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代》2024年第5期|艾瑪:房間里的伏爾泰椅(節(jié)選)
導(dǎo)讀
妻子逝去后,陷入無盡孤獨的“我”,總是夢見同一間房間,這樣的房間我們一生中會見到許多,但夢中房間里的一切,那張伏爾泰椅,那些角落里妻子留下的痕跡,似乎都向“我”訴說著什么,如同隱形墨水書寫的密信。
艾瑪,女,湖南澧縣人,現(xiàn)為青島文學(xué)創(chuàng)作研究院作家。2007 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出版有小說集《白耳夜鷺》《白日夢》《浮生記》《路過是何人》,長篇小說《觀相山》《四季錄》(再版名《漫長的正義》)等。
有些日子了,我總是夢見同一間房間。那是一間以白色為主要色調(diào)的房間,墻壁、天花板,還有不多的幾件家具,都是白色的,但房間內(nèi)卻并不亮堂,相反,很昏暗,就像有層透明輕紗,罩在了那些白色上面。不過,也許是窗戶比較小的緣故。是的,這個房間有扇不大的窗,相對于如今常見的落地大窗來說,這扇窗只能算是小窗,它一共只有兩扇可以對開的窗扇。窗框和窗臺不知是什么木頭做成的,很舊了,木頭起了毛刺,白色油漆剝落,露出粗糙、灰暗、陳腐的紋理。有一次,我夢見自己在房間內(nèi)踱步,路過窗邊時,我隨意地伸手摸了一下窗臺,于是一根手指被木刺扎出了血,我把那根手指放到嘴里不停吸吮。醒來時,那根手指還在我嘴里,疼痛的感覺也依然在。
起初,我并沒意識到我不停夢到的是同一間房間,甚至也沒意識到我夢見自己總是待在同一間房間里。今年清明節(jié)那天,我去給我妻子掃墓,途經(jīng)一個荒涼的海邊小鎮(zhèn),那里曾因出產(chǎn)個大肥美的牡蠣聲名遠(yuǎn)播。我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海邊有一片狹長的金黃色沙灘,沙灘邊,立著一座高高的瞭望塔,塔上似乎還掛著一只巨大的時鐘。我把車開到距瞭望塔足夠近的地方,停車打量,發(fā)現(xiàn)那座鐘已經(jīng)壞了,表盤下方的小方框內(nèi),顯示的年份還是2022年。秒針不見了,也許原本就沒有秒針。時針被什么折去了半截,和分針一樣生了銹,勉強指向十二點過五分。這座鐘的后面,便是不停涌動的大海,海浪以舒緩、準(zhǔn)確的節(jié)奏,一次次頑強地沖上沙灘。這座跟時間脫了鉤的鐘,和那些像是踩著時間的步伐一次次撲到岸邊來的海浪,它們隔得如此近,卻又給人分屬兩個世界的感覺。說不出為什么,我很自然地就想起了那間我夢中去過多次的房間。我這才意識到,原來我一直做著同一個夢。這讓我很有些驚訝。接下來的日子,我只要夢見過那個房間,便會在醒來后去回想夢中的情景。我閉著眼,靜靜地躺著,努力重溫舊夢。就這樣,我能記起來的關(guān)于那間房間的信息越來越多,也越來越詳細(xì)。所以現(xiàn)在,我大概能給大家介紹介紹這間房間了。
那是一間有些狹長的房間。從門口走到小窗邊,大約是十二步。而小窗所在的那面墻,其寬約七步——在夢里,我常從一面墻走向另一面墻,有次經(jīng)過那扇小窗時,我習(xí)慣性地伸出手,想摸一下窗臺,但我記起了我的手指曾經(jīng)被窗臺上的木刺扎傷過,于是我飛快地縮回了手——結(jié)合我的步距,由此可知這是一間十七八個平方大小的房間。它不算小,但也說不上大,這樣的房間我們一生中會見到許多。在夢里,我時常光著腳,在這房間里走來走去,地上沒有鋪地毯,應(yīng)該也不是實木地板的,因為它既沒有地毯的柔軟,也缺乏實木地板的彈性。我走累了時,會坐在一張高背深座的沙發(fā)椅上休息——我接下來能說的,其實主要就是這把椅子。這把椅子叫“伏爾泰椅”,它有一個高高的柔軟的靠背,靠背兩邊像耳朵一樣往前微抱,扶手和四條外翻馬蹄形的腿都有著非常優(yōu)美、流暢的線條。它的椅墊是布面的,那是一種特殊工藝編織而成的毛茸茸的布料,它的經(jīng)線和緯線密實交織,仔細(xì)看,紋路卻很清晰。我記得我在夢里研究過它的材質(zhì),我用雙手按壓椅墊,也用手指反復(fù)摩挲,甚至有一次我還用指甲刮了刮,很確定它不是亞麻的,也不是棉,它的光澤表明它來自動物,某種活的,且熱愛運動、擅長奔跑的動物。這種布料很有韌性,也很抗壓,當(dāng)我的手掌用力壓下去的時候,有一股微妙的力量頂住了我的掌心,那種感覺就像你用舌頭頂住自己的上顎。它的顏色,當(dāng)然也是白色的,不過,那種白和墻壁的白不同,它是一種很柔和的白,更接近奶油的顏色,應(yīng)該是被溫暖的陽光長時間照射過的。是的,在夢里我很確定,是時間和陽光給了這種白營養(yǎng),使它變得醇厚、豐富了。我從夢里醒來后,這種布料的光滑、柔韌感還停留在我掌心。這令我想起了多年前在一家美術(shù)館看到的一幅畫,喬治·斯塔布斯畫的馬。斯塔布斯的馬高大、健壯,氣宇軒昂、儀態(tài)高貴,但馬尾卻被剪得短短的,像把小刷子。記得我在觀賞斯塔布斯的馬時,腦子里曾有個疑問一閃而過,為什么要把馬尾剪得這樣短呢?不過,這疑問也就是一閃而過,我很快就給了自己一個答案:在斯塔布斯的時代,小刷子般的馬尾大約是一種時尚,就像十七世紀(jì)法國巴黎上流社會的男人愛戴造型夸張的撲粉假發(fā)一樣吧。想到斯塔布斯的馬,我很快就對夢里的這把椅子的面料做出了判斷:這是一種用馬尾毛制成的布料,白色馬尾毛。我上網(wǎng)搜索了一下,得知馬尾毛布料用于座椅的記錄始于1750年。那一年,頤和園開建,巴赫去世,和珅出生,《馬德里條約》劃定葡萄牙和西班牙在南美洲殖民地的邊界,法國人競相傳閱一本書,《論法的精神》,伏爾泰出走德國——他本人不如以他名字命名的椅子走得遠(yuǎn)。華盛頓召開美國歷史上第一次內(nèi)閣會議時,內(nèi)閣大臣們坐的椅子,其坐墊就是馬尾毛面料的。弗吉尼亞州莊園主的兒子托馬斯·杰斐遜坐在馬尾毛椅墊上慷慨陳詞,“人人生而平等”,蘇格蘭流動商販的私生子亞歷山大·漢密爾頓坐在馬尾毛椅墊上朝他翻了個白眼。在我夢里,這把由馬毛面料制作的伏爾泰椅有時是靠墻擺著的,有時它出現(xiàn)在窗邊。如果擺在窗邊,坐在上面時便能看到窗外街道邊房子的屋頂,灰色的屋頂在香樟樹梢后和有些骯臟的天空融為一體,很難分辨。不過,有鳥飛過時則不成問題。烏鴉在天空中飛翔,當(dāng)它們停下來,它們總是站在屋頂邊緣,仔細(xì)瞧,便可分辨出烏鴉腳下那些屬于屋頂?shù)纳罨疑€條。不知為什么,在夢里我從沒開過窗,也沒想過要打開它,也許它本來就不允許被打開的吧?我也從沒站在窗前看過外面的風(fēng)景,所以對街道上的情形一無所知。不過,我清楚地記得,我多次在夢里聽到過來自街道的聲音,“唰唰唰”的聲音由遠(yuǎn)而近,那是霧炮車要來了。每次聽到這聲音,我便抱緊雙膝,緊張地坐在由馬尾毛面料制作的沙發(fā)椅上等著。不一會兒,一根巨大的柱狀水霧驀然從街道上升起,就像下了一場小雨,窗玻璃瞬間變得濕漉漉的。如果那天天氣晴好,有陽光,透過濕漉漉的窗玻璃,就有可能看到在水霧將散未散時的空中,那轉(zhuǎn)瞬即逝的一小段彩虹般的斑斕光柱……
我是不是扯得有點遠(yuǎn)了呢?還是繼續(xù)介紹房間吧。
除了那把伏爾泰椅,這間房間里還有另一把椅子、另一張桌子。那張桌子太普通了,以至于我能想起來的,只是它擺放的位置。它面向窗,頂著進(jìn)門右手邊的墻擺放著的。我每次進(jìn)門后,要經(jīng)過這張桌子,才能走到那把伏爾泰椅那去。桌子上應(yīng)該是擺放著一些東西的,比如紙、筆之類,也許還有一部電話、一只臺燈。電話自然是從來沒有響過的。至于臺燈,對了,房間里確實是有一盞臺燈的,不過,我還是先說說桌子。我很確定,我不曾用過那張桌子,不曾在這張桌子上寫過什么。桌上確實是有幾張白紙的,那幾張白紙被一個黑色皮質(zhì)寫字板夾著。我記得我曾站在桌邊,拿起那個寫字板看了看,又放下了。紙上自然是什么也沒有的。有桌子,當(dāng)然也會有一把椅子。這把椅子和桌子一樣,都是普通的樣式,如果非要說出點它的特別之處,那就是這把椅子呢,它有著線條簡單的靠背和扶手,像是為了取悅什么人似的,這靠背和護(hù)手上包了一層白色皮革,皮革上還釘著幾顆銀色的鉚釘。這把椅子一直塞在桌子底下,它的靠背,是我唯一使用過的部分。有一次,我脫下一件外套,隨手把它搭在了椅背上。不過,也許是搭在護(hù)手上了,我記不太清了??傊?,和那張桌子一樣,它不過是一把普普通通的椅子,它不曾給我留下什么印象,我也不記得曾在這把椅子上消磨過時光,所以,對它我知之不多。不過,在我回想這把椅子的時候,一種奇怪的感覺涌上了我心頭。是的,在夢里,我好像是刻意地不去使用這把椅子。有一次,我踢了踢它的一只瘦長的腿,控制住了把它從桌子下拉出來再坐上去的沖動??傊?,我對它和對那把伏爾泰椅的感覺完全不同,我更愿意坐在那把伏爾泰椅上。我對那把伏爾泰椅毫無戒備,但我卻不愿意接觸這把塞在桌子下的椅子。像是在跟什么作對似的,我讓這把靠背和扶手上都包了白色皮革的椅子一直待在那張桌子下,拒絕使用它。關(guān)于這把椅子,我能說的就只有這些?,F(xiàn)在,來說說這房間里另一件微小之物吧。
那是一本舊雜志,它一直躺在地板上。
清明節(jié)那天,我從那個荒涼的海邊小鎮(zhèn)回到空蕩蕩的家里后,我就把自己扔到了床上。我陷在一種莫名的情緒里,不是疲累、悲傷或是孤獨什么的,我只是感到渾身乏力,心里一片荒蕪。我就那樣靜靜地躺著,什么也不想,直到第二天早晨,饑餓將我喚醒。這張床是我和我妻子的婚床,五十多年前,我們一起去舊貨市場挑來的,我親手進(jìn)行了翻新、加固。我們在這張床上愛,在這張床上笑,也在這張床上哭……兩年前,我妻子在這張床上死去。是的,她離開這世界時孤身一人,我沒能陪在她身邊。自我妻子死后,我就不曾在這張床上睡過覺了。我總是睡在客廳的沙發(fā)上。這張床對我來說太大了。不過,那夜我在這張大床上卻睡得很好。而且,我夢見自己又去了那間白房間,在夢里我好像是第一次來到這房間,我到處看,東摸摸、西瞧瞧的。不知為什么,這次我有些心神不寧,一股焦慮不安的情緒困擾著我。我坐立不安,像是擔(dān)心自己會錯過什么,比如回家的班車,或是一趟必須乘坐的航班。有那么一會兒,我很想知道確切的時間,但在那間房間里沒法知道確切的時間。它不在時間里?!恢獮槭裁次倚睦锖芮宄@一點。也許是那天在海邊看到了那個停擺的鐘的緣故?于是我努力壓制住心里的那點不安,撿起扔在地板上的那本舊雜志,坐在那把伏爾泰椅上翻看起來。這是我第一次在夢里撿起這本雜志,但我一點也不奇怪為何它會在那。對它我有一種熟視無睹的感覺,好像我早就知道它一直在那,只是以前不曾想過去撿拾它。
這就是那間房間的大概情況,房間里的東西,不外乎就是以上提到的那些。
那夜,在夢里我心神不寧,但第二天早上,當(dāng)我從饑餓中醒來后,我內(nèi)心卻是十分平靜的。我靜靜躺著,回想夢中的情景,我非常確定,這間白色房間不屬于我,我只是一個過客。盡管我多次夢見它,但它總給我一種異常陌生的感覺。這種陌生感讓我有些拘謹(jǐn),有時候甚至緊張,遠(yuǎn)不像在自己家里時那樣自在。還有,那些家具,那把馬尾毛面料的伏爾泰椅,那張桌子,那把塞在桌子下包了白色皮革的椅子,我很確定都不屬于我。我不曾為家里添置過這些東西。不過,我也不能說我不曾在旅途中入住過一間這樣的房間,也許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在某個地方,我也曾在一把馬尾毛面料的伏爾泰椅上消磨過一段時光。畢竟,那只是一間普普通通的房間,正如我前面所言。那些家具,也都是些普普通通的家具。這樣的房間我們一生中會見到許多,我們進(jìn)進(jìn)出出,注定會在這樣的房間里度過一些重要或不重要的白天,還有夜晚。
清明節(jié)過后,有一段時間我什么夢也沒做過。如果真像弗洛伊德說的,夢是我們意識的補丁,一些我們無法實現(xiàn)的愿望會變成我們?nèi)粘K柚锍霈F(xiàn)在我們夢里,那么,我意識里的這個補丁,算是已經(jīng)補好了吧?這么想著,沒有夢的日子,我也并不在意。我平靜地打發(fā)每一天。清早起來我會去附近的公園散步,公園里有遛鳥的、跳廣場舞的、打太極的,也有跟我一樣,只是來走走,活動活動腿腳的。我從一群群不同的人身邊經(jīng)過,人群的氣息,鳥的啼鳴,散發(fā)著花香味的空氣,一切都剛剛好。公園里的樟樹剛換完新葉,新鮮的綠色也剛剛好。從公園出來,回家前我會去小區(qū)外面的一家茶餐廳吃早餐。吃完早餐,我穿過一條熙熙攘攘的小巷去人聲鼎沸的菜市場,就像我妻子活著時那樣。我會在菜市場買點新鮮的蔬菜,或是水果,有時我什么也不買,只是轉(zhuǎn)轉(zhuǎn)??傆幸恍┱伊慊罡傻霓r(nóng)民工默默蹲在菜市場對面的街道邊,他們的人數(shù)不定,多時二三十人,少時則只有三五個。沒人驅(qū)趕他們?,F(xiàn)在他們總在那。我得承認(rèn),我妻子在的時候,我從沒去過菜市場。以前我受不了那里的吵鬧,如今我竟覺得親切了。我對周圍的一切都產(chǎn)生了一種溫柔的感激之情。我再也無法想象公園里沒有人,菜市場沒有吵鬧聲……
有幾日是陰雨天,我哪都沒去,待在家里看書,寫字,聽收音機打發(fā)時間。東坡被貶儋州,作《夜夢》,引云,“淡然無一事,學(xué)道未至,靜極生愁”。你能說他真的學(xué)道未至,不懂靜能生慧的道理嗎?去儋州是不得已,心境不同罷了。不過,一條河不管一路多么奔涌激蕩,到了入海口就會慢下來?,F(xiàn)在,我老了,孤身一人,慢慢活著,也總是淡然無一事,但不管怎樣,我在自己家里時總是自由、自在的,好像再沒什么能令我心煩的了。
有個傍晚,窗外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我在屋子里踱步,我的書房和臥室的窗戶向南,客廳和廚房、衛(wèi)浴的窗戶都向北,無論從哪扇窗子望出去,看到的都是和我家一模一樣的公寓樓。不過,樓與樓之間種著的樹木都長得很高大了,樹下的月季不間斷地開著花。我的書房也是一個長方形的房間,那個傍晚,我在書房踱步時,下意識地數(shù)了數(shù)步數(shù),從門口走到窗邊,大約是十二步,而從東墻走到西墻,大約七步。十二步,七步,多么熟悉的數(shù)字。我一個激靈,想起了我常夢到的那個房間,不知為什么,我一下變得虛弱起來。我扶著墻,走到書房里的一張小沙發(fā)那去。我把身子拋進(jìn)沙發(fā)里,深呼吸,讓自己慢慢平靜下來。沙發(fā)上還搭著我妻子生前用過的一條披肩,兩年多了,它一直在那。我控制住了把臉埋進(jìn)這條披肩里的沖動。為了讓自己平靜下來,我把我妻子的披肩拿過來,放在腿上耐心折疊。我一邊折疊披肩,一邊想,我平時并不會留意身邊物件的微小細(xì)節(jié),到底是在一種什么情況下,我竟然在夢里留意起地板的腳感、窗臺上的油漆、椅墊的面料來了呢?還有,那把塞在桌子下的椅子……我記得有一次,我在那個白色的房間里翻箱倒柜地找鋸子,想把它的腿鋸掉一截。我為何要鋸短這把我都拒絕坐的椅子的腿呢?鋸短椅子腿的故事,我倒是知道兩個。一個是我年少時從書上讀到的,愛因斯坦的辦公室里有一把高腿椅子,他坐在上面時,常會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的兩條腿架到辦公桌上去,這樣很舒適,但影響了他的工作效率。為了把全部精力投入到科學(xué)研究中去,他特地從家里拿了一把鋸子,把辦公室椅子的四條腿鋸短。——這是一個管不住自己的腿,卻怪罪椅子腿的故事。另一個,則是我親耳聽說的。有一年我去托爾斯泰故居,亞斯納亞·波良納莊園參觀,在那見到了一把被鋸短了腿的椅子。過了兩天,在莫斯科托爾斯泰紀(jì)念館,我又見到了一把同樣鋸短了腿的椅子。這兩把椅子都是作家的座椅。人們解釋說,因為近視,作家又不愿戴眼鏡,寫作時需要把臉湊近桌子,于是不得不把椅子腿鋸短。波良納莊園里的工作人員還說,托爾斯泰就是在這樣一把鋸短了腿的椅子上寫出了《戰(zhàn)爭與和平》,他拿到豐厚的稿酬后,為莊園添置了三十把伏爾泰椅。
瞧,又是伏爾泰椅。
伏爾泰椅到底是從什么時候、從哪里開始風(fēng)行起來的呢?我猜想,它大約是在兩百多年前,根據(jù)雕塑家烏東創(chuàng)作的一尊伏爾泰坐像設(shè)計出來的。就我夢里那把伏爾泰椅來說吧,它比伏爾泰本人坐過的幾把扶手椅都要高一些,坐深也更深一些,——比如他生前最后幾天里坐過的那把死亡之椅。如果你有機會去巴黎歷史博物館,就能看到那把椅子,那是一把多么尋常的椅子啊。只有把雕塑家烏東的伏爾泰坐像當(dāng)作一把椅子,那才是剛剛好的。照著伏爾泰坐像的尺寸,將一把普通扶手椅的椅背加高,高到與伏爾泰頭頂齊平,坐深加深,把伏爾泰從臀部到膝蓋的尺寸也考慮進(jìn)去,扶手的線條,要與伏爾泰雙手?jǐn)R在普通扶手椅扶手上形成的弧度一致,那就是一把伏爾泰椅該有的樣子了。坐在伏爾泰椅上,多像坐在伏爾泰懷里啊?!苍S正是因為這個,它才在伏爾泰本人過世后的一個世紀(jì)里,悄沒聲息地用四條腿走遍歐洲、世界,在人們的客廳、書房、臥室里安營扎寨的吧?在十九世紀(jì)俄羅斯文學(xué)里,伏爾泰椅隨處可見。讓我們稍稍回想一下我們讀過的那些俄羅斯經(jīng)典小說吧?!艾旣悑I-德米特里耶芙娜獨自一人坐在自己書房里的一把伏爾泰椅上,正在聞花露水?!薄鞍矘芬我呀?jīng)很舊了,但畢竟還是一把伏爾泰椅?!薄八诜鼱柼┮紊希涯桥趾鹾醯睦先说氖謱ΨQ地放在伏爾泰椅扶手上,幾乎快要睡著了?!辈粍倜杜e。后來,同樣不知不覺地,它從俄羅斯小說里淡出了,埋沒在了一堆安樂椅中。
我一邊想著這些,一邊認(rèn)真疊披肩,直到把它疊成一本書的大小。然后我把它塞到了沙發(fā)的靠墊下面。
現(xiàn)在,我很清楚地想起來,給妻子掃墓回來的那夜,我躺在家里那張孤獨的雙人床上,又去了一趟夢中的那個房間,我在房間里的那把伏爾泰椅上度過了一小段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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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全文請見《當(dāng)代》2024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