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幸
就那樣把車開下了懸崖,是下午三點。一天中還有小半天時光未度,時間突然變得古老。
時隔多日,想起來才感覺慌張,那日的經歷仍歷歷在目,仿佛驚嚇與時間成反比。當時并不慌張,覺得終于長了一次經驗教訓,然而時間越久,越會設想如果運氣不是如此好,現在我會在何方?一場災難曾經在懸崖下等我,萬幸我還活著。
坐在副駕上的友人,應該是很驚嚇的吧?但并沒有責備,事后問起,也只告訴我當時認為落下去會是在石頭上,可能油箱撞上石頭導致起火,再接著就是車毀人亡……
我偏愛現實多過虛構,但仍然在腦海里不由自主盤點這件事情的偶然性。我只是偶然把車子從平臺上開到懸崖下的溝渠里,我和車上坐著的人只是偶然沒有受傷。但是,如果偶然成了一種經常,傷害概率肯定就會上升。
我從小生活的這座縣城叫府谷。20世紀80年代,我在府谷街上的一間出租房里出生。我在縣城讀完高中,然后離開,那時十八九歲,而今我三十多歲。這些年發(fā)生了不少事,當年的同學都過著找工作、戀愛、結婚、生孩子等程序化的生活。一些人大學畢業(yè)后回到縣城工作,一些人留在了外面。不過,路徑大致相同,在物質方面的疊加也類似,無非是買房子、車子之類的事。
對我來說,離開家鄉(xiāng)這些年,生活可以說是順風順水。當然,也有失意與彷徨,但完全可以說是一種主動選擇而不是被動接受。是不是因為如此,生活在成年之后可以算是直線而不是曲線,可以算是一帆風順而不是充滿曲折?也許正因為如此,缺乏生活的警告,才在回到老家縣城時,閑極無聊練車,在一陣興奮中,將油門當剎車,一路開到了崖邊高坡下的溝渠里。
這溝渠是人家蓋房子挖出來的,長了很多野樹,并沒有多少大石頭。不過,五十米不到的地方,就是峰巒疊嶂的大石塊組成的石崖。
溝渠里到處都是樹,打開車窗往外看,一只喜鵲正落在視野里的一棵楊樹上。打開車門往外走,野草擋著去路,還有野生的小灌木,以及一些生活垃圾。終究還是要爬到平地去找救援,于是,借助童年在村莊生活積累的經驗和勇氣,一路抓著草莖往上爬。
這時候,最可怕的一幕出現了。把車子開到懸崖邊,因為只是幾秒鐘的事情,恐懼還沒來得及抵達,就已經落在了溝渠里,人沒有任何損傷。然而,抓著草莖往上爬,突然看見了這樣的一幕:一群蛆蟲在車后的一塊大石頭上蠕動著。瞬間想到“尸骸”二字,也想到可能是什么大型鳥獸的尸骨,抑或是人家扔出來的一些腐肉……根本沒敢看第二眼。僅一眼,就不由失聲大叫,甚至想哭。迄今還記得那種突然而至的惡心和驚嚇,比把車子開下懸崖更讓我生出一種遍徹全身的恐懼。喜鵲與蛆蟲,像是命運在不被關注的角落里對我書寫人生的諸多可能,這樣的相遇,我卻不知作何種解讀。
爬到平地的時候,副駕的朋友已經靜下心來解決問題,打電話叫吊車。
在等待中,他告訴我對他來說這是無妄之災。而我自己,感覺像是生活本來要甩我一巴掌,落下來卻變成了安撫。我舉目看四周,發(fā)現溝渠對面的山崖上建有小寺廟,于是,與友人開玩笑:“神仙在遠遠的山上守護著?!庇讶苏f:“心動神知。”平日里我們可以算是生活的狂徒,以為自己可以掌控生活,缺乏對世界的敬畏。這次開著車子上云端下懸崖,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但兩個人都毫發(fā)無損,不得不感謝上蒼的眷顧,無名之手的溫情呵護與托舉。
舉目四望之際,突然間,父親跌落溝渠的場景在我腦海里閃現,那么具體,觸手可及,仿佛并沒有間隔多少夜。
27年前的正月,父親喝了酒夜半歸家時分,明明已經在家門口,卻一步踏空,從崖上掉下去。并不太高的土崖,而且掉下去也是我們自家當時不養(yǎng)羊的羊圈。然而,因著那正月刺骨的寒風,也因著那晚的劣質二鍋頭,他一聲聲喊著“媽媽”的時候,終于陷入昏迷,未隔幾日就失去了生命。
從此,他作為一出悲劇的主角,在我記憶中定格。
也是這樣的溝渠,也是土坡。坐在副駕的朋友說:“想不到落下去,就像落在了棉花上?!钡腋赣H當年,卻沒有我們這樣幸運。
這些天,我一次次不由自主地回想這次經歷:短短的幾秒鐘,車子開下了懸崖,接著是漫長的等待,等吊車把車子吊上去。吊車終于來了,然后,一根繩索從車子的兩個窗口穿過,就像天空伸出一只手抓起一只鳥,不到五分鐘時間,車子就回到了路面。我看見了一切,也拍攝了一切?!扒甑氖^等仇人”是我家鄉(xiāng)的土話,照這樣的邏輯,車子因我而下懸崖,是生活的必然,而我和友人沒受傷,是得了喜鵲的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