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文學(xué)》2024年第9期 | 南澤仁:九個月牙兒
一
幾只藏雀在窗外的老杏樹上啁啾。
我從睡夢里睜開眼,一束金色的陽光照在我的氆氌毯子上,我的腳動了動,陽光也動了動,恍如一只抖動耳殼和叢毛起身的山貓被自己的影子驚了一驚。
我赤腳走出房間,鍋莊屋靜悄悄的?;鹛晾铮瑤捉馗刹窀系幕鹈缫呀?jīng)熄滅,一層灰燼在無聲脫落,柴心里徐徐升起了一縷藍幽幽的煙紋?;鹛了姆戒佌怪鴼謮|,我在上面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也沒有走到牧場后方那片青草地。走第七圈的時候,我聽到一陣腳步聲,很快,樓口上冒出來一個盤著絳紅頭繩、體態(tài)微胖的婦人。一抬頭,看見從沉睡中醒來的孩子,她先是睜大了眼睛,繼而欣喜地朝我呼喚:
“布赤葉葉——”
她的喚聲溫情甜膩,吃奶的牛犢聽到也會松開奶頭發(fā)出“哞哞”的聲音回應(yīng)。她提起裙袍大步朝我走來,還沒有到我面前,風(fēng)就已經(jīng)掠起了她腳踩泥土和青草穿過玉米林而來的消息。她張開手臂把我抱進懷中,她的胸脯溫暖厚實,內(nèi)里響著輕叩的回音。她情緒平穩(wěn)下來時,卷起了袖口去擦亮被熱淚蒙蔽的眼睛,然后細細端詳我。她的眼睛大而清凈,我在那眼眸里發(fā)著微微的光。
她就那樣看著我,是在等待什么。她喚我名字的時候,我就記起了她是我的曼曼,但我的喉嚨熟悉了呼喚牧場上牛犢的名字、飛禽的名字、草藥的名字,一時間不能喚出其他的稱呼。曼曼等待的眼神在逐漸黯淡,我伸出手貼放在她柔軟的臉頰上,她又重新生動了起來。
出乎意料,曼曼從懷中取出一包用大葉子包裹的東西,在我眼前打開,是一捧黑刺莓,散發(fā)著香甜的氣味。我就把嘴埋在那片大葉子上撿刺莓吃,吃完用舌頭舔舐上面的果漬,葉脈比雨水清洗過的還要清晰。
樓口的光線里忽閃過幾道影子,還有幾聲脆亮的嘻笑。我噔噔地奔向樓口,又快速地下了樓梯。兩戶人家共有的一個土院壩里沒有人,一小群馬雞在院角啄火絨草吃,它們不時昂頭敏銳地看著院中的動靜,我抬頭就望見了它們晚上棲息的幾棵大樹,響著和風(fēng)的聲音。我領(lǐng)著自己的影子悄默地經(jīng)過了院壩,到院墻底下的時候,影子倏忽不見了。
“瑪達葉!”我慌忙呼喚著我的影子,這是我為它起的遇溫暖就會融化的名字。
走出院子,瑪達葉跟著我到了一個寬敞明亮的大場壩,邊緣延伸出幾條道路通向村莊的十幾戶人家,一層層薄石板蓋頂?shù)那嗍兆臃垦谟吃诟叽竺艿暮颂伊掷?,一切看上去是土地里生長出來的那樣自然而然。我站在壩子中間聞到太陽曬熱土地、羊糞、莊稼散發(fā)的氣味,微風(fēng)使它們混淆著朝遠處散去。
“阿咋熱!”
一個硬實而冰涼的東西擊中了我的后腦勺,我喊了一聲,并用手捂在灼痛處朝四方張望,幾聲尖笑從一個簡陋的羊圈里迸發(fā)出來。我從地上拾起擊中我的那顆半生不熟的杏子,送到嘴邊,我的舌底就浸出了一洼清水。
“哎喲喲!”
那個羊圈里跑出三個男孩,他們奔向最近的一條村道上消失不見了。隨之,一個穿藍布繡花衣服的女孩從羊圈門口走出來,眉間帶著一點狠勁,手中緊握的一根細枝條還在微微跳躍。她走近我,影子重合在瑪達葉上,好似一棵樹在使勁地抽芽。我抬頭看女孩,她正用一雙彎彎的眼睛凝望我,眼神里充滿了新奇。那也是我想對她表達的。一陣風(fēng)起,她額上繞成圈狀的頭發(fā)開始搖動起來,比一只鹿子聽到了五顏六色、七彩玲瓏的鈴鐺聲還要雀躍。她細致地打量我,用手觸摸我頸脖上一串用細皮繩串起的四對獐牙,它們是阿普為我收集的所有月光。女孩輕聲贊嘆:九個月牙兒呀!她說得那么明確,使得我忙仰頭望東山頂,那里并沒有另一個月牙兒升起。她的手繼續(xù)在觸摸我的氆氌裙袍、氆氌腰帶,又蹲下身看我結(jié)繭的赤腳丫。之后,她半蹲在地上脫掉了自己的一雙花布鞋,赤著腳站立,她就比我還要深切地感受到了腳下的土地是溫暖而厚重的。
她牽住我的手,領(lǐng)我朝那幾個男孩消失的村道走去。我回頭看,那雙花布鞋齊整地擺放在壩子中間,確信它沒有跟來。我們的腳底踩著羊糞蛋,還有圓潤的小石子,一路朝上坡路走去。我們來到后山下,一灣溪水順著山腳緩緩淌過。女孩撿起幾塊石頭圍住一股水流,一瞬間就形成了一個小水塘。我蹲在水塘邊,水面上映現(xiàn)出一個穿白氆氌藏袍的女孩,嘴上糊著黑乎乎的果漬。水沿上垂下來一蓬藤樹開著一簇簇青白的碎花,女孩扯下幾朵花在手中揉搓,那些花生發(fā)出了豐富的泡沫,她把那泛著清香的泡沫抹在我的嘴巴上,又捧起一些清水為我洗去果漬,最后用袖口揩擦干凈,她的手嫻熟地做著一個大人的事情。我就從那水面上重新看到了一個干凈整齊的女孩,名字叫布赤。是的,布赤就是我。那么,我們重新認識一下吧。
我出生在大雁子牧場,從小跟著阿普過著放牧生活,曼曼在七日村莊耕種。阿沃在遠地教書,寒暑期,他就會走向一個又一個村寨采集民情風(fēng)俗,寫出一本接著一本書籍。我和阿普從許多座大山頂上眺望阿沃的歸期,只見打滿皺褶的大山和平原上分布著星星那樣多的村落。阿媽也是站在山頭上眺望過,知道等不回阿沃,才在我奶娃時候改嫁的?這我也不知道。阿普說,月亮都會有陰晴圓缺,更不用說我們這些平常人了,圓滿就成了我們與月亮共同的愿望。
每兩年冬天,阿普會散放一次牦牛,把我馱在馬背上下河谷越冬。這次是初夏的清早,我以為自己還會回到牧場,就沒有同牛群、雪豬和巖羊子道一聲再見。途中,我們穿過一片響著水聲的塔黃林,馬兒干渴了,把頭埋在葉片碩大的林中飲清水,塔黃生澀的氣味嗆著馬兒打了一個又一個響鼻,我在馬背上經(jīng)受著一個又一個冷噤,一長串清亮的馬鈴的聲波隨之在林中傳送。阿普在這鈴聲中沒有任何征兆地開口說:“布赤到了學(xué)齡,這趟下河谷就要去鎮(zhèn)上讀書了?!扁徛曂W?,水聲比先前還要清越靈動。我從一樹塔黃葉中看阿普,他打開了一雙粗糙的大手去擦拭眼睛,那雙濕潤的眼睛仿佛在一瞬間就經(jīng)歷了一場很大的變故那樣深邃。
今次,我以仰望的視角保存這段輕盈的、隱喻的、發(fā)著微光的記憶,才覺知到讀書的意義,是以另一種更加自由的方式重新與牧場、村莊在一起,這令我喜悅。我和阿普到達七日村莊的時候,看見繁星閃耀下綠森森的村莊,以為是走入了令人沉迷的夢地,就在馬背上睡了過去,直到清晨醒來……
二
眼前的這個女孩,是我在村莊里認識的第一個玩伴。
她那么歡喜,顯然是把我當成了一只來自高山上的乖覺小獸。女孩在水沿邊撿起一顆光滑的白石子“撲通”一聲投進水塘,接著,她趴在水塘邊,將臉深埋進水里,霍地,她從水里抬起頭,嘴里含著那顆白石子。陽光照在她的紅臉頰、大眼睛和皓白的牙齒上,閃動的水珠使她更加耀著光芒。她取下嘴里的石頭再次投進水塘里,并揚了揚下巴示意該我了。
我沒有一點猶豫地閉上眼睛,一頭猛扎進小水塘里,水流從我的面頰流過,響著清清亮亮的聲音。我透過明亮的光線,輕輕睜開眼,見水底的黑白石子須臾間就復(fù)活了,它們在泛著輕微的顫動。我想對它們說話,卻吐出了一串水泡,我看到瑪達葉也在水底動蕩,水流使它變得那樣輕薄,就快流走了。我感到有人在拍我的后背,又拉拽我的衣領(lǐng)子。我一口咬住那塊白石子仰起頭,水珠濺到了女孩的臉上,她用手背揩拭,像落下了又驚又喜的眼淚。
這時,我們看到水流很急,并渾濁了起來,水面上漂過來一些青草木葉,還有新鮮的羊糞蛋。我和女孩一起去望水源,果然響起了羊叫,伴著一陣密集的蹄聲,一群草羊排著隊沿溪水走來。走在最前面的羊,頭上盤著一對粗壯的角,下巴上長著胡子,它陡然看到兩個女孩跪在溪水邊,以為是在祈禱,便好奇地停下腳步歪著頭來觀望我們,羊群隨之停止下來。有兩頭羔羊擠上來,朝我們叫喚,其中一頭花臉羔羊走上前來嗅聞我握在手中的白石子,篤信是一把糧食。我打開手掌讓它看明白,而后將白石丟進溪水里?;樉腿χ袉荆H眼看到白石子游進了水中,它的鼻子在水中嗅聞??辞樾?,花臉早就知道石頭在水里是有生命的。
一陣牧哨從羊群后方響起,頭羊把它當作了鞭打,抖動周身的毛發(fā)繼續(xù)沿著河水流向前行,羊群隨之從我們身后滴滴答答地經(jīng)過,留下了燥熱、辛辣的牧草味。我們身后涼快下來的時候,羊群已轉(zhuǎn)過了一棵高大茂盛的古柏樹下。接著,一個身披白色擦爾瓦的少年從水源頭走來,他剃著光頭,只在額頭上留了一綹劉海兒。他的口中銜著一根狗尾草,看到我們,他也像那頭羊一樣很意外地停下來望我們。女孩拾起一個大一點的石頭朝他腳邊的水溝里投擲,少年跳到路邊避讓,但激起的水花還是打濕了他的褲腳,還有黃膠鞋。女孩又拾起了一塊石頭,少年取下口中的狗尾草丟進水中,快步經(jīng)過我們追趕羊群去了。
“尼克爾古子——”
女孩帶著緊張而不愉快的情緒朝少年身后吼了一聲他的全名,他像沒聽到一樣轉(zhuǎn)入古柏樹下不見了。女孩這才轉(zhuǎn)身用雙手刨開圍住水塘的石頭,羊糞蛋打著旋兒地順著水流去追趕爾古子和羊群去了。
我們聽著溪水的流向,經(jīng)過了古柏樹下。仰頭望去,這是一棵帶著大地期望去觸摸藍天的大樹。溪水的聲音在樹蔭下神秘莫測地藏進了一片深草叢,一些藤條纏繞其中,開出了紫色、粉色的勤娘子。微風(fēng)吹動青草的時候,勤娘子在跳動,青草那么蔥翠,認為是自己開出了花朵。
女孩把手伸向草叢,摘下一朵粉紅的勤娘子,咬下花托就噘嘴吹了起來,勤娘子振動著奏出了音樂。女孩的臉迎著鮮艷的日光,她瞇縫著眼睛,是在思忖更加婉轉(zhuǎn)的曲子,她烏亮的睫毛在抖動,比一只張合翅子的蝴蝶還要活潑。我低下頭看著我的腳指頭緊摳著潮濕的路面,抬腳,路面上留下了幾個安靜的腳趾印子。女孩忽然停止吹奏,她在靜聽,幾聲對話從松柏樹下的一個院落里傳出。
我們隨聲朝著院落走去,腳踩在松軟的巴地草上。到了院墻下,說話聲停住了,傳出一陣嘻嘻的笑。女孩踮腳也看不到,她就去搬來一塊石頭墊在腳下,她的頭略高出圍墻,她的手緊摳在院墻上。女孩就這樣看著院中的動靜,不時地又騰出一只手蒙住自己的眼睛,似有一道強烈的光線晃到了她。她再去看院中時,低頭看到了院墻下的我,她跳下石頭,搬來同樣大的一塊墊腳石放在邊上,讓我站上去,我們一起去看院中。
院心放著一個熱氣彌漫的大木桶,桶里盤坐著一位赤裸上身的老人。一個男孩正提著一壺熱水,壺嘴對著老人的后背傾斜,一股熱水就順著他消瘦露骨的身體往下淌。倒完,那男孩很快又去提來熱水注入木桶,幾個來回,水就沒過了老人的脖頸,只露出頭在水面上。老人在熱氣中慢慢閉上雙眼,他的肌膚如一棵枯樹的皮在無聲綻開,他輕蹙眉頭,水面也受了感染隨之起了層層波紋。那男孩和茶壺都累了,他們靠在木桶邊上休憩。一只樹鼠在院角的老核桃樹上跳動,看到院中沒有聲音,它就跳到了向陽的樹枝上,豎起絨毛尾巴曬太陽。它打開了一只爪,里面是一顆破殼的新核桃,它準備享用的時候,木桶里的一道日光映射在核桃樹枝上,樹鼠忙用那爪去遮擋眼睛,核桃“咚”的一聲落進了木桶里。老人聽到水面的響動,他驀地睜開眼睛,像枯樹又裂開了一道縫隙。老人看到一只新核桃在水面上浮動,他仰起頭看樹枝,它在反復(fù)振動,他微微笑笑,是已經(jīng)知道了整棵樹的秘密。
老人從木桶里抬起一只枯瘦的大手,朝著木桶邊緣探索,那只手的影子比一頂黑色的氈帽還要妥帖地蓋在了男孩的頭上。男孩轉(zhuǎn)頭望老人,老人指了指后背,男孩就起身來,用一只黑小手為他撓背。有幾次,男孩伸出食指頭,在口中呵氣,那只指頭就具有了神奇的力量,他迅速地將指頭伸進老人的胳肢窩下?lián)蟿?,老人沒有感應(yīng)到那是男孩對他發(fā)出的一次快樂邀請,他又閉上了眼睛。這讓我想到了牧場上一頭衰老的母牦牛,它毛發(fā)稀疏,露著斑駁的牛皮,它走路緩慢,我的牧鞭抽打在它的背脊骨上,它也不感到痛。只有阿普一聲嚴厲的呵斥,才會使它加快牧歸的步子。前方奔跑的牦牛中,總有幾頭牦牛會不時放慢腳步扭頭關(guān)切地望一眼母牦牛,那是它所生的已經(jīng)茁壯長成的孩子。最小的牛犢隨在它旁側(cè),用剛剛露出的一對小角摩挲它的肚皮表達親昵,一撮毛發(fā)又會從它身上凋落,被風(fēng)吹遠。我看著母牦牛,感知到它的生命在一點點從我們眼前消亡。幾天后的一個黃昏,我肩扛著牧鞭走在牛群后面,那頭母牦牛走著走著轟然倒在了路邊上。它的孩子們感應(yīng)到了一座山一般的倒塌,它們奔向它,朝它呼喚,用嘴幫它起身。母牦牛的四蹄在奮力彈動,它的鼻孔和嘴喘著粗氣,一些透明的黏液隨之不斷地流出來。它感到再也無力找到支撐的時候,一雙大而惶恐的眼眸緩慢地平靜下來,里面映著它的孩子們。它的眼睛在那刻落下了一汪眼淚,我的阿普也落下了眼淚。小牛犢舔舐著母牦牛的淚水,母牦牛慢慢閉上了眼睛,把整個世界都留給了它的孩子們。
此刻的男孩顯然不知道老人正在慢慢往世界深處去,所以他并不失望,他為自己探尋樂趣的心持續(xù)發(fā)出了羊叫般的歡笑。我們聽到那笑聲迅速傳到了院墻外,確切到一叢青草里。我和女孩回頭去看,只見一只羔羊在我們不遠處的墻根下吃嫩草,一邊吃一邊吐出舌頭發(fā)出咩咩的叫聲,我們從那叫聲里聽出了一種無所知的孤獨感。
我們離開圍墻,女孩去抱起羔羊,問它:“小花臉,你是不是被爾古子弄丟了?!?/p>
羔羊抬嘴對著前方核桃林里的小路發(fā)出了更加響亮的叫喚。女孩回頭去看那兩塊墊腳石,是想把它們搬回原處,但它們看上去已經(jīng)長在了墻根處,一些流浪的蟲蟻會相繼在較低的地方安頓下來。
三
我們跟著羔羊提示的方向走,土路印滿了深深淺淺的羊蹄印。經(jīng)過一個干涸的溝谷,沒有陽光照耀。越過一段濕地的時候,見路下方長滿了蔥蘢的野仁丹草,散發(fā)著我最熟悉的獨特味道。每年,曼曼都會割一些野仁丹草曬干,揉成碎末捎帶給我和阿普。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吃的土豆泥、烤麥餅里都充滿了這清涼幽香的味道,它會使我的胸口飛出一只湛藍色的鳥,令我短暫地忘記木屋外的風(fēng)雨,還有大雪天里走失的犏牛,它是阿普送給我的放生牛,它的尾巴上有我用綠絨線編織的許多小辮……
走出溝谷,我們眼前豁然展開了一大片蕎麥地,開滿了雪白的蕎麥花。我們挨著地邊走,路伸向了一個隆起的青草坡,一群草羊在坡上停停走走地吃草。我們停下來看羊群,它們身后是綿延的山脈和蔚藍廣闊的天空。女孩用腳尖踢動一塊石片,讓我拾起來丟到羊群中間。我拾起石片,傾斜身子,把山坡當作湖面投去,幾頭羊似乎聽到了有堅硬銳利的東西劃破微風(fēng)層層遞進。它們停止吃草,很突然地抬頭朝我們張望。它們看到女孩抱著一只羔羊,故意發(fā)出了吃驚的叫聲,引起整體羊群的注意。那聲音中,有一個人影頓然站起身來,他高過了遠處巧妙起伏的山脈。他就是我們早上遇見的牧羊少年爾古子,他不動聲色地看著我們,那感覺是一座山在關(guān)懷著三頭丟失的生靈。
我們朝著草坡走去,羔羊在女孩懷抱里掙扎著,女孩把她放進了羊群里。我們端端站在爾古子面前,他看看母羊親吻著那頭帶著女孩熱氣的羔羊,又看我們,他的眼睛閃過了一絲高興。他脫下白色擦爾瓦鋪展在青草上請我們落座,他的落落大方讓我們覺得整個青草坡都是他的部落。可是,他拿不出甜酒和果子招待我們,就在草坡上翻起了跟斗,天地在隨他的手腳顛倒旋轉(zhuǎn),直到他一腳騎在了一只羊身上。羊受到了驚嚇,馱著他跑了好長一段,我和女孩在擦爾瓦上發(fā)出笑聲,我們用手掩住口笑,像兩個端莊大方、張弛有度的美麗女子一樣。青草坡在這刻顯出了生命力。爾古子跳下羊背,大步朝我們走來。他坐在我們不遠處,我聽到他喘著細小的聲息,潔凈而明亮。
我們就坐在草坡上曬太陽,吹細風(fēng),不說一句話。爾古子低頭用手去撥弄腳邊的青草,他是在為山坡梳理打扮。羊群在逐漸走遠,爾古子就用牧哨聲命令它們稍微回轉(zhuǎn)。羊群聽到牧哨立即轉(zhuǎn)頭來,他的哨聲比一顆石子還要堅定有力,可是他的手一次次穿過青草的時候比風(fēng)還要溫柔。有一陣,爾古子走出草坡,又從另一個山谷草坡朝我們走來,帶著些許憂郁、灑脫不羈的姿態(tài)。女孩望著爾古子,對遠處的他說著話:在夢里,我看到你的頭發(fā)全白了,你蹲守在羊群中間,就像一頭堅強又孤獨的頭羊。我穿著彝族女人的衣裙,走路卻沒有發(fā)出勤娘子打開的聲音,風(fēng)緊緊地把它包裹在我的身上,我一著急就對著羊群喊了一聲,爾古子。你抖了抖白頭起身,一層雪就從你頭上紛紛落下來,顯現(xiàn)出一張黝黑清俊的面容。你沒有答應(yīng),但我知道,那就是長大后的你。但是,我的媽媽早已為我準備了出嫁的刺繡衣裙和銀子首飾。所以,爾古子,我的夢可能是你的夢。
女孩說完,爾古子已經(jīng)走到了我們面前,霞光照紅了女孩的臉龐,照亮了爾古子身后的草坡,為他披上了一件金色的披氈。霞光從羊群身上滑落的時候,它們感知到了涼意,一起向著爾古子歸來,發(fā)出陣陣清甜的叫喚。爾古子看著快落坡的太陽,顯露出失去寄托的神情,他的手隨意地握在一只羊角上,他垂頭看羊的時候,神色一振,一頭鉆進了羊群。羊群陷入了一陣躁動不安,短而快地,他雙手握緊一頭母羊的羊角,把它從羊群中拽了出來,它的身邊緊隨來了女孩抱過的花臉羔羊,一聲聲地呼喚著它的阿媽。
爾古子把母羊拉到我們面前,母羊用力抵抗著,花臉預(yù)感到了什么,它一嘴頂向母羊身下飽滿的奶子吮吸起來,母羊就安靜了。我們蹲在母羊身后看著花臉仰頭咬住母羊的奶頭,發(fā)出吱吱的吮吸聲,粉嫩的嘴角不時溢出甜蜜的乳汁。女孩在我們邊上發(fā)出了一聲吞咽,又嗆出了幾聲咳嗽。爾古子抿嘴一笑,他一只手拽住羊腳,一只手去試探母羊的另一只奶頭,他用拇指和食指握住奶頭,用很巧的力量一擠,一股奶汁就灑在了青草上。
“快把手當作碗接住。”
爾古子悄聲說出這句話,似擔心母羊聽懂。話落口,女孩就捧起雙手接在了那奶頭下面。爾古子一下又一下地去握住奶頭一擠,松開又去握住一擠,他的手熟練地模擬著另一頭羔羊的嘴唇。一股股白凈的奶汁就注入了女孩的手心里,她還沒有吃到奶,她的嘴唇就已經(jīng)發(fā)著亮,她的眼睛也發(fā)著亮,她是體驗到了奶汁擠進手心時的暖和以及快樂。她想發(fā)出笑聲,或是打個噴嚏來表達這異樣的感覺,但又怕驚動母羊,她就一直保持著那樣的光亮。擠滿一捧奶汁的時候,女孩就把嘴埋進手里喝羊奶。
“該你了?!?/p>
爾古子歇了歇那只擠奶的手,讓我去接住奶汁。再后來,爾古子就把頭也伸進羊肚子下,吮吸起羊奶?;樀淖旆砰_了那只奶頭,它看著安靜的母羊,又去看爾古子,它對自己本是一頭羔羊產(chǎn)生了懷疑。爾古子的喉嚨發(fā)著咕咚咕咚的吞咽,母羊受到了疼痛,它抬起后蹄子反擊吃奶的人,爾古子“哎喲”一聲松手,母羊和花臉羔羊就跑進了羊群里。爾古子回頭望著我們,兩個酒窩卷得深深的,他的嘴唇隨之滲出了一顆很大的血滴。我和女孩同時伸手,想要幫他揩拭,他用舌頭一舔嘴唇,那顆血滴就被他吃進了嘴巴里。我們有些訝異地看著他,他臉上露出了滿足的表情,以為那是一滴乳白的奶汁。
爾古子抖落膝上的草葉站起身來,他看到被晚霞浸染的天邊,那么像一個慢慢長大的阿惹妞擺動起了火紅的百褶裙。這喚起了他心中的調(diào)子,從衣兜里取出來一顆打著小孔的杏核,將它含在嘴里,用很少的力量吹奏起來,他的氣息在杏核中回轉(zhuǎn)后發(fā)出了悠長的鳴響。天邊的云霞隨聲漫卷舒展,羊群散漫地圍攏來,它們朝著爾古子發(fā)出了高高低低的齊鳴……
四
微風(fēng)漸次吹動著坡下的蕎麥花,一些花瓣雪片子一樣飄飛起來。
我們趕著羊群朝坡下走去,經(jīng)過蕎麥地邊,花香襲人。這花香我在母胎里就聞到過,后來,它流淌在阿媽的奶汁里。
昨夜,我又夢到了這個夢境:下過雨的清早,阿媽牽著我的手送別她到村口。我的手被越握越緊,我沒有小鳥般掙扎,是渴望重新長進她的身體里。我們的眼前一霎明亮?xí)r,初升的太陽端照著平石板,它那么安寧,是在請將要離去的人留下來。阿媽牽著我走向平石板,陽光和煦地照著我們。我們雙雙低頭,看著大手牽住小手放在阿媽的裙袍里,我們的默然十分莊重,像是在一起答謝太陽。阿媽在這時放開我,她的手不自覺地伸進了斜襟口,并往深處探了探,她什么也沒有尋到。那只被自己溫暖了卻沒有著落的手就要退出襟口的時候,倏忽停頓了。很急促地,阿媽解開了斜襟里面那件綠色藏衫的盤扣,小心地露出一顆粉紅的奶頭,它那么精巧,像一顆熟透的羊奶果長在她的胸前。阿媽把我抱進懷抱里,我的嘴唇就觸碰到了那顆暖和柔軟的果子。阿媽低頭看著我,她的臉頰緋紅,眼神溫和而明媚。那刻,阿媽像一棵花樹在悄然盛放,我?guī)缀跄苈牭交ò陮訉哟蜷_的聲音。我感到了害羞,我閉上眼睛,溫軟的果子再次輕觸我的嘴唇,一股奶汁就流進了我的嘴巴里,甘美而芬芳。我就在那個清早,咽下滿口的甜蜜看著阿媽沒有回頭地經(jīng)過了磨坊溝,穿過小草坪,逐步消失在我的眼睛里。
我記不清這是阿媽改嫁后第幾次通過我的夢境回到村莊看望我,我為此險些落下了淚水,我像并不難過一樣低頭看著瑩亮亮的獐牙在心底哼唱起了一首《月光頌》:
新月初生
狼牙清明
弦月奇巧
滿月歡喜
每天日落前,阿普都會坐在我們的木屋門口對著深山莽林輕輕吟唱這首歌,月亮就會從東山頂上緩緩升起。我見過它在這首歌里八次變幻重生的過程:新月、狼牙月、上弦月、盈月、望月……我在阿普的吟唱中對著夜空伸手“嚓”一聲摘下月牙兒放在胸口,然后提起裙袍轉(zhuǎn)一個圈兒,我通體都發(fā)出了月亮般的光輝。我的光沒有照亮阿普的眼睛,我就去屈膝在他面前,并攏一雙手指頭,輕輕打開,又并攏。阿普看著充滿想象的孩子,嘴角流露微笑,眼睛里泛起了隱約的光。又一個夜晚,我在阿普的吟唱中伸手摘下月牙兒的時候,他從懷中取出了一串打磨得光滑溫潤的獐牙,佩戴在我的頸脖上。我喜歡地接連轉(zhuǎn)圈兒,獐牙拍打著我薄薄的胸脯發(fā)出了萬物生長的節(jié)奏,阿普不停地唱著歌子,天上的月牙兒在我們的和聲里逐漸呈現(xiàn)盈滿。
我輕輕地嘆出了一口氣息,女孩偏著頭看我,她的眼睛里早已噙滿了晶瑩的淚水,對我一笑,那淚水就掛在了眼毛上。
多年后,我和女孩也都長成了花樹一樣的女人,才明白,我們在蕎麥花地觸發(fā)那樣的感情,是因為我們的心靈并不能承受起過于繁盛的事物。
我們走出蕎麥地,草羊散發(fā)著青草、石頭和苔蘚的熱氣撲面而來。爾古子披著擦爾瓦,趕著草羊走進了古柏樹下。我和女孩站在路口望著爾古子的背影,忽地,他轉(zhuǎn)身從古柏樹下走出來,朝我們一展手臂,打開了整張擦爾瓦。他清瘦強勁,像鷹為天空展開了一次飛翔。
山巖邊,細水緩流的聲音源自爾古子和羊群的歸處。我和阿普下河谷越冬時,經(jīng)過那里,看見收割后的大片土地里奔跑著一群赤腳的孩子。他們身后有七八九間緊湊的竹笆房、幾塊元根地,不遠處是長滿巖斑竹的山林。
阿普說:“你看,他們的腳掌能讓大地刮起一場龍卷風(fēng)?!?/p>
我從馬背上看去,那群孩子的腳下極速地沸騰著塵土,像他們沒有停息地從古羌跑到了七日村莊。爾古子可能就是他們當中一個能刮起龍卷風(fēng)的孩子。有一個老人,聽到馬鈴聲,早早地打開竹笆門等在路邊邀請阿普去家里歇腳吃茶。走近才認出他是我阿普的朋儕,他時常會牽著一對攆山狗,肩上褡褳著兩個羊皮口袋來到大雁子牧場上小住。白天,他和狗都會消失不見。夜晚,他才回到小木屋,從羊皮口袋里取出散酒與阿普一起啜飲,微醺的時候會說起他帶著一小支族人,一夜間就離開了家鄉(xiāng)俄舞的黑夜山頭,悄無聲息地、不留一點痕跡地遷徙到七日村莊的往事。有時,他說著說著就輕聲吟哦起了家鄉(xiāng)的諺語:
心中裝著故鄉(xiāng)的人
走到哪里
哪里就是故鄉(xiāng)
心中沒有故鄉(xiāng)的人
埋在故鄉(xiāng)
也是孤魂野鬼
阿普拍打著鳥翅一樣寬大的手掌,那諺語就有了平穩(wěn)的音律。阿普醉了,他就把頭深藏在那雙發(fā)熱的大手里深沉睡去……
阿普把馬韁系在路邊的一塊石包上,從懷中取出一把熟青稞反手喂進馬嘴里,然后牽著我去老人的家吃茶。我經(jīng)過那塊石包,分明看見它是一只被阿普降服在地的鳥獸,馬兒嚙嚼著糧食搖動馬韁的時候,感覺那塊石包想要掙脫束縛,滿山的石包都在安安靜靜地諦視著它。老人從火塘里掏出一窩烤洋芋,一邊用鷹爪般的指甲刮去烤焦的皮輕吹后遞給我,一邊向阿普打聽著一群野豬和幾只毛色漂亮的土撥鼠的下落。
阿普像占卜師那樣深入思考后,隱秘地回答:“一切要等天降一場大雪?!?/p>
老人用手拍響腿桿,表示豁然。老人的腳上纏裹著與阿普一樣的綁腿,是隨時隨地都在為翻越大山做著準備。阿普吃了茶,從搭在馬背上的皮口袋里取出一坨奶酪送給老人。老人看著阿普手中的奶酪發(fā)出了稀罕又欣悅的感謝,才雙手接住,那新鮮的分量使他的手往下沉了沉。我們走出不遠的地方,聽到身后有人在呼喚,回頭去看,只見那老人握著一把干草葉朝我們追趕來,他把干草葉獻進阿普懷中。阿普露出了與他同樣的喜悅,那是他斷了一個多月的蘭花煙葉。阿普喜愛蘭花煙葉,每次點燃一斗煙葉,吸上一口的時候,他眉頭舒放,眼光悠遠,是煙葉一點點驅(qū)散了他身體里的清寒。
我和女孩向著場壩走去,隱沒在核桃林中的人家戶亮起了依稀燈火。我們走到壩子中間,女孩取出揣在衣兜里的雙手,她以為垂手就能拾起那雙花棉鞋??墒俏覀儧]有看見她的花棉鞋,女孩握緊拳頭朝著一家高墻大院喊了一聲:“四眼子,把我的布鞋吐出來?!蹦窃褐忻腿痪晚懫鹆艘恢徊亻嵝蹨喌幕貞?yīng),并快速向著周邊幾戶石板房頂傳布開了。我憑著放牧的本領(lǐng)聽出了那聲音里的指引,轉(zhuǎn)頭一望,場壩邊上有一個用石墻圍砌起來的果園,一棵棵果樹結(jié)滿了密實的果子,有一枝遞出了院墻,枝梢上掛著一雙花棉鞋。不細看,想著是一對成熟很深的果實呢。女孩順著我的目光取下花棉鞋穿上,然后走到我身后,對著我的耳朵輕聲說:
“我叫滿秀?!?/p>
說完,她踩著輕快的步子跑進了核桃林里的一條小路。
我又開始尋找瑪達葉,圍住自己找了一圈也沒有找到。于是,我輕喚著瑪達葉離開了場壩,就要邁進家門口時,院子后方的幾棵大樹上陡然響起了一對藏馬雞的啼叫,鳴聲洪亮短促,整個村莊亦可聽見。曼曼召喚我的聲音從樓口傳來,瑪達葉隨聲出現(xiàn)在了我前面,并做出了急于爬上樓梯的樣子。我回頭想看清是誰把瑪達葉送還給我的,只見東山頂上升起了一個輕靈靈的月牙兒。
注:曼曼:祖母;阿普:祖父;阿沃:父親。
南澤仁,藏族,四川九龍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巴金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有散文、小說、報告文學(xué)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文藝報》《民族文學(xué)》《散文》《作品》等報刊,出版散文集《遙遠的麥子》《火塘?xí)啞返取T@百花文學(xué)獎散文獎、孫犁散文獎、冰心散文獎、華語青年散文獎等獎項。作品入選全國多省市初高中語文試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