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亞·科托:寫小說和從事新聞工作都是為了“防止歷史被抹去”
莫桑比克作家米亞·科托在導演索爾維格·努德隆德2019年拍攝的紀錄片《我是我的名字米亞·科托的作者》中展示了他在貝拉的生活與工作。影片劇照
2024年度的瓜達拉哈拉國際書展羅曼語族文學獎授予了69歲的莫桑比克作家米亞·科托(Mia Couto),以示對其“作品的認可,并強調(diào)它對葡萄牙語和莫桑比克這一葡語外圍地區(qū)文學寫作者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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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托是瓜展獎歷史上的首位非洲得主,也是第五位獲此殊榮的葡萄牙語作家。
他早年加入莫桑比克解放陣線黨,投身推翻葡萄牙殖民統(tǒng)治的斗爭,大學沒畢業(yè)便出任新生的莫桑比克人民共和國新聞宣傳戰(zhàn)線上的主要領(lǐng)導,30歲退居二線,繼續(xù)學醫(yī),寫小說,逐漸成長為莫桑比克和葡語非洲的頭號作家,并于1995年成為莫桑比克國家文學獎得主,后接連于2013年和2014年獲得葡萄牙語文學世界最著名的卡蒙斯獎和美國的諾伊施塔特國際文學獎。
2020年,他又以所著小說皇沙三 部曲(As areias do impera?dor)——《灰女》(Mulheres de cinzas,2015)、《劍與矛》(A Espada e a Aza?gaia,2016)和《天飲者》(O Bebedor de Horizontes,2018)——獲得了第11屆揚·米哈爾斯基文學獎。
上周通過視頻連線接受瓜展獎時,科托表示,他的小說源于早年的記者工作,兩者都代表著一種“防止歷史被抹去”的愿望。而他的祖國莫桑比克正面臨著一個巨大的挑戰(zhàn),那就是“不要忘記”。他本人則通過寫作來對抗這種“歷史殺”——殺死或滅除歷史的做法。
科托說,新聞業(yè)是“學習人的知識、學習怎樣成為作家的學?!切侣劰ぷ髯屛矣心芰τH近人民并塑造人物”。
但他也表達了對新聞業(yè)危機的擔憂。“它有可能在某一天死去?!彼f,“但這并不是由于社交媒體和技術(shù)的威脅,而是因為這樣一個問題:‘誰在今天擁有媒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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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托本名安東尼奧·埃米利奧·萊特·科托,乃第一代葡萄牙白人移民的后代,1955年生于莫桑比克(舊稱比剌)中部索法拉?。▽O剌)的首府貝拉,這里是鄭和下西洋時抵達的最遠端,明史稱之為“去中華絕遠”之地。
1971年,16歲的科托來到首都洛倫索馬貴斯(獨立后更名馬普托),在洛倫索馬貴斯大學研讀醫(yī)藥學。獨立前一年,剛上大三的科托暫停了學業(yè),服從解放陣線黨的工作安排,滲透進白人殖民主義的《論壇報》做記者,而后又到新成立的莫新社(1977-78)、《時代》雜志(1978-81)和《新聞報》(1981-85)擔任社長和總編。1985年,他回到已更名為愛德華多·蒙德拉內(nèi)大學的母校,完成生物學學業(yè),1989年留校任教。
因為愛貓,安東尼奧·科托很小的時候就給自己改名為“喵”。
小時候,家里的游廊上常有野貓來訪,媽媽會給它們準備吃的。
“我父母拍過照片,當時我三歲,在游廊上跟貓在一起,同吃同睡?!彼嬖V《衛(wèi)報》,“我不只喜歡貓;我認為自己也是一只貓?!彼杂幸惶欤麑Ω改感?,他不叫安東尼奧了,他要叫喵?!八麄兒苣梦耶敾厥?,”他對美刊《巴黎評論》說,“給自己起名字這件事就成了我的第一個虛構(gòu)作品。我有了一個角色,我現(xiàn)在仍然在為那個他寫作?!?/p>
所以2019年,以他為主人公的一部52分鐘的紀錄片叫做《我是我的名字喵·科托的作者》也就不足為奇了。入籍葡萄牙的瑞典導演索爾維格·努德隆德在片中介紹了科托的生平和工作。我們看到他在貝拉街頭漫步,與慕名上前打招呼的百姓握手、合影、交談。他們給他講故事,因為這里的人通過故事來思考。這些故事充滿了夢幻、神秘、變異的自然和死人對活人的指揮。群眾要求喵先生把他們的生活翻譯成文字。因此,在貝拉“不成為作家?guī)缀跏遣豢赡艿摹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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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后跑遍全國城鄉(xiāng)的記者經(jīng)歷,對人民語言和生活的深入了解,為科托日后成為小說家打下了堅實的基礎(chǔ)。
雖然早在1983年,他就出版了首本詩集《露水之根》(Raiz de Orvalho),但第一本小說《夢游之地》(Terra Sonambula)要到1992年才問世。中間這段漫長的靜默,是因為直到這一年才結(jié)束的16年內(nèi)戰(zhàn)。
“戰(zhàn)爭如同監(jiān)獄的墻,橫亙在我們內(nèi)心深處?!笨仆性凇秹粲沃亍返闹凶g本序言里寫道,“它殺死了道路,盜走了我們做夢的能力,以此完成了最后一場摧城拔寨。那些讓國家淪為焦土的人一貫這樣做:他們偷走了所有人做夢的能力?!保ㄒh雪飛譯文)
《夢游之地》描寫了戰(zhàn)爭的創(chuàng)傷。在內(nèi)戰(zhàn)造成的廢土上,一個老人帶著孤兒穆伊丁加,發(fā)現(xiàn)了一輛燒毀的公共汽車,拿這兒作了暫時的棲身之所,哪怕車里還有多具扭曲的炭化殘尸。穆伊丁加在座位下面找到一摞筆記本,里面記錄了一個名叫金祖的男人尋子的經(jīng)歷。日記里的故事和穆伊丁加的故事逐漸靠攏,最終匯合到了一起。莫桑比克,這個阿非利加的孤兒,正在艱難地走上創(chuàng)傷愈合的長路。
《夢游之地》曾搬上歌劇舞臺,詞作者是瑞典已故著名推理小說家亨寧·曼克爾。
“我是白人,也是非洲人;”科托曾告訴《衛(wèi)報》,“是歐洲人和莫桑比克人的兒子;是生活在一個高度宗教化世界里的科學家;是一個口述社會里的作家。這些個世界明顯是矛盾的,我喜歡把它們合而為一,因為它們是我的一部分。當我想到一個角色,那一定是個黑人;百分之九十九的莫桑比克人都是黑人……我想講的是分界線上的故事,這些故事跨越了邊界?!?/p>
小說《耶穌撒冷》出版于2009年,描寫主人公西爾韋斯特雷帶著兩個兒子、一個舅子和一個男仆逃離城市,來到一處荒野,建起“一個孤獨、沉寂與遺忘的國度”,并取名耶穌撒冷,宣稱世界已經(jīng)終結(jié),其他所有人都已死去。兒子在沉默的營地里長大,11歲了還沒見過女人,只有一頭名叫耶洗別的嬌俏母驢陪伴著暴君般的父親??仆姓f,他想借此表明革命摧毀了舊世界,卻無力建設(shè)一個新世界,“在這個被一些人稱為‘全球化’的村莊里,在這個始終在表演的村莊里,完全聽不到獨屬于我們的聲音。這不僅因為別人不肯聆聽我們,更因為我們已經(jīng)丟掉了自己的聲音”。(引樊星譯文)
在科托2012年的小說《母獅的懺悔》中,沉默的姐姐西倫夏命喪獅腹,殘疾的瑪麗亞瑪痛感莫桑比克女人在男人的壓迫下生不如死,于是化身食女的母獅,立誓殺光全世界的女人,讓人類滅絕好了,以此來報復萬惡的男權(quán)和父權(quán)社會?!昂诎迪蛭医沂境瞿菍儆谝雇淼撵`魂:一只母獅。我就是一只活在人身體里的母獅。我的外形是人,但我的生命是一場緩慢的蛻變:腳轉(zhuǎn)化為獅足,指甲轉(zhuǎn)化為獅爪,頭發(fā)變?yōu)槊?,下巴變?yōu)楠{子的下顎?!敝魅斯旣悂啲斦f,“今夜我將和獅子一同啟程。明天起,各個村莊將會因為我的咆哮而顫抖。貓頭鷹會因為恐懼夜晚而改變習性,在白天出沒?!保ㄒR琳譯文)
他的小說新作《河流的盲目》(A cegueirado rio)將在今年11月出版。故事的背景是1914年德國與葡萄牙在安哥拉南部和莫桑比克北部殖民地爆發(fā)的戰(zhàn)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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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托的作品已經(jīng)譯入了包括漢語在內(nèi)的30余種語言。
他的多部小說,如馬琳漢譯《母獅的懺悔》、樊星漢譯《耶穌撒冷》《水與鷹》《小小詞語的吻》《貓咪與黑暗》、閔雪飛漢譯《夢游之地》、周寧漢譯《緬梔子樹下的露臺》、劉瑩漢譯《灰燼女人》、呂婷婷漢譯《劍與矛》、盧正琦漢譯《飲下地平線的人》、張曉非漢譯《火烈鳥最后的飛翔》、朱豫歌漢譯《高雅的恐怖分子和其他故事》、金心藝漢譯《入夜的聲音》等已在中國出版。
“他的作品風格獨特,受到萬物有靈現(xiàn)實主義(realismo ani?mista)和莫桑比克當?shù)卦~匯的影響,徹底改變了葡萄牙語中的非洲敘事方式?!惫险躬勗u委會說。
科托將標準葡萄牙語、非洲農(nóng)村語匯、內(nèi)戰(zhàn)歷史和口述文學中當?shù)厝嗣窳曇詾槌5目植滥Щ脗鹘y(tǒng)混合在一起,既突出了莫桑比克文學的民族性,對更廣大的葡語文學而言,也有創(chuàng)新和豐富之功。
他曾用親身經(jīng)歷講解歐洲和非洲兩個世界、兩種文化和兩種語言之間巨大的不同。
某次,一群瑞典科學家到莫桑比克農(nóng)村考察,譯員不知怎樣介紹他們,因為當?shù)氐恼Z言里沒有“科學家”這個詞,只好稱他們?yōu)椤澳形住?。莫桑比克的語言里也沒有“窮人”這個詞,在這里,窮人指的是孤兒——不是沒有財產(chǎn)的人,而是失去了家庭關(guān)系網(wǎng)的人。
科托理解這種不同,珍視這種不同。對任何一個有雄心、有才華的作家來說,這種不同都是一筆巨大的財富。
瓜達拉哈拉國際書展羅曼語族文學獎創(chuàng)辦于1991年,原名胡安·魯爾福拉丁美洲和加勒比文學獎,2005年應(yīng)魯爾福家族要求改為現(xiàn)名。往屆得主包括尼卡諾爾·帕拉、奧古斯托·蒙特羅索、胡安·赫爾曼、胡安·戈伊蒂索洛、安東尼奧·洛博·安圖內(nèi)斯、克勞迪奧·馬格里斯、埃馬紐埃爾·卡雷爾等多國名家。
2024年瓜展獎的頒獎典禮將于11月30日在第38屆瓜達拉哈拉國際書展開幕當天舉行,科托還將得到獎金15萬美元,現(xiàn)合人民幣約106萬元。
瓜展是世界上最重要的西班牙語圖書博覽會。今年的主賓國是西班牙。
去年的瓜展獎頒給了墨西哥詩人和翻譯家科拉爾·布拉喬(Coral Brach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