嫦娥:仙人身份凡人情性
編者按:嫦娥因食長生之丹而成仙,那么,其成仙之前的凡人特征是否無從尋覓呢?與戰(zhàn)國到兩漢時期嫦娥故事的仙話化不同,魏晉唐宋的文人著力在仙人身份、威儀之外挖掘其凡人情性,由此,嫦娥形象日益豐滿、親民。近日,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廣雅出版了寧稼雨等著《涅槃:中國神話的文學之路》一書,展現了27個中國神話原型在文學道路上的再生歷程。經出版社授權,我們特選發(fā)書中《嫦娥:仙人身份凡人情性》一節(jié),以饗讀者。
《涅槃:中國神話的文學之路》,寧稼雨 等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廣雅2024年8月
從戰(zhàn)國到兩漢神仙思想的興起與神仙信仰的樹立,為嫦娥神話的仙話化提供了契機,催生了嫦娥神話仙話。但是,關于兩漢時期嫦娥神話向純粹的仙話的轉變,文獻材料是非常有限的,就目前僅可見到的幾則文字內容來看,對嫦娥竊藥奔月的描述大都停留在只言片語的初創(chuàng)階段,非常零散、粗糙和簡陋,我們只能從“不死之藥”中嗅出一點兒得道成仙的意味。一直到魏晉唐宋時期,文人才賦予了女仙嫦娥生氣活現的多彩面貌。
其中,外在威勢的表現,重在強調嫦娥榮貴的風度和華美的氣派:
姮娥揚妙音,洪崖頷其頤。升降隨長煙,飄飖戲九垓。奇齡邁五龍,千歲方嬰孩。(東晉郭璞《游仙詩十四首》之六)
玉兔銀蟾爭守護,姮娥姹女戲相隈。遙聽鈞天九奏,玉皇親看來。(五代毛文錫《月宮春·水晶宮里桂花開》)
嶰管聲催,人報道,嫦娥步月來,鳳燈鸞炬,寒輕簾箔,光泛樓臺。(宋代趙仲御《瑤臺第一層·嶰管聲催》)
素娥睡起,玉輪穩(wěn)駕,初離海表。碾破秋云,涌成銀闕,光欺南斗。(宋代盧炳《水龍吟·賡韻中秋》)
赤松正與董雙成,坐駕云 窮碧落。素娥海上來相迎,玉笙度曲鸞鳳鳴。(宋代陳延齡《恩波橋》)
內在情性的展露,則重在描繪嫦娥歡洽的風神和宴樂的情態(tài),以宋人詩詞為例:
廣寒已近,嫦娥起舞,天風動,搖丹桂。(韓元吉《水龍吟·夜宿化城,得張安國長短句,戲用其韻》)
半醉凌風過月旁,水精宮殿桂花香。素娥定赴瑤池宴,侍女皆騎白鳳凰。(陸游《無題》)
昨夜姮娥,游洞府、醉歸天闕。緣底事、玉簪墜地,水神不說。(葛長庚《滿江紅·詠白蓮》)
仙桂扶疏秋復春,一天風露散氤氳。常娥自有長生藥,相伴仙翁住月輪。(姜特立《平原郡王南園詩·清芬》)
素娥相望如招手,欲駕神車上月宮。(郭印《宿古峰驛詩四首》之四)
相比之下,宋人對嫦娥內在情性的描寫,主要是通過嫦娥仙降臨凡,主動落入人間并融入到世俗社會中來實現的:“碧潭煙斂琉璃滑,素娥乘鸞下天闕”(宋代繆烈《獅子巖》),“廣寒宮殿路迢迢。試問嫦娥緣底事,欲下層霄”(宋代高登《浪淘沙·璧月掛秋宵》),“桂華流瓦,纖云散,耿耿素娥欲下”(宋代周邦彥《解語花·風銷焰蠟》)。創(chuàng)作主體由此可以平視嫦娥,將她的舉手投足、一顰一笑完全視為普通人的舉止。此時,仙俗不同的觀念已經被打破,嫦娥終于走出了與世隔絕的仙境,進入到凡世與凡人交往。而褪去了女仙光環(huán)之后,嫦娥與作家之間的仙凡差距就逐漸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種可以交往、可以互動的新型關系。
當面對這樣一個真正的、徹底的人情化甚至凡人化的嫦娥時,宋代作家的創(chuàng)作筆調也發(fā)生了重要的變化,不僅運用筆墨多側面地表現嫦娥的人性人情,甚至將她視作能夠戲謔、賞玩的對象:“嫦娥無語縮頭何處坐,胡不開口走訴上帝旁?立召飛廉舉其職,驅除擁蔽揚清光”(孫復《中秋夜不見月》),“誰能飛入月宮去,捉住嫦娥不放回”(鄭獬《錢塘觀燈》),“長庚初讓月先行,不料姮娥也世情。趣駕冰輪渡銀浦,亂拋玉李擲長庚”(楊萬里《月中炬火發(fā)仙山驛小睡射亭》之四)。
在魏晉唐宋文人手中,嫦娥完成了真正意義上由仙向凡的演變,仙的身份背景留給嫦娥的是舉止行事上更為自由、更為開闊的空間,而凡的心思意緒帶給嫦娥的是情感心性上更為豐富、更為細膩的表現,二者共同建構嫦娥多情而主動的仙性與人性交織的女仙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