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xué)港》2024年第7期|趙志明:暴雨如注
朋友是用來維持高度的。想當年,馬一鳴的這句話震懾住了全班同學(xué),也讓很多人都對他敬而遠之。至此,他被孤立了,這種被孤立更像是他的自我孤立。作為畢業(yè)后還能與他保持聯(lián)絡(luò)的人,我不免汗顏。馬一鳴在我面前并沒有表現(xiàn)得高高在上,以此佐證他的非凡理論,即他的存在毫無疑問維持了我的人生高度,但這種反?,F(xiàn)象恰恰顯示出他的刻意為之,讓我總是無來由的緊張。他對我心存善意,而我含羞帶愧,總覺得無福消受。關(guān)鍵在于,我想擺脫自覺低他一等的感受,我想擺脫他那種無遠弗屆的影響,我想擺脫我們之間或有或無的友情,我想擺脫掉他。
他結(jié)婚的時候,班級QQ群里靜悄悄的。這并不難理解,他一直存在得像隱身人,平素幾個好事者此時也一聲不吭,但我明確接到了他的婚帖,雖然不知道班里有沒有其他的受邀者以及他們準備如何應(yīng)對,我自己早已打定主意不去,甚至沒有花時間琢磨一個搪塞得過去的理由。顯然,他把我歸入好友之列,雖然不是伴郎,也忝列男伴團。為了配得上他那豪華的婚禮,男伴團需要統(tǒng)一著裝,西裝革履是必不可少的。我覺得過于隆重,以致極其擔(dān)心我在里面會顯得格格不入。這會放大我的不適。他一再追索我的保證,以便確定伴團人選。人數(shù)是確定的,人選肯定不能含糊。我的一拖再拖,終于惹他有些惱火,讓我給句痛快話,加不加男伴團,來還是不來。我有點心虛,一度以為我們的友誼之橋會在他的咄咄逼人和我的吞吞吐吐之間轟然倒塌。
臨近他的婚禮,我依然無法告訴他具體車次或航班,最后只能借口單位臨時出差,無法前去參加他的婚禮。這顯然在他的意料之內(nèi),他在電話那頭哼哼,我?guī)缀趼牭搅怂例X縫里擠出來的冷笑。為了表示歉意,我把準備的禮金加倍,他也收下了,顯得克制而得體,但是他不放過夸大我沒有到場的遺憾,以讓我的愧疚放大且持久。我沒有參加他的婚禮,自覺不過是喪失了一次與有榮焉的機會,他卻以“插便茱萸少一人”來感慨。這句詩讓我覺得不祥,因此越發(fā)不安,似乎意識到自己犯了不可彌補的過錯,后果也許不僅僅是失去一個朋友這么簡單。
輪到我結(jié)婚,我也開始犯難,該邀請哪些同學(xué),絞盡腦汁,這份名單依然遲遲不能確定。老李幫我出主意,但凡我參加過他們婚宴的同學(xué)都要回請,至于還沒結(jié)婚的想請誰就請誰。他又補充一句,當然,請是一回事,別人來不來是另一回事。我想到馬一鳴,背上無端出了一身冷汗。他結(jié)婚時請了我,我卻沒有去。既然得罪了他一回,索性再得罪一回。我決定不通知他,假裝忘了他的存在。即使請他來了,和其他同學(xué)在畢業(yè)多年后重聚,就憑他當年那句“朋友是用來維持高度的”這句話,他也會受到冷嘲熱諷與或多或少的排斥。我不知道他會不會感到尷尬,但我不愿意這樣的事在我的婚禮上發(fā)生,正如我當年對參加他的婚宴心生抵觸一樣。老李素來不喜馬一鳴,和我保持了同步的默契。當然,他也確實不知道馬一鳴當年結(jié)婚時請了誰,誰又參加了。馬一鳴這個人……說起馬一鳴時,老李總是咽下后半句,但聽者無不發(fā)出會意一笑。
我沒有請馬一鳴,他絲毫不介意,只是不著痕跡地給我回了一份更大的人情。在結(jié)婚這件事情上,他表現(xiàn)得過于熱情,而我表現(xiàn)得過于冷漠,結(jié)果我們都沒有出現(xiàn)在對方的婚禮上,這對我們的友情竟然沒有產(chǎn)生任何影響,只能歸因于我們都是酈城人,雖然我們的家位于酈城縣的南北兩端。在上大學(xué)前我們的人生也沒有任何交集,孤陋寡聞的我甚至連他的老家石泉鎮(zhèn)都沒有聽聞過,但不妨礙他對我的好感。
也許是方言造成的錯覺。盡管我們不在同一個班級,也不住同一個宿舍,卻一點也不妨礙我們在晚上熄燈后用酈城話聊天。有時我去他宿舍,有時他來我宿舍,有時就在走廊上,方言為我們砌造了一個安全私密的場所,簡直有點旁若無人。其他人聽不懂我們在說什么,也不能理解我們?yōu)槭裁从辛牟煌甑脑掝},以致認定我們的關(guān)系很好,接近死黨那種。大學(xué)四年,他和其他同學(xué)漸行漸遠,類似于被排擠后的自我放逐,而我則意外地與大家打成一片,這些都無損我們兩人之間的交往。有時我忍不住會自我懷疑,在他和大家之間,我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他完全可以特立獨行,成為真正的孤家寡人,我也可以成為徹底疏離了蝙蝠俠的羅賓,不用因為在某些事情上被迫和他聯(lián)系在一起而心有不甘,甚至深有怨言。在他和他們之間隱約可見的博弈中,我的貌似公正,實則維持了一種奇怪的平衡,既不即不離,又不痛不癢。他對他們的不屑表現(xiàn)在絕口不提他們,他們對他的敵意則恰恰相反,言必稱他,詆毀起來毫不留情。似乎是,在他眼中我代表大家,只不過比大家好一點,在大家眼中我就是他,也只不過比他好一點。我就像一枚乒乓球,不停地感受到兩塊球拍的推擋,無論是硬面還是軟面,都讓我產(chǎn)生切削帶來的眩暈感。這種情況在畢業(yè)后始得好轉(zhuǎn),我離他們很遠,離他更遠,在很遠和更遠之間,我選擇和他們走得更近,這也讓我有了徹底擺脫他的沖動和愿望。然而,不僅是他,他們也一樣,對此表現(xiàn)出無所謂的態(tài)度。好比在一場勢均力敵的拔河比賽中,雙方突然同時撤手,讓中間打了繩結(jié)的繩子綿軟地摔到地上,灌注其中的力氣消失殆盡,就像一條凍僵的死蛇被曬軟化了一般。他們不僅無視,也無動于衷。于是,我和他的關(guān)系意外地恢復(fù)如初,好像從來沒有哪怕一絲一毫的中斷。
春天到了,馬一鳴帶著結(jié)婚三年的妻子方晴來南方度假。我請他們吃飯,方晴是京城某個級別領(lǐng)導(dǎo)的女兒,作為一個北方姑娘,體貌特征長得卻像南方女孩,在他身側(cè)顯示出小鳥依人的溫順,他表現(xiàn)得像個深具大男人習(xí)氣的丈夫,對她呼來喝去,讓我咋舌。在我記憶中,他是頗費了一番心思才抱得美人歸的。他本人也比較得意,盡管難洗攀高枝的嫌疑,卻冠以愛情的美名。做姑娘的時候,方晴自然是一位公主,嫁給他之后,他依然奉承她,分寸火候掌握得恰到好處,竟然讓她慢慢改掉了高高在上的傲慢,變得日益像一位賢妻。
對待老婆,就要像熬鷹一樣。馬一鳴突然說起酈城話,絲毫不加回避,我以為旁邊的方晴聽不懂。不出意外的話,這位賢妻馬上將變成良母。在生孩子這件事上,他盡量表現(xiàn)得遷就她,但他的意志顯然更強,更無法違背。等到生了孩子,她還想怎樣!他看著眼面前的妻子,眼神中夾雜著愛意和嘲弄,讓我猜不透他的心思。他不以為然地以粗鄙之語指代自己的妻子,像一個農(nóng)閑時到處亂竄的村漢,口不擇詞,面不改色,然后改到普通話,居然毫不困難地切換出甜蜜的調(diào)子,讓我匪夷所思之外還有點毛骨悚然。親愛的,去外面幫我們買兩包煙吧。年輕的妻子拿起手包,施施然而去。你怎么對她這么說話?我瞠目結(jié)舌,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做什么,干嘛這么看著我?他覺得我太大驚小怪了,畢業(yè)幾年居然一點也沒有長進。你在家里也會這樣和她說話嗎?我想象不出這樣的畫面,丈夫在和妻子的對話里居然極盡嘲諷,含沙射影,夾槍帶棒。在家里不會,我又不是神經(jīng)病,她又不是傻子。我突然說酈城話,她會緊張得像狗一樣。女人一緊張,無事也生非。和你在一起時說,她才不會懷疑,還以為我在猛夸她。他說得很認真,像是在面授機宜。這樣有意思嗎?我覺得我再次被他利用了,而且是利用在這種無謂的地方,讓我深感屈辱,決定虛張聲勢地反擊一下,你難道是狗日的嗎?他笑了,好像我只有爆出粗口才能讓他滿意,達到了他不遠千里帶著嬌妻來訪的目的。關(guān)你屁事啊。他開心地指責(zé)我。這時候方晴回來了,她聽懂了這句話,模仿得惟妙惟肖,關(guān)你屁事啊??磥硭?jīng)常對她說這句話,而她牢牢記住了。你看看,馬一鳴對著我擠眉弄眼,我老婆都覺得你是在多管閑事。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在我的印象中馬一鳴一貫如此,在他眼里,所有人都是供他驅(qū)使的棋子,至于是明目張膽還是遮人耳目,要視具體情況而定。我一度很擔(dān)心他這樣的性格會吃大虧,沒想到他在哪里都混得風(fēng)生水起。在大學(xué)里,同班同學(xué)都以為他孤僻、目中無人,院系老師卻評價他為人熱情、謙虛低調(diào),這是我親身見證的;畢業(yè)后,他不乏炫耀地告訴我,同事覺得他不好相處,只會對上級溜須拍馬,領(lǐng)導(dǎo)卻表揚他潔身自愛,頗有見識;方晴也嫌棄他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未來的老丈人卻看好他不拘小節(jié),能成大事。事實也證明,他在事業(yè)和生活上都獲得了坐火箭一般的躥升速度。別人在按揭買房時,他分到了福利房;別人在分期付款買車時,他坐上了公務(wù)車;別人在為職稱級別苦熬時,他卻以處級干部身份創(chuàng)業(yè),賺得盆滿缽滿;別人紛紛辭職下海掙錢時,他已經(jīng)成功上岸,重新歸順體制。和方晴確定關(guān)系后,他曾向我極其坦誠地炫耀,找老婆就是要讓自己能夠少奮斗幾十年。人生能夠有幾個幾十年呢?何況方晴年輕漂亮,撇開家世顯赫不說,做個情人也是綽綽有余的。打一開始,他對自己和方晴的關(guān)系已然成竹在胸,不能做夫妻,就做情人。無論是做情人還是做夫妻,都各有利弊,盡量保證各取所需。他就是這么準備的,并且覺得這是一個對雙方而言都公平無欺的游戲。事實是,方晴也會像他這么想嗎?問題是,他介意方晴的真實想法嗎?
要說他還有什么不滿足,那只有他尚不確定自己是否已經(jīng)躋身較高的階層。作為社會底層農(nóng)民的兒子,他從中學(xué)時便一直堅信,階層劃分如透明的天花板,下一層的人可以清楚看到上一層的人的生活,卻難以進入。我想,他肯定從中發(fā)展出了一套全新的心得看法,比如說,上一層的人應(yīng)該盯著更上一層的人的生活,而不應(yīng)該注意自己的腳下。“朋友是用來維持高度的”,不過是他借用來鞭策自己不斷向上的名言警句。如果他真的信奉這句話,那么他就不可能有朋友,因為高下立判,俯仰的目光不可能真正交匯,鄙視鏈永遠不可能固著住誠實的友誼之舟。他不過是害怕陷在生活的泥沼中,不愿意和像我這樣在生活中苦苦掙扎的人一同沉淪而已。
這有什么錯呢?當他飽受白眼時,他勢必將白眼轉(zhuǎn)嫁給其他人,如果其他人躲他遠遠的,他便尋找一個中介,就像光在空氣中需要介質(zhì)才能傳播。這個介質(zhì)便是我,便是酈城話。借助我和方言,他把白眼扔還到曾經(jīng)給予他白眼的人身上。方晴不過是其中之一。這依然是在佐證他的巨大成功,曾經(jīng)的貴人也可以被他蒙在鼓里作踐一番?,F(xiàn)在是方晴,接下來可能會是他那個不可一世的丈人。但是,他又能從中得到什么樂趣呢?想到這里,我不寒而栗,突然發(fā)覺自己無法自如地說酈城話了。
第二次和他們夫妻相見,已經(jīng)是差不多十年后。方晴的父親已經(jīng)安全退居二線,方晴安于相夫教子,馬一鳴頂替岳父成長為家庭里能夠呼風(fēng)喚雨的人,但也更加忙碌。他偶爾給我打電話,有時會說起石泉鎮(zhèn)的野茶和野菜,像是在懷舊。明明已是高高在上的人,卻變得更接地氣,感覺很不真實。他說酈城話,而我則回以普通話。說了幾句之后,他往往會反應(yīng)過來,你為什么不和我講酈城話了?我無法解釋具體原因,只能說,你一開口講酈城話,就感覺你老婆就在你旁邊。你的酈城話根本就是說給你老婆聽的。他很不以為然,說,你放屁。又說,我在家里從來不跟她說酈城話,騙你是小狗。但我并不相信。
在北京除了馬一鳴,我認識的人很少。即使馬一鳴,我也沒打算跟他說實話,只是告訴他我這次來北京出差,沒說具體待多久。我只準備跟他聚一次,畢竟很長時間沒見了。此外,我早已列出一長串景點,想趁此機會一個人去走一走,看一看。第一次離開妻子這么久,我沒想到自己居然會升騰起一種久違的身心都自由放松的感覺。
那天下午,馬一鳴早早過來。我們在酒店大廳的卡座里喝咖啡。按照馬一鳴的計劃,這天下午他正好沒什么事。沒事的意思,就是不用開會。你知道的,我都快變成一個只會開會的知了了。他見我的第一句話就是抱怨領(lǐng)導(dǎo)崗位上無休無止的會議,好像他費盡心機得來的這一切,他現(xiàn)在絕對可以隨時隨地放手。我已經(jīng)深諳他的話術(shù),本不想順著他的話題說,但多年來的習(xí)慣還是左右了我,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你是能者多勞。這樣的恭維,我說多了都會臊得臉紅,相信他也不會真的受用。他果然不相信,反問道,你知道夏天樹上只有雄知了才會叫的吧。可憐至極,有的雄知了在地底下待了十七個年頭,當然要抓住機會大鳴大放了。我不想和他再一味地談蟬,你說的也不絕對吧,有的知了還是很高潔的,只飲秋風(fēng)玉露。
秋風(fēng)玉露就算了,今天我們哥倆好好喝一場。馬一鳴正色說,我已經(jīng)跟方晴說好了,今天晚上我們放開喝,要是我喝醉了就在你房間里擠一宿。你房間里是雙人床吧。我們多少年沒有抵足夜話了。他又流露出曾經(jīng)的輕浮來,眼神閃爍,仿佛恢復(fù)了當年在酒吧里熱烈搜尋形單影只姑娘的孟浪勁。在大學(xué)宿舍里,我們確實經(jīng)常在熄燈后聊到深夜。夏天的時候,穿著短褲背心,冬天的時候,各自擁著一床被子。我一直想不明白,那時候我們怎么會有那么多可聊的話題。睡了一覺的舍友醒來,總會罵我們一句,兩個呆瓜,還不趕緊睡覺,現(xiàn)在都幾點了!
現(xiàn)在離吃晚飯時間還有一會,我們先喝咖啡。順便呢,我再跟你講個故事。馬一鳴說,你就當故事聽,一只耳朵進去,一只耳朵出來。聽過了就忘掉,當我什么也沒有說。
我知道,當我要和你說愛情時,你一定會在心里嘲笑我。像我這樣的人,什么都想得清清楚楚,東西幾斤幾兩,關(guān)系價值幾何,都是明碼標價,怎么會奢談愛情呢?你也一定覺得,我和方晴之間的感情值得懷疑。畢竟我當年告訴過你,我追求她時已做好了兩手打算,要么圖個新鮮,嘗嘗滋味就放手;要么長期持有,利用她作為跳板,讓自己少奮斗二三十年。說實話,我當時確實是這么想的,這讓她和其他泡吧的女孩很不一樣。她是能實實在在幫到我的人,而不是單純互相取悅。結(jié)果你也看到了,我如愿娶了她,還生了個兒子。這個兒子,現(xiàn)在是三個家庭的核心。有時候我看著小家伙,心里想的卻是,老子不如兒子。我希望我的兒子以后能夠出人頭地??墒?,我這個做老子的,反倒因為兒子出人頭地了。這不可悲嗎?我跟方晴結(jié)婚之后,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都擔(dān)心我會對不起她。可奇怪的是,我對她反而比婚前更忠貞,盡管做生意難免要有應(yīng)酬,要逢場作戲,但我都沒有逾矩。不是因為我沒有賊膽,我的膽子并沒有比以前小,而是我似乎沒有賊心了。我壓根不再想男女這件事,而曾經(jīng)的我對此是多么的瘋狂和迷戀,兩者簡直有天壤之別。方晴也很擔(dān)心我,為此我去看過中西醫(yī),協(xié)和醫(yī)院和金寶街上中醫(yī)館的醫(yī)生也說不出所以然來。不怕你笑話,我居然要借助藥物,才能行使丈夫最基本的義務(wù)。方晴以為我是在工作上太拼所致,她知道我急于出人頭地,所以央求她的父親,為我調(diào)動了工作,可以不用那么辛苦,卻能掙到更多的錢。這對我來說當然求之不得。你知道,錢對我意味著什么。人上人的那種生活我可能所知有限,但窮人的滋味我算是嘗夠了。
新的工作崗位,確實讓我迸發(fā)了更多的勁頭,用如魚得水來形容并不為過。我的岳父也比較滿意,于是放下身段給予我更多的助力。終于,我不再覺得自己是一個“上門女婿”了。雖然方晴他們從來不這樣看我,但他們是他們,不代表我自己就能擺脫這種身份的糾纏。即使兒子跟我姓,我也始終擔(dān)心,只要他們想,他隨時可以改姓為方。不要嘲笑我對姓氏的執(zhí)著,好像我骨子里還是一個極其傳統(tǒng)的男人。方晴是獨生女,如果他們提出來,生兩個孩子,一個姓方,一個姓馬,我肯定會同意的。但是方晴不肯再生,她不愿意讓兒子享受到的母愛和父愛會分流到另一個孩子身上。她跟我說,她擔(dān)心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愛都不可能平均地一分為二。她不能保證自己對兩個孩子的愛能夠做到完全的公平,不讓一個對另一個懷有羨慕、妒忌甚至是恨的情緒。
也許是方晴的這種心理影響到了我。在對待愛情上,她無法做到一心二用,更不會一只腳踩兩只船,所以眼里更加容不得沙子。她也這樣要求于我。一開始我以為是單純。心想怎么會有這樣的富家女!有時候難免氣急敗壞,更希望碰上的是一個刁蠻任性的女孩,正好對上我的心高氣傲,兩個人可以狂風(fēng)暴雨,激烈地交鋒,不惜破敵一千自傷八百,也能蕩滌胸中塊壘,而不是點到即止,如溫水煮青蛙。
有一次,分公司的中層來集團總部培訓(xùn)學(xué)習(xí),為期一周。我去給他們講過一次課。里面有一個女同事,之前我下去視察工作時肯定見過,但沒有留下什么印象。我以前跟你說過吧。遠嫖近賭。兔子不吃窩邊草。當然,我現(xiàn)在不能做任何出格的事,不能落下把柄給覬覦上位者,也不能讓方晴父女寒心,更不能讓我的兒子覺得他爸爸是個壞人、沒有家庭責(zé)任的人??傊业臓顟B(tài)就是這樣。表面意氣風(fēng)發(fā),內(nèi)心萎靡,像長滿了野草。心猿意馬都不知道去哪里野了,但我知道這終究是心意,終究會再次活泛。我并不期待,也覺得能摁住危險的苗頭。有時候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托大,有點像二百五?你是不是覺得我過于世俗,目標明確,死纏爛打?我老實說,一切堅固的都將會塌方。每一項工程驗收,我都會感到悲哀,因為我知道這有時間限制,就好像食物有保質(zhì)期。我以前不是問過你,需要多少錢,會讓一個人背叛另一個人?犯錯或犯罪的成本是多少?也就是說,只要獲得更多的報酬,誰都會鋌而走險。危險嗎?不,不是危險。是比危險更危險的東西。我不知道怎么說,可能是瘋狂。也許,在每個人心里,都會有瘋狂的自毀的念頭。念頭沒有出現(xiàn),或者出現(xiàn)了卻沒有付諸行動,那可能另有原因。
放心。我沒有出軌。身體和精神都沒有。不僅僅是代價。我流露出了精致的利己主義者的本來面目?我的理智戰(zhàn)勝了瘋狂?不,都不是。兄弟啊,我被摧毀了。我不相信愛情?也許。我被困在婚姻的圍城里?也許。我感到麻木,需要用虛假的激情來掩蓋日漸麻木?也許。我知道這遲早會發(fā)生。愛情、性、欲望或許只是它示人的假面具。我被摧毀了。我看到了一種,怎么說呢,一種不可能的美好,一種我遺忘已久甚至可能從未接觸過的美好,將我擊中并摧毀了。我也許該帶著她一起逃走,一起消失。她也許該帶著我一起逃走,一起消失。你看,你肯定覺得我動心了,你會說,看,這就是你的本來面目。不,不是動心。年輕時在酒吧里,我對很多很多陌生的女孩動過心,有文身的,沉默的,像夜色的,諸如此類。不僅是因為她們吸引了我,而是我易感、沖動,具有以愛情為戲的輕松。我入局、出局,瀟灑,是因為不指望更多,也不會因此產(chǎn)生遺憾。我對方晴也動心過。這個我跟你說過。不僅動心,還夾雜了其他的俗念。但我和那位女同事,我們什么也沒有做。我們沒有說話,也沒有眼神交流,更沒有所謂的心意相通。我們只是身體有了感應(yīng)。兩具身體,一個男的,一個女的,衣冠楚楚。突然之間,我們的身體復(fù)活了,像兩尾魚。我們的另一個感官被打開了,迥異于五感,比五感交織在一起更強烈,更兇狠,更悲憫。我被摧毀了。兄弟,你眼前看到的這個人,有什么東西被激活了,被掏走了。這個東西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失去了也一點都不可惜,甚至沒有絲毫影響。但是,可怕的是那種感覺。有的感覺。無的感覺。獲得的感覺。失去的感覺。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天空簡直被掀開了一個口子。馬一鳴不再說話,點燃了一棵煙,聽著雨聲陷入了沉思。我以為像以往那樣,他要我對他的經(jīng)歷點評一番。但這番經(jīng)歷,怎么說呢,我覺得不像他的風(fēng)格。他是極其務(wù)實的,而他剛才的講述與其說是真實發(fā)生的,不如說是他的一次意外走神,一個突如其來的夢境,更像是他幻想出來的。
他接了個電話,隨后很抱歉地說,本來還想跟你好好喝一次的,又不行了,總部地下室被倒灌了。我作為領(lǐng)導(dǎo),需要在現(xiàn)場指揮。他切換到方言。領(lǐng)導(dǎo)領(lǐng)導(dǎo)就是人要到。哪怕是露個面,站個臺,實際上我去了沒卵用。我去了地下室該淹還得淹,損失要有還是有,但我去了,就盡到了我的責(zé)任,甚至在事后這個反而成為我的政績。你看看,荒誕不荒誕,現(xiàn)實就是這樣。
這種情況下,我肯定不會挽留他,只是讓他開車小心些。雨下得太大了,我有點擔(dān)心。他走時拍拍我的肩。放心吧,安全意識還是有的。如果真的遇到危險,我知道怎么逃生。
這是我最后見到他,也是最后一次和他說話。那天晚上雨實在太大了。馬一鳴回到單位,親自指揮員工抗洪救險,奮戰(zhàn)到凌晨一點。一點后,他冒著大雨開車離開。第二天他的車在一處天橋下被發(fā)現(xiàn)。那里已經(jīng)成了一處水塘。方晴瘋狂打他電話,他卻一直沒有接。那個天橋離他家只有兩個路口。他也許猶豫不定。汽車的發(fā)動機不是被灌水后熄火的。他似乎是為了打電話,把車停在了天橋下。他最后撥出的號碼是“12345678”,顯示是空號。
趙志明,小說家,出版有小說集《我親愛的精神病患者》《青蛙滿足靈魂的想象》《萬物停止生長時》《無影人》《中國怪談》《看不見的生活》《秦淮河里的美人魚》等。現(xiàn)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