人來寫,不要像記流水賬一樣去記錄過程;第二點行走于野,一定要像考古學家和田野調(diào)查工作者、人類學家一樣走向原野,走向田野去調(diào)查;第三點記史于書,一定把歷史記到書里面,最后成為一個可查證的文學史、心靈史、精神史;第四點要感動于心,感動并不是作家的原罪,不能讓讀者感動,那離一個成熟作家還很遙遠;第五點是思想于里,一定要有思想的光芒,能照亮你的作品;最后一點形式于表,表里如一。把這六點琢磨透了,就是一部優(yōu)秀的報告文學作品了。
謝迪南:報告文學應(yīng)該怎么跟讀者建立連接?
徐劍:遠離了“人”,報告文學就成了一種政策的傳聲筒,成了國家歷史大事的記事簿,成了表揚稿。因此書寫中一定要有人性的光輝,要有人間煙火氣。
(節(jié)選)
【訪談?wù)吆喗椤?/strong>謝迪南,本名謝愛華;曾在專業(yè)圖書媒體做過10年記者,現(xiàn)供職于湖南文藝出版社,擔任文學編輯;編輯的圖書曾先后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魯迅文學獎、中國政府出版獎、中華優(yōu)秀出版物獎、中國好書等獎項;現(xiàn)居長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