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關的墨香
古樟旁的一棟平房,是詹汪平返村創(chuàng)業(yè)夢開始的地方。10多年前,他把飲食店變?yōu)槟?,點燃煙炱的那天開始,就成了虹關詹氏古法制墨的傳人。
黑是墨坊的主色調,煙房、墨房、墨臺、墨模、刮墨刀,都是黑乎乎的。只有煙炱燃著的時候,才會發(fā)出微弱的光。狹小的空間,并沒有影響詹汪平對徽墨制作技藝的癡迷。一杵又一杵,捶打坯料的聲響粘連、膠著。墨泥在手掌中反復地搓揉,蛻變得愈發(fā)柔軟、油亮。
80后詹汪平,似乎很享受點煙、制膠、和料、捶打、搓揉、壓模的制墨過程,還有涼墨、修墨、打磨、描金的日常。他樂此不疲。他還知道,要做一錠好墨,不僅在于制墨的原料、墨坯的品質,也是繪畫、書法、雕刻等藝術的綜合呈現(xiàn)。
比搗搓坯料還要輕柔的,是村中的古樟樹葉在風中的簌簌聲。陽光透過葉子縫隙灑下的光線,一如墨面雕飾的描金。
處于贛、皖交界的江西婺源虹關村,宋代肇基,聚族而居,耕讀傳家,以千年古村的底蘊和風貌,成為中國歷史文化名村和中國傳統(tǒng)村落的樣本。歷史上,它以墨業(yè)走向繁盛,所產徽墨深受書畫界人士青睞,享有“落紙如漆,萬載存真”的美譽。
早在明清時期,虹關已是徽墨的主要產地。據(jù)《清代名墨談叢》記載,婺源墨鋪在百家以上,僅虹關詹氏一姓就有80多家,在數(shù)量上遠遠超出歙縣、休寧造墨家,在徽墨中是一大派別。虹關走出了一批詹姓墨業(yè)名家,他們開設的墨鋪墨號,遍布大江南北。隨之而來的,是給家鄉(xiāng)帶來的變化——筑宅建祠、修橋鋪路、崇儒勵學、重教興學。
循著墨香,我走進了虹關村的深處。
虹關村四周,有后龍山、天井山等山環(huán)繞。一條徽饒古道穿村而過,當?shù)厝朔Q其為大路。大路兩邊,成街成巷。永安、風華、如意、書院、添丁、守儉、大有等20多條街巷,宛如村莊的經(jīng)脈,縱橫交錯,四通八達。街巷里,曾經(jīng)一家挨著一家的,是墨鋪、客棧、茶樓、酒肆、米行、布店、豆腐坊……不難想象,歷史上的虹關村是多么熱鬧,人來人往,車馬不斷。我回味著歷史,再去看古道上的車轍遺痕,感覺那青石板中的凹槽瞬間變得生動起來。
而在大路街口,曲徑通幽處,墨商的大宅鱗次櫛比。那些石庫門坊、磚雕門罩、飛檐翹角,十分規(guī)整、精美。抬頭望去,高聳的馬頭墻像嵌入藍天白云之中。僅清代制墨名家詹成圭一家,就建有留耕堂、玉映堂、愿汝堂、慮得堂。那粉墻黛瓦之中的天井、堂前等等,像是被時光熏染過一般,濃淡不一,如水墨洇漫的色調。那月梁、雀替、窗欞、隔扇上的“八仙人物”“桃園結義”“松鶴同春”“一諾千金”等雕飾,精雕細刻,既含蓄內斂,又不拘一格,美不勝收。
“心作良田一生耕之不盡,書為恒產百世留之有余?!痹诹舾美?,我看到這樣一副聯(lián)文,分明倡導的是世代耕讀傳家之風。地方志和譜牒上的文字告訴我,詹成圭的子孫既是制墨名家,也是行善尚義之人:詹成圭之子詹若魯“尤崇儒重道,值貧而力學者必助”,其孫詹國淳對“族中子弟不能讀者,公造就以至于成名”……這是墨業(yè)世家一代代接力資助教育的善舉。像他們一樣,熱心公益的墨商在虹關不在少數(shù)。
而那些長期在外地從事墨業(yè)的虹關人,也一直沒有忘記家鄉(xiāng)。早在上世紀30年代,羈旅在外的詹佩弦,用一張村口古樟的照片征稿,并刊印成書《古樟吟集》。書中收錄的詩文,每一篇都流淌著鄉(xiāng)愁。看到村口古樟的照片,就像是看到了故鄉(xiāng)。讀一讀寫家鄉(xiāng)古樟的詩文,也就是在讀家園厚土。
與留耕堂的楹聯(lián)相對應的,是虹關的讀書風氣之盛。曾經(jīng)的省吾書院、登瀛書屋、吟香書舍以及犁耙館,都給出了印證。村中科考從仕者和歸隱的文士,則給后人留下了《賜綺堂集》等30多部著作。
在虹關村行走,我一次次踏進那些宅院,讀到了它們的歷史,也見證著它們的新生。修繕過后的古宅庭院,在徽派建筑中融入現(xiàn)代元素,實現(xiàn)了活態(tài)保護利用。有的修繕后成了鄉(xiāng)賢居住的房屋,有的被改建成民宿,還有的成了徽墨制作技藝的體驗作坊。
沿著村中的鴻溪走,我在虹關水口依然能感受到“龍門關水口,馬石峙源頭”的意境。是青山綠水,以及經(jīng)年的墨香,共同滋養(yǎng)著虹關古老而清新的風貌。水口溪畔,那根深葉茂的千年古樟,只是虹關古樹中年齡最大的。百年或數(shù)百年的樹木還有銀杏、楓香、楠木、桂樹、櫧樹、紅豆杉等。所有上了年紀的樹木,都有一張屬于自己的“身份證”——名木古樹標識保護牌,上面,編號、科屬、樹齡以及保護等級一應俱全。每一塊保護牌的背后,是無數(shù)關注名木古樹的目光。
我佇立在樹蔭下眺望村莊。慕名而來寫生的師生和他們筆下的虹關村,許多制墨名家的過往和熱愛家鄉(xiāng)的情懷,交織一起向我涌來。那久遠年代中倡建的路橋、茶亭、水堨、長生圳……仍在村民的生產生活之中延伸。
耳邊,傳來此起彼伏的鳥鳴聲和蛙叫聲,那是村莊自然的音樂。樂章中,枕山面水的虹關村,氤氳著一片水墨意境。鴻溪從村中穿過,溪水中流淌不息的,是縷縷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