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物尚未命名
戲開始。但你不在觀眾席里。
在帷幕側(cè)邊看舞臺上發(fā)生的一切,有一種浮生若夢的奇幻感。尤其是,當你知道自己是下一個登臺者的時候。
小時候參加學校的民樂隊,有好幾年的雙休日或寒暑假,都在演出中度過。流程照例是先去學校集合,老師統(tǒng)一給大家化妝換演出服。我記得大隊輔導(dǎo)員給我梳頭的手勢,辮子被她梳得很高、很緊,然后卡上帶著晶光燦燦亮片的蝴蝶結(jié)。頭皮總是被拉扯得很痛,但因為不是自己的媽媽在梳頭,對老師心存畏懼,所以忍著不出聲,忍著到她放手,才趕緊溜開。我到鏡子前去把發(fā)辮重新扯松。回頭看時,教室里,同學們都換上了演出服,平日的她們隱藏到哪里去了呢?似乎連見慣的神色也隨妝容的變化顯出陌生??諝饫飶浡l(fā)膠噴霧的味道。
學校大巴載我們?nèi)ド倌陮m,有時是區(qū)里的劇院,有時是市里的舞臺。我不是個好樂手,心思完全不在演奏上,我只記得輾轉(zhuǎn)每一個不同劇場,不同的舞臺地板上貼著不同的定位膠布,不同的大幕有不同的顏色,厚重的深色的天鵝絨每一次拉啟都飄揚出大量灰塵,它們被舞臺上的燈光照耀,如野蜂飛舞,不站在近處看不到那種細微的壯觀。
我們在側(cè)幕候場。臺上前一個節(jié)目的小演員正對著觀眾席演出,有時是一支樂隊,有時是少兒朗誦或者話劇。演出,是對生活的抽象概括。比如孩子上了舞臺,要扮演成孩子,才被認為是孩子。比如他們不用原音,要用某種夾子音朗誦才像孩子。比如跳舞的兒童要花很久去學著有節(jié)奏晃頭才算爛漫。比如你站在臺上,就是角色本身,而不能和臺下的父母或同學再有互動。
其實,站在臺上根本看不見臺下,臺下是一片黑色的頭影的起伏,如夜晚的海面。但你知道眾人的目光都在臺上,這讓人覺得不安。就像在考試時,監(jiān)考老師站在你身邊那樣。不是所有的人都享受有觀眾。被凝視總令天生的表演者更激昂,卻令我倍感不安。我只想一切快點結(jié)束。
我更喜歡在后臺的時刻,更喜歡謝幕的時刻,更喜歡散場的時刻。臺上緊繃的表演者下來了,他們臉上還帶著眼淚,而戲中的悲情已經(jīng)結(jié)束了。跳舞的姑娘們嘰嘰喳喳摟作一團地下來了,沉默的天鵝瞬間還原成少女人形。戴著鮮艷異常的嶄新紅領(lǐng)巾的報幕員下來了,他們的襯衫沒有一絲褶皺,他們的皮鞋锃亮,他們被迎上來的家長披上外套,一瞬間臉上重新浮現(xiàn)出嬌嗔的孩子氣。
只有在側(cè)幕,能看見有序、完美、整潔的程式背后。我所站立的地方,所見是混雜、喧鬧,是忐忑不安和神情松懈,是還在做最后拉伸的演員,是掐著自己喉嚨的緊張的歌手,是還在拼命背臺詞的主持人,是許許多多尚未準備好也永遠準備不好的剎那,是一種最接近完美的不完美的剎那,因其真實而更加動人。
演出還未開始,或者演出已經(jīng)結(jié)束。事物的魅力在于那尚未被納入既定范疇的時刻。那些懸而未決的時分,比登臺亮相的剎那,更像是人生的常態(tài)。它已經(jīng)脫離了排練廳,但還未正式上舞臺?;蛘咚呀?jīng)下了舞臺,掌聲和燈光已經(jīng)留在過去的一秒鐘了,過去的一秒不復(fù)出現(xiàn)。
許多年后,當了記者,有時就在側(cè)幕采訪演員,這讓我想到德加的畫作。有一次,和劇作者站在側(cè)幕一起聽臺上的話劇演員送出臺詞。那是一場演了四十年未衰的話劇,所有的臺詞人們都熟悉了,但依舊像第一次聽那樣,劇作者站在黑暗中,他的側(cè)臉被舞臺燈光打亮一個輪廓。從這個輪廓開始,這一切本來只存在于他頭腦中的故事才有了實體。這一刻,他有造物者的魅力。
時間在舞臺上是不存在的。劇中人永遠年輕、永遠激情昂揚。而在側(cè)幕邊,兩個世界都如此之新,一切尚未命名。候場的過程本身就是結(jié)局。結(jié)局就是消失。而消失是一切永恒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