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盡頭的“瘋人院”
作為人類史上第一支在南極圈內(nèi)度過整個冬天的探險隊,“比利時號”南極探險成果豐厚,帶回大量寶貴數(shù)據(jù),對南極研究做出巨大貢獻。事實上,在南極惡劣環(huán)境下的生存挑戰(zhàn)中,探險隊員們曾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不僅要與自然力量搏斗,還要應對內(nèi)心的恐懼和瘋狂。以對“比利時號”故事的調(diào)查和書寫,作品深刻展現(xiàn)了人性在極限處的光輝和力量。
——編者
1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透過庫克床邊那扇被煤煙子熏黑的舷窗,窗外景色卻幾乎毫無變化。遠處的冰山差不多仍保持在距離船一樣遠的位置,如附近小鎮(zhèn)的教堂尖塔一般穩(wěn)定而可靠。但這份可靠是一種錯覺。整個浮冰群在以每天好幾英里的速度不規(guī)律地移動。“比利時號”不再航行了,但它仍在海洋中漫游,航向卻不受它控制?!皼]有固定的點可以標示我們的漂移,我們無法看到自己劃過水面,因為整個地平線,無數(shù)的冰原和冰山,都與我們一起以同樣的速度滑行。”庫克寫道。醫(yī)生開始擔心隊員們的心神也會失去支撐點,漂進恐懼和瘋癲。
不僅是浮冰群在移動,冰本身的形狀和堅固性也一直在變化。浮冰群看著像陸地,行為卻像水——只是更緩慢。影響它的那些力量,那些隨著時間推移不動聲色地改變地貌的力量,與攪動海洋的是同一些作用力:風和洋流。這兩種力量都不穩(wěn)定。當它們方向相對,就會拉扯浮冰,其劇烈程度直逼中世紀的酷刑裝置。比起表面的冰,洋流對大部分隱藏在水下的冰山影響更大,能夠推動這些大塊頭在浮冰群里橫沖直撞。
厚度通常只有幾英尺的海冰,則更容易受風影響,而風也決定了“比利時號”周邊環(huán)境中的幾乎一切。“我們早上起來的第一個問題,”庫克寫道,“就是‘風怎么樣?’”哪怕只是一縷微風,都有可能牢牢抓住浮冰,讓整個結構動起來。風暴則有可能使它裂開,形成潛藏著危險的蛛網(wǎng)似的細裂縫和幾處面積很小的敞開水面——從來都不足以讓船通過。如果風手下留情,冰就會稍稍放松,舊的裂縫可能會突然重新打開。相反,任何方向的風若是持續(xù)地刮,就會擠壓浮冰群,以巨大的力量將大塊浮冰推到一起,以至于它們的邊緣隆起一道道碎冰壁壘。這些冰塊壓脊升起的速度非常快,過程很激烈,因而看上去有如活物,而冰與冰互相研磨的聲音——有低沉的帶著一絲不祥的呻吟,也有尖聲長叫——更是強化了這種印象。一道壓脊可以在幾小時內(nèi)達到兩層樓高,形成一座在空氣的作用下憑空冒出的巨大冰墻?!氨壤麜r號”木料的每一聲嘎吱聲都讓隊員們直哆嗦,都是一次提醒:他們完全受制于狂風。
南極的狂風一刻不停地尖叫著,威脅著要摧毀隊員們的住所,震碎他們行走于其上的冰面?!拔挥谑澜绲撞康臉O地地區(qū)顯然不適合人類存活,”庫克寫道,“因為它似乎是在地球穿越空間的過程中,承受住所有被惹惱的幽靈拳打腳踢的那個部位?!庇啦皇救醯目耧L追趕著隊員們,尖聲喊出他們的命運。由于幾乎沒有阻礙,狂風常常橫掃整個冰原,以致探險隊員們接連數(shù)日都只能待在船上,足不出戶。
除了風和洋流,還有第三個元素可以極大地改變浮冰群的形狀,或者說是人們對浮冰形狀的感知——光線。在難得一見的晴天,色彩在空白的帆布上碰撞、迸裂。這些曇花一現(xiàn)的歡樂激發(fā)了辭藻華麗的描述。
“冰原就像搽了鉆石粉末,在晴朗的陽光下閃閃發(fā)光。”德·熱爾拉什寫道,“冰山和冰丘賣弄著它們銀色的頂端,在身后投下宛如薄膜的陰影,那是一種極度純凈的藍色,仿佛是從天空中直接撕下來的。蜿蜒的水道鑲上了青金石邊,兩側的岸上,新生冰穿上了一抹海藍色。傍晚,陰影不知不覺地變成柔和的粉色,再是微弱的淺紫色,每座冰山后面,似乎都有一位路過的仙子為自己蒙上了面紗。慢慢地,地平線上一片粉色,再是漸變的金色,然后,太陽終于落下,天邊留著一抹黃昏的微光,妙不可言地褪成深藍色的天空,無數(shù)星星在其中閃耀。”
浮冰就是光的游樂場。太陽光低低地打在地面上,反射到大氣層,彎折、扭曲,又在飄著冰晶的空氣中折射。蜃景、霧虹、幻日、幻月和其他光的把戲極為常見,隊員們漸漸學會了不去相信自己的眼睛。在無風的白天,懸浮的棱柱體冰晶在空中慢慢飄過,折射出太陽光,引起天空中有多個太陽的錯覺。這類幻象中最令人驚嘆的是幻日環(huán):四個假太陽分別同時出現(xiàn)在真太陽日暈上的東南西北四個點上。當條件合適時,兩條相互垂直的光線——一條縱向一條橫向——將這些虛幻的太陽相連,在日暈的中心交叉,形成一個巨大的護身符似的十字架。這樣的景象讓崇尚科學如勒庫安特之人都不禁滿懷敬畏?!澳銜杏X在地球之外還有別的什么東西?!贝L這樣描述,“這種宗教感讓你感知到上帝,不是具體的某個上帝,而是一種更崇高的存在?!?/p>
2
看不到太陽時,光的騙術就不那么迷人了。在多云或多霧的天氣里,也就是說在大部分時間里,浮冰群就是一片單色調(diào)的不毛之地。天空的灰色和冰的灰色焊在一起,模糊了地平線。隨著日光消退,距離變得難以測定。由于沒有陰影作為參照描出物體的輪廓,“幾乎所有的不平整的地方都給模糊了或是扭曲了”,庫克寫道?!案叽蟮谋穑?0至20英尺高)沒法被觀察到,直到我們撞上它們。矮小卻有著銳利邊緣的凸起處,有時會產(chǎn)生猶如遠方冰山的蜃景。我們上一秒還踩著滑雪板悠閑地滑行,下一秒就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跨越這個巨大的障礙物——實際只有幾英寸高?!?/p>
無論真實還是虛假,光都描出了這個世界的形狀,但每一天,它都在以更快的速度流逝。隨著冬至漸近,夜晚變長,氣溫驟降,為“比利時號”周圍環(huán)境帶來色彩和多樣性的那些元素正在快速消失。水道和小湖徹底凍住了,整個浮冰群變?yōu)橐粔K沒有特定形狀、向四周隨意蔓延的地區(qū)。鯨呼氣的頻率降低,企鵝不再來訪;而對于海豹而言,冰很快就會變得太厚,讓它們無法在冰層中挖出呼吸口,也無法在黑暗的水下看清獵物。生命似乎正隨著光離去。
德·熱爾拉什非常清楚,隨著白天和黑夜?jié)u漸融為一體,人對時間的感知會被擾亂,那種吞噬一切的單調(diào)將給隊員們的精神帶來怎樣的危險。為了延緩這種威脅,他制定了一份特殊活動日歷,讓隊員們多少有些盼頭。每個可以想象的值得慶祝的日子——生日,周年紀念,船員們所代表的眾多國家的節(jié)假日——都在食物儲備允許的范圍內(nèi)舉辦了盛大的宴會?!叭绻心膫€星期我們沒能抽出至少一天作為‘特別進食期’,并在吃完后喝下大量香檳,”庫克寫道,“這個星期就會過得很慢?!保ǜ”系纳钣星缚蓴?shù)的幾個優(yōu)點,其中一個:香檳總是冰鎮(zhèn)得恰到好處。)隊員們急切地等待這些活動——或許不是為了米紹野心過大的廚藝,但至少是為了眾人相聚時的歡笑。
另一項頗受歡迎的日常消遣是拉科維策的漫畫。除了熟練掌握畫解剖圖的技能,這位動物學家還是一位尖刻的諷刺漫畫家,他的作品常有一種東歐人特有的對荒誕和下作幽默的偏愛。拉科維策的鉛筆畫雖然不太正經(jīng)(還有些幼稚),卻是“比利時號”船上生活的真實寫照,未經(jīng)過濾地記錄了人們的日常沮喪和內(nèi)部笑話。
3
日子變得像比利時冬季的白天一樣短了??墒撬鼈冞€在繼續(xù)變短,緯度每天都毫不留情地削掉25分鐘的日光。在兩周之內(nèi),夜晚就延長了不止3小時。德·熱爾拉什擔心,船上秩序會隨著黑暗的降臨而崩潰。因此,他為日照逐步減少的白天制定了一份強制執(zhí)行的作息時間表,發(fā)號施令的不再是日光,而是時鐘。工作從早上8點開始,下午5點結束,中間有午餐和鍛煉的時間。晚餐在5:30供應,夜晚在油燈穩(wěn)當?shù)臒艄庀?,在休閑活動中度過:打牌,修補衣物,看書。有時候,明亮的月光會邀請隊員們走到浮冰上散步。
在星期天和節(jié)假日,每位船員都會發(fā)到一杯格洛格酒和15厘升波爾多紅酒,如果水手艙足夠整潔,德·熱爾拉還會額外給他們一杯早餐波特酒。為了避免再次發(fā)生由烈酒驅(qū)使的暴亂,像在蓬塔阿雷納斯那樣,德·熱爾拉什禁止隊員們在這些場合以外喝酒,雖然長官和科學家們享有一些特權。
或許受到了世紀之交盛行于歐洲的社會主義運動的啟發(fā),德·熱爾拉什制訂了8小時的工作日。不過在“比利時號”上,勞累過度從來不是問題。眼下船正牢牢地被冰包圍,德·熱爾拉什更發(fā)愁的是如何找到8小時的工作量,填充水手們的一天。他們的首要任務是活著,直到浮冰交出對船的控制。除了偶爾協(xié)助科學家們,他們的職責無非是收集作為淡水來源的雪塊,以及保持觀測站整潔。狩獵曾經(jīng)是僅存的一項能夠可靠地提供刺激的工作,但隨著野生動物變少,這項活動也逐步停止了。
因此,盡管指揮官盡了最大努力,到了4月下旬,一種百無聊賴的情緒仍在整艘船上蔓延開來,尤其是在水手艙內(nèi)。幾名水手不肯執(zhí)行他們僅剩的日常任務,也不主動完成每周一次的沐浴,除非收到正式命令。一些人拒絕下船,雖然庫克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他們每天至少鍛煉一次??諝庵性俅螐浡炎兊臍庀?。如果要比較,船員們的絕望甚至比在蓬塔阿雷納斯的時候更糟糕,在那里,逃兵至少可以一頭扎進酒吧或是妓院,或是加入淘金大軍碰一碰運氣。
隊員們每日定量的罐頭糊糊助長了他們的不愉快。普通水手和長官都認為船上煩躁情緒的罪魁禍首是難吃的食物,然后,又把難吃的食物怪罪在米紹和德·熱爾拉什頭上?!安藛蔚陌才棚柺芘u,整個食物儲備已淪為挖苦嘲諷的對象。”庫克寫道,“與食物的選擇和烹飪稍有關系的人,無論是過去還是現(xiàn)在,都受到了一定程度的譴責。這其中有一些是有道理的,但大部分控訴都是我們無法吃到曾經(jīng)的家常美味、心生絕望的必然結果?!痹寡缘耐嫘Τ煞衷絹碓缴倭?,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緊迫感。水手們抗議,食物不僅難以下咽,分量也不夠。庫克將這不斷增長的怨恨稱為“食物起義”。
由于船員們的抱怨十分執(zhí)著,勒庫安特在5月2日的晚餐后把德·熱爾拉什拉到一邊,向指揮官匯報了船員們的擔憂,并表示自己也認為他們的抗辯是有理的。不回應他們的滿腹牢騷,他說,是不明智的。勒庫安特從來不會在船員們面前質(zhì)疑德·熱爾拉什的決定,但或許是因為他也不得不每天咽下同樣的淡而無味的雜燴,他自己也陷入了一種好戰(zhàn)的情緒。船長要求知道是否還有足夠的食物撐過冬天。
“當然了,我們有食物?!钡隆釥柪泊鸬?,“但當媒體以后談及我們的時候,他們會怎么說呢?難道他們不會指責我們?yōu)E用我們的職權,吃得太好了?”
勒庫安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一次,指揮官似乎更在乎自己回國后的聲譽,而不是隊員們的福祉。這是一種持續(xù)存在的偏執(zhí):德·熱爾拉什只關注一點,即記者會譴責他在“比利時號”的貨艙里貯備了太多精美菜肴,暗示他和他的手下們拿著納稅人的錢胡吃海喝,完全沒有愛國者的精神。指揮官似乎忘記了一個事實:他們不在比利時,而是在一萬英里之外,在漂移的浮冰上艱難求生。
與情緒穩(wěn)定的德·熱爾拉什不同,勒庫安特是個急性子。他抬高聲音,說他一點也不關心媒體,“尤其是南極媒體”,并敦促遠征隊指揮官提供足量的食物,“不要擔心氣候溫和地區(qū)的低劣小報”。
德·熱爾拉什照做了,增加了每日食物供給。他甚至制訂了一份每月輪換的菜單——標在一張方格紙上——確保不會過于頻繁地供應某種食物。不過,雖說隊員們現(xiàn)在吃的分量足夠,卻遠未達到滿意的程度?!艾F(xiàn)在我們對所有食物都感到厭煩,”庫克寫道,“我們鄙視從罐頭里盛出來的任何東西?!?/p>
(選自《世界盡頭的瘋人院——“比利時號”南極之旅》[法]朱利安·??祟D/著,李厚仁/譯,后浪·海峽文藝出版社2024年6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