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版《雷普利》如何“魔改”經典小說原作
劇集《雷普利》劇照
享譽全球的偵探小說《天才雷普利》
幾天前的艾美獎頒獎典禮,改編自帕特里夏·海史密斯1955年小說《天才雷普利》的劇集《雷普利》獲電視電影最佳導演獎。這部享譽全球的偵探小說,堪稱影視寵兒,故事被多次搬上銀幕熒屏,此番有何新意?
《雷普利》得到的評價之一說它“比原作更酷兒,又不只是酷兒”。這不是溢美之詞。該劇導演兼編劇斯蒂芬·澤里安藝高人膽大,他面對帕特里夏·海史密斯的經典之作,不拘于“忠實原作”,經他大刀闊斧的“魔改”,劇作和拍攝放大了小說為人熟知的特質,又比原作者海史密斯走得更遠。
一首陰暗抒情詩
《雷普利》和之前多個版本的改編最顯著的區(qū)別在于,以前沒有任何導演把這個故事呈現得如此陰沉,用黑白影像這樣極致“褪色”的手段進入男主角雷普利的黑暗之心。澤里安在劇集上線時提到,他很早就確信《天才雷普利》是黑白的,無法想象在阿瑪菲海岸色彩斑斕的畫面里怎樣刻畫海史密斯的“陰暗抒情詩”。
這個判斷是犀利的。重看1999年的電影《天才雷普利》,導演明格拉小心地平衡著天真和邪惡,就好像在糖果里埋下一把匕首,但是晴朗的那不勒斯海岸線實在太明媚了,顛覆了小說里雷普利初來乍到的第一印象——八分圓的月亮飄過維蘇威火山嶙峋的山頭,陰冷且荒涼。
海史密斯在小說里細密地陳述阿瑪菲在游客散盡后“陰沉的白日”,鋪陳冬日里蕭瑟多雨的威尼斯,《雷普利》準確地捕捉到小說中陰冷的主旋律,但它的陰郁調性比小說更極致。
男主角安德魯·斯科特不掩飾他真實年齡的痕跡,他比原作里23歲的雷普利蒼老得多,劇本把雷普利的年紀修改到30好幾,他在意外闖入富家子迪基的生活之前,沒有青春,沒有錢,他已經是疲憊又赤貧的中年人。斯科特扮演的雷普利,一部分是小說里的雷普利,一部分是若隱若現的海史密斯本人。作家的往事和角色的輪廓形成耐人尋味的疊化:海史密斯在30多歲時旅居歐洲,成名作《火車怪客》帶給她的稿費和版權費快花完了,她窮到沒錢買回美國的返程票,和情人的關系持續(xù)惡化,無法專注于寫作,財務和生活都一籌莫展。她在歐洲居無定所,在歐洲各大城市的美國運通辦公室排隊等待領取可能寄給她的郵件和支票,她在日記里寫道:“那是些無法彌補的悲慘、憂郁、屈辱的早晨?!彼员取盁o家可歸的,美國的候鳥”。就這一點而言,《雷普利》既是對《天才雷普利》的改編,更是暗中描繪了一幅關于海史密斯的“青年藝術家的畫像”。
基于原作大膽“擴寫”
小說里的雷普利是鐘愛藝術的,他遇見富家子迪基的第一天就注意到客廳里“有兩幅畢加索”,他喜歡伊特魯利亞的陶器,到了續(xù)篇里搖身一變做了偽畫商人。澤里安作了一個重要的改寫,讓雷普利摯愛卡拉瓦喬的作品,并且把卡拉瓦喬的傳說作為雷普利罪行的互文。這就是基于原作的大膽“擴寫”,“卡拉瓦喬”成為明白的象征,在歷史中,畫家把“對比明亮的陰暗”帶入了巴洛克時代的繪畫,在《雷普利》里,重要的是暗處的戲劇。
小說里的雷普利存在著一個明確的“形象”,來自一段痛苦的童年回憶,他在10歲時以為姑姑要拋棄他,于是“哭著在車流里狂奔”,他的人格定格在那個瞬間,孩子氣的不穩(wěn)定是他性情的底色。澤里安和安德魯·斯科特共同重塑了“雷普利”,就像斯科特的總結,他讓雷普利顯得難以被準確地描述,這是一個輪廓模糊的人,他占有了蕓蕓眾生所不能幸免的弱點和黑暗。在劇集里,雷普利不再是天真與邪惡并存的反英雄,他是許多黯淡情緒的濃縮,是赤貧者在冷眼中形成的恨意累積著結晶出了一個人形。澤里安刪掉了原著雷普利耿耿于懷的童年往事,對他到歐洲之后遭遇的人和事作了改編。
小說里,瑪吉是一開始就對雷普利很友善的傻白甜,迪基是不設防的富家子,他們的朋友弗雷迪自始至終是不太拎得清的小胖子,這是一群富有但無知的年輕人,因為無憂無慮,也沒有對闖入者雷普利產生邊界感。劇集最顯著的改變是這群人年紀大了,他們的世故是明顯的。瑪吉有足夠的心機審視并判斷雷普利。迪基很早就含蓄地與雷普利劃了界限。弗雷迪鋒芒畢露,他見雷普利的第一面就不掩飾排斥,他提議迪基和瑪吉去意大利北方的滑雪勝地科蒂納過圣誕假期,科蒂納不僅是地理上的地名,也是雷普利不得進入的階層結界。在劇集里,故事的底層邏輯發(fā)生了質變,不再是激情殺人帶來的連番善后,核心的戲劇議題轉向了——恨和暴力怎樣成形,生存的本質是處心積慮的逃離和扮演。
卡拉瓦喬進入繪畫市場時,他最出名的作品是關于欺騙和訛詐,他在盛年反復地畫著暴力和死亡的主題。澤里安在雷普利和卡拉瓦喬之間作出并置的類比:歷史記載卡拉瓦喬死在從那不勒斯去羅馬的路上,死因是熱病,但他的尸體沒有被發(fā)現,他從此人間消失,被遺忘百年后又被重新發(fā)掘;而在威尼斯成功混跡于上流社會的雷普利,扔掉護照成為英國人提摩西·凡肖。湯姆·雷普利再度在象征層面殺死自己,制造一個新身份,開始新一輪角色扮演。在海史密斯小說里,后續(xù)的雷普利回歸于他所厭棄的“湯姆·雷普利”這個身份,隱居巴黎南郊,相比之下,劇集的改寫顯露出挑戰(zhàn)原作的鋒芒,至少,這一筆更符合原小說題記里引用的那段王爾德的話:“我寧可為自己不信的事物而死,而非為我所知的真相。我覺得藝術人生就是一段漫長而美好的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