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廠三條記憶
草廠共十條胡同,長巷共五條胡同,它們各自呈彎曲狀,分別從西北向東南,由東北向西南,在蘆草園匯合,然后到北橋灣。在講究街巷布局橫平豎直的北京城,它們是最集中的斜街,一道絕無僅有的景觀。
這樣的地理肌理,呈現(xiàn)的是水流的狀態(tài)。清《京師坊巷志稿》里說,正陽門外東偏,有古三里河一道,今天壇北蘆草園、草廠九條巷,其地下者俱河身也。《明史·河渠志》里記載,三里河開鑿于明正統(tǒng)年間。明嘉靖三十二年(1553),北京城修了外城之后,三里河已經(jīng)干涸。也就是說,這些胡同,統(tǒng)統(tǒng)是在三里河的舊河道上建起的。胡同未形成時,這里是朝廷的積草之地,朝廷所用的燒草、飼養(yǎng)牲畜的草,以及做窗簾或涼席,乃至保護雨中的城墻用的蘆葦,大部分都是從這里而來(其余來自臺基廠和神木廠)。也就是說,最早的草廠,是朝廷的后勤基地之一?!安輳S”之名,由此而得。
這便是草廠胡同的前史。
草廠的十條胡同,離我兒時住的粵東會館最近的是草廠三條。穿過墻縫胡同,胡同南口正對著草廠三條北口,如果不是隔著興隆街,它們能親嘴。近是其次,最重要的是,那里住著我的發(fā)小兒黃德智。
“發(fā)小兒”,是地道的北京話,必帶尾音“兒”,透著親切的勁兒,只可意會。大部分友誼,都沒有發(fā)小兒從童年到老年那樣漫長的履歷。因為時光的加持,從而生出了感情之樹的年輪,這不是能人為添加的。從這一點講,發(fā)小兒和你在一起的時間,可能會比你和父母、妻子、孩子在一起的時間更長久。
黃德智就是我這樣的一個發(fā)小兒。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有整整七十年的友誼。他家境殷實,住在草廠三條路西一個獨門獨戶的小四合院里。那是非常漂亮的一個院子,在整條胡同里,只有這個院子大門的門楣上有鏤空帶花的磚雕。大門上還有一副精美的門聯(lián):林花經(jīng)雨香猶在,芳草留人意自閑。小時候,我看不大懂,只是覺得詞兒很華麗。長大以后,知道這是一副集宋詩聯(lián),前聯(lián)寇準詩,后聯(lián)歐陽修詩。
放學之后,為便于監(jiān)督寫作業(yè),免得學生放了羊,老師把就近住的學生分配到一個學習小組,這是那個時代校外學習一種普遍的管理方式。我和黃德智在一個小組,學習的地方就是他家,學習小組的組長,老師指定他當。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幾乎每天放學之后,我都要上他家寫作業(yè),順便一起瘋玩。天棚魚缸石榴樹,他家樣樣東西都讓我感到新奇。
開始,我們還趴在他家那張大寫字桌上安靜地寫作業(yè),后來屁股上就長了草,坐不住,開始玩,打打鬧鬧,很快就“大鬧天宮”了。
在他家里,我從來沒有見過他的爸爸,可能他爸爸一直在外面忙工作吧。每次出來迎接我們的都是他的媽媽。他媽媽是在旗的格格,長得嬌小玲瓏,面容姣好,皮膚尤其白皙,像剝了殼的雞蛋。她沒有工作,料理家里的一切。她說一口地道的北京話,很和藹客氣,看我們一幫小孩子在屋子里瞎鬧,在院子里瘋跑,沒有什么不耐煩、不高興。夏天,她還給我們酸梅湯喝。那是我第一次喝酸梅湯,是她自己熬制的,酸梅湯放了好多桂花,上面浮著一層碎冰碴兒,非常清涼、好喝。
玩完了,瘋夠了,天漸黃昏,倦鳥歸巢,該回家了。我們走了,在胡同里還可以瘋跑瞎玩,黃德智則不行,他媽媽不讓他出來,把他留在家里臨帖寫大字。他媽媽走出屋,像送大人一樣送我們,一直送到大門口。想到剛才還在她家“大鬧天宮”,我們非常不好意思。
一眨眼,童年就像一只調(diào)皮的小鳥飛走了,飛得無影無蹤。
高中畢業(yè),我去了北大荒插隊,黃德智留在北京肉聯(lián)廠炸丸子。分別之際,他送我一本《朗誦詩選》。這本書,上高二那年正流行。那時候北京常舉辦“星期朗誦會”,藍天野、鄭榕、朱琳、舒繡文、周正、董行佶等有名的演員,在人藝、青藝、兒藝的劇場,輪番登臺朗誦,我?guī)缀趺總€星期天都去聽,特別著迷。作家出版社將他們朗誦的詩,適時編輯出版了這本書,一時暢銷。當時,黃德智買到了書,我沒有買到。書里有好多詩,如聞捷的《我思念北京》、張萬舒的《黃山松》、郭小川的《向困難進軍》、賀敬之的《西去列車的窗口》,我特別喜歡。這本書,我曾經(jīng)向他借過,看了好長時間,一直沒舍得還他,心想,如果他忘了跟我要才好呢,我就可以據(jù)為己有??墒牵臀乙粯右蚕矚g這本書,后來跟我要了回去。然而分別時,他把書送給了我。
從北大荒回北京探親的時候,我去肉聯(lián)廠看他。一口足有一間小屋子那么大的大鍋,哪吒鬧海一般翻滾著沸騰的丸子。他拿著一把大鏟子,不停地攪拌著鍋里的丸子,再揮舞著一把大笊籬,把鍋里的丸子一個個油淋淋地撈上來——這是他每天要對付的活兒。
我指著這一鍋丸子說:“你多美呀,天天能吃炸丸子!”
他瞅了我一眼,說:“美?天天聞這味兒,我都想吐。”
六年后,我從北大荒回到北京,他還在那口大鍋前炸丸子。
我在一所郊區(qū)的中學教書,沒多久,查出血壓高,醫(yī)生給我開了張半休病假條。從此,我每天上午上完課,中午趕緊騎車回家,扒拉幾口飯,就趴在我家的那張破飯桌上,悄悄地寫一部名叫《希望》的長篇小說。每寫完一段,晚上就穿過墻縫胡同,到草廠三條黃德智家,興致勃勃地念給他聽。
那時,我們都還沒有結(jié)婚,有的是時間。我們湊在一起,彼此傾訴和聆聽,暫時忘記了周圍的喧囂,忘記了日子的枯燥和貧瘠。用了一年多的時間,我那部寫在一千多頁稿紙上、長達30萬字的長篇小說寫完了。其間,他從來都是張大眼睛,舔舔嘴唇,小貓吃魚一般地聽著,從春雨霏霏一直到大雪茫茫。
每次聽完之后,他都對我說:“不錯,你得寫下去!”然后,拿出他寫的字和字帖,向我講述他的書法,這下輪到我只有聽的份了。這是他從小的愛好,天天寫,白天炸丸子,晚上寫書法。對他的書法,我也只是說“好”。在那段憋屈的日子里,即使我們寫得不好,我們也要給對方打氣,讓已經(jīng)干癟的氣球別繼續(xù)癟下去,即使它不能像鳥一樣飛起來,多少也該充盈一些,好歹得像青蛙一樣蹦幾下。我們既是上場的運動員,又是場外鼓掌的觀眾,我們就這樣使勁兒地鼓勵著對方,孤獨地欣賞著彼此。就這樣,關(guān)于我的小說、他的書法,沒有第三個人知道、看到,只有窗外春天的風吹,冬天的雪飄。
我寫的那部長篇小說《希望》,最后并沒有給我?guī)硎裁聪M?,成了一堆廢紙。他寫下的一幅橫幅——六個楷書大字“風景這邊獨好”,則貼在了他家的墻上,墨汁淋漓,無語滄桑,看得我眼淚汪汪,心里的那只癟氣球,又莫名地呼呼鼓脹起來。
到現(xiàn)在我還總想起那些個難忘的夜晚,那是1974年開春到1975年春末,我們27到28歲,可憐的青春,只剩下了可憐的尾巴。我坐在床頭,他坐在椅子上,幾乎面對面,能聽到彼此的鼻息和心跳。我們就這樣一個朗讀著,一個傾聽著,一個寫著,一個看著,一直到夜深時分。他那秀氣而和善的母親常輕輕推門進來,關(guān)心地詢問:“你們倆今兒的工作還沒完呢?明天不上班去了嗎?”
告別的時候,黃德智會送我走出他的小屋,一直送到草廠三條胡同的北口。夜深時分的街道,寂靜得沒有一人,只有街燈的光如霜,凄清地灑在我們的肩頭。整整一年的時間啊,幾乎天天都是在這里分手。然后,我穿過墻縫胡同,一拐彎兒就到家了。走在那條短短的、黑黑的路上,回頭一看,總還有他的影子。即使是沒有星星和月亮的寒風呼嘯的夜晚,我的心里也格外明亮而溫暖。
如今,草廠三條已經(jīng)擴建成一條寬敞的馬路,從前門大街直通兩廣大街。有時候,我會到那里走走。每一次去都會想起黃德智和他家的小院,還會想起小學四年級的一件往事。
少年宮舉辦全區(qū)中小學生書法展覽,我們學校,只有黃德智的一幅書法被選上。少年宮在蘆草園,出草廠三條南口就到,不遠。展覽開幕那天,我和他一起去少年宮。可是,我們的老師沒有來,我們班上的同學沒有來,連平常到他家寫作業(yè)的學習小組里的人,也一個都沒有來。這讓我很不高興,替黃德智憤憤不平。他卻說:“你來了,就挺好的!”
看完展覽回去的路上,忽然下起雨來。開始雨不大,誰想不大一會兒工夫,雨越下越大,然而我們兩人誰也不想找地方躲雨,一直往前跑,覺得反正跑幾步就到黃德智家了。跑到他家,我們都淋成了落湯雞。他媽媽找來黃德智的衣服,非讓我換上不可。然后,她又跑到廚房去熬紅糖姜湯水,熱騰騰地端上來,逼我們一口不剩地喝光。
雨停了,我穿著黃德智的衣服,走出他家的大門,黃德智送我到胡同口。我想起剛才喝的那碗紅糖姜湯水,問他:“都說紅糖水是給生孩子的媽媽喝的,你媽媽怎么給咱們喝這個呀?”
他笑著說:“誰告訴你紅糖水只能是生孩子的媽媽喝?”
我們兩人都忍不住咯咯地笑起來。
笑聲讓我忘了剛才在少年宮的不快。
笑聲回蕩在如今草廠三條的馬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