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其佩的“奇談”
指墨畫又叫“指頭畫”,簡稱“指畫”,清代以前指畫家作畫時,用指頭、指甲蘸墨,在紙上或絹上作畫的技法。近代,指墨畫的概念有所延展,指用毛筆以外的工具,包括指頭、指甲和其他工具作畫的技法。
中國畫歷來用毛筆作畫,一些畫家為了滿足線條和墨色上的特殊需求,偶爾用指頭蘸墨作畫,頗具渾厚樸拙、變化莫測之效,非筆力可達(dá)。唐代、宋代乃至清代的畫史中,皆有相關(guān)記載。最近我通讀了清人高秉的《指頭畫說》,真讀出好多心得來。
高秉字青疇,號澤公,晚號蒙叟,是高其佩的侄孫(高其佩是畫家、官員,祖籍遼寧鐵嶺,擅長用指墨技法畫花鳥、走獸、人物、山水)。高秉也是官員,通曉書畫篆刻,他在《指頭畫說》的開篇說:“恪勤公八齡學(xué)畫,遇稿輒撫……”
“恪勤公”即高其佩。高其佩的祖父高尚義居于鐵嶺,鐵嶺被后金占領(lǐng)后,高尚義投奔后金,以軍功授二等輕車都尉,后任漢軍協(xié)領(lǐng),駐防湖南寶慶(今湖南邵陽)、浙江杭州等地。高尚義之子高天爵為鐵嶺貢生,順治十六年(1659)任江西建昌知府后不久,高其佩出生。
康熙十三年(1674),高天爵升任兩淮鹽運(yùn)史;當(dāng)時“鹽鐵專營”,高天爵不僅升官了,而且得了個肥缺。就在高天爵準(zhǔn)備去揚(yáng)州赴任時,恰逢“三藩之亂”,耿精忠據(jù)福建叛亂,大舉殺入江西。有人建議高天爵趕快離開建昌赴任,這既合乎法規(guī),又能保命發(fā)財(cái),“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于道德上無可指摘,但高天爵說:“吾守此土十六年,雖代受,豈可速去?當(dāng)殉此城耳!”便率家丁數(shù)十人在萬年橋與叛軍大戰(zhàn)。守城的副將見叛軍勢大,暗中降賊,在高天爵力戰(zhàn)時從背后突襲,將其交給叛軍。
叛軍隨即將高天爵押回福建,因他拒不投降,耿精忠就把他關(guān)起來。在獄中,高天爵秘密聯(lián)系清軍,試圖越獄并與清軍里應(yīng)外合破城,卻因事情敗露被殺。后來,康熙帝特賜謚“忠烈”,入祀昭忠祠。
看來高其佩的血液里自帶一股豪放不羈之氣,他能使指頭畫達(dá)到新的高度,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大概在圍城之時,高天爵把十五歲的高其佩送到在廣東當(dāng)官的兄弟高承爵那里,高天爵死后,高其佩就和叔叔游宦廣東。據(jù)史料記載,高承爵給高其佩請的教書先生叫吳韋,能以指頭作畫,高其佩受其影響,開始用指頭畫畫。
但在《指頭畫說》中,高秉說高其佩從八歲開始畫畫,一見到畫稿就臨摹,十幾年間,畫作積攢了兩大籮筐,到二十歲時就有擺脫先輩影響、自成一家面貌的苗頭。某個白天,他忽然睡著了,夢見一個老人帶他去一土室,室內(nèi)四壁都是畫,各種畫理、技法,在畫上均有所體現(xiàn)。資料難得,高其佩當(dāng)然希望盡數(shù)臨摹下來,但這里沒筆沒墨,他正著急呢,見盂中有水,他就用指頭蘸水在地上臨摹,邊畫邊記。
沒過多久,高其佩醒了,大喜過望,這是神授畫技??!他提筆就畫。雖然心里有,卻畫不好,可以想見,高其佩當(dāng)時是何等郁悶——神仙都下界了,我也記住了,怎么就畫不出來呢?
忽然,他想起土室內(nèi)沒筆沒墨,自己是用指頭蘸水來臨摹的,他便用指頭蘸墨在紙上畫。盡管是仿其大略,卻盡得其神。自此,高其佩便不再用毛筆畫畫,轉(zhuǎn)而用指頭畫了。他曾治印一方,印文是“畫從夢授,夢自心成”,就是為紀(jì)念這件奇事的。
高秉在書中說,高其佩中年畫過十二頁“推篷冊”,特意將這件奇事題在首頁,這是家族藏畫中最珍貴的一件。他又說其父,就是高其佩的侄子,也曾題一首五言長詩記述其事,意在表明這件事是真實(shí)的。
現(xiàn)在來看,這種夢中得神技的說法,無非自秘其技或自神其事,唐宋的筆記里屢見不鮮,明清時期更為盛行。這類橋段就像“電影中的俗套子”,雖然俗,有人愿意寫,有人愿意信。
舊戲里的《白猿教刀》,說關(guān)公夜宿麻姑廟,夢見麻姑和白猿授以春秋刀法和《春秋左傳》。關(guān)公為什么有那么大的能耐?都是神仙教的。我覺得這個故事誕生于《三國演義》成書之前,只不過太荒誕不經(jīng),沒被羅貫中采納。
《水滸傳》里,宋江被趙家兄弟追捕,跑到九天玄女廟,也蒙九天玄女“夢授三卷天書”。在這里,金圣嘆也要批一句“此等悉是宋江權(quán)術(shù)”。
明代文學(xué)家黃宗羲寫《王征南墓志銘》時,說武當(dāng)山的煉丹道士張三峰(張三豐)赴宋徽宗的召見,在路上受群賊阻擋,不能前進(jìn),“夜夢玄帝授之拳法,厥明以單丁殺賊百余”。恐怕不會有人承認(rèn)這段記載的真實(shí)性,因?yàn)闊o論武功是不是“神授”,再高明的武師,也不可能單槍匹馬連殺一百多人。
現(xiàn)在說這些,都是開玩笑了。
類似的記載在《指頭畫說》里還有。高秉說高其佩七歲的時候,跟大人去延慶寺游玩,他走進(jìn)一間小屋,小屋里住的老和尚已經(jīng)去世。忽然,他問陪在旁邊的方丈:“鞋在哪兒?”方丈說:“床下。”他又問:“衣服在哪兒?”方丈說:“箱子里?!彼^續(xù)問:“杖在哪兒?”方丈說:“床頭?!备咂渑迥弥虾蜕械纳茸樱稍谒拇采峡戳艘粫海蹨I不由自主流下,旁人都知道他不是平常人了。游玩已畢、將出山門之時,方丈摸摸高其佩的后背,又摸摸他的頭頂,說:“本再來人,頃覺太露爾?!蹦闶寝D(zhuǎn)世的人,剛才的表現(xiàn)有點(diǎn)太暴露了。
既然不想讓人知道,為什么還要當(dāng)眾說呢?
無論實(shí)際情況如何,高其佩是很愿意讓人聽到這種傳聞的,或許他自己也信。他有一方印章,印文是“延慶寺老衲后身”。
清代的文人挺愿意搞這一套,不少人都寫過自己前生的故事。張大千就說自己出生的前一天晚上,其母夜夢一位白髯長袍的長者,用銅鑼托著一只黑猿交給她;他一直稱自己是黑猿轉(zhuǎn)生,愛猿、畫猿,還給自己改名為“爰”。
言歸正傳,說說指頭畫吧。高其佩用毛筆畫的畫兒肯定好,這是用指頭也能畫好的前提。他的畫比較重視寫生而自出機(jī)杼,《指頭畫說》稱在章法上,唐、宋、元、明諸家的山水畫章法都以下為主、以上為客,近主遠(yuǎn)客,下邊畫樹石屋宇、上邊畫峰巒沙岸,但在高其佩的畫中,沒有一張是這樣的。他畫的山水都是生平看過的真景,山林丘壑并無雷同。當(dāng)時各家畫叢樹,也有自己的家數(shù),從出枝發(fā)干、穿插位置等,就能看出他學(xué)的哪一宗、哪一派。而高其佩畫叢樹都是從江山茂林中得來的,沒有亦步亦趨的痕跡,盡顯大自然的真趣。
這當(dāng)然是正確的藝術(shù)觀念,打破“四王”陳陳相因的藝術(shù)傳統(tǒng),開啟“揚(yáng)州八怪”各具特色的藝術(shù)時代。但《指頭畫說》的“奇談”又來了,高秉寫了一則高其佩畫龍的故事:
雖然高其佩畫龍別開生面,但他始終覺得不如古人,為此感到惆悵。一次,他乘船在長江上行駛,適逢陰云蔽天,要下大雨。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畫龍都是根據(jù)書上描述的龍的形象畫,兼用古人的藍(lán)本,并不是以龍的真容作為參照。于是,他命人停船靠岸,虔誠祈禱,以見神龍之真容。結(jié)果濃云頓開,出現(xiàn)了一個大龍頭,有角有耳,沒有所謂“無礙”的東西。這條龍的眼睛亮閃閃,高其佩沒敢一直盯著它看,但已瞻仰其大略。從那以后,他畫的龍就沒有“無礙”了。他五旬前后所畫的龍都不一樣,有人說有“無礙”的才是真跡,有人說沒有“無礙”的才是真跡,其實(shí)他們不知道,真假不在于“無礙”的有無。神龍變化莫測,高其佩畫龍也變化莫測,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好家伙,古人進(jìn)山給老虎寫生,就挺勇猛的,這位高先生竟然把神龍都請出來了……
這“無礙”到底是什么,難住我了。按照書中的說法,應(yīng)該是龍頭上的一個部件,還是清人都知道的,但我查了《辭源》《漢語大詞典》,又查了《明清俗語辭書集成》,沒查到。“無礙”這個詞倒是有,沒有阻礙、通達(dá)自在的意思,還通“無遮”,不過跟龍沒什么關(guān)系。
《指頭畫說》中的內(nèi)容還有很多,但談指墨技法的內(nèi)容不多,這些都可以留待以后細(xì)聊。最后,說兩個知識點(diǎn):
書中提到了“撫”古畫,也有其他版本是“橅”,無論是提手旁還是木字旁,這個字都要讀“摹”。
還有,高其佩生長于江西,之后去廣東,又在安徽、四川一帶當(dāng)官,幾次升遷回京,到最后任正紅旗漢軍都統(tǒng),領(lǐng)刑部右侍郎銜。雖然他在畫上常題“鐵嶺高其佩”,時人也稱其“高鐵嶺”,但那只是他的祖籍。至于他回沒回過鐵嶺,就要細(xì)考他的詩文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