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歌:人物是寫作的動能,從微光中映照平樂鎮(zhèn)的現(xiàn)實
暌違11年,作家顏歌終于帶著新作《平樂縣志》與讀者見面,這是顏歌繼《平樂鎮(zhèn)傷心故事集》《五月女王》《我們家》之后,創(chuàng)作出版的一部關于“平樂鎮(zhèn)系列”的長篇小說,由理想國出品。這是她在全英文語境下歷經(jīng)八年寫下的作品,更是她對家鄉(xiāng)郫縣濃濃鄉(xiāng)愁的慰藉所在,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寄托。
顏歌《平樂縣志》理想國出品 2023年10月出版
顏歌前幾年一直與丈夫孩子生活在素有“文學之城”之稱的英國小城諾里奇,其作品被翻譯成英文、法文、德文等十一國文字出版,作品多次獲得各種獎項。她的首部英文短篇小說集《Elsewhere》由英國Faber和美國Scribner出版社于2023年夏季出版。遠離故鄉(xiāng)9000公里,對于故鄉(xiāng)逐漸遠去的記憶以另類的方式在她腦海里發(fā)生,于是一個圍繞著平樂鎮(zhèn)這座小縣城的故事逐漸形成…
作家顏歌
小說《平樂縣志》涵蓋了縣城文化的世俗風情與眾生相,細膩且豐富的地方特色從方言、人物細節(jié)、動作逐一顯現(xiàn),從縣志辦副主任傅祺紅官場生態(tài)的人情世故到他兒子傅丹心與媳婦陳地菊婚姻日常的愛恨糾葛,兩條敘事線索不約而同交匯在一起,構成一幅活靈活現(xiàn)的縣城生活世相,隨著人物起伏而感動唏噓。
本期不如一見,搜狐文化專訪作家顏歌,探尋《平樂縣志》載浮載沉的人物中背后的故事由來,一起走進平樂鎮(zhèn)里的這座小縣城。
重新成為“顏歌”的過程
搜狐文化:平樂縣志這本小說打磨了近8年之久,期間有哪些可以跟我們分享的小故事?
顏歌:這部小說從開始到完成差不多是用了8年的時間,但是其實我中間也休息了很長一段時間,或者說脫離了這部小說好長一段時間。我從2015年開始寫《平樂縣志》,2017年的時候小孩出生,自然地停滯了一段時間,這段時間自己也開始寫一些英文短篇小說。
2018年,我去英國念了創(chuàng)意寫作,一直在英文環(huán)境中寫英文小說,因此《平樂縣志》也就這樣被擱置了,一直到2021年春天,完成了英文小說《Elsewhere》的交稿。然而這4年間,我依然很惦念我的中文小說,于是又重新?lián)炱疬@個小說,開始寫作。但是剛剛開始的時候會發(fā)現(xiàn)自己處在一種不會寫中文的狀態(tài),對小說中那些敘事的聲音也不熟悉,完全處于一種陌生的狀態(tài)。
剛好理想國在前一年出版了我平樂鎮(zhèn)系列其他三本書的再版,他們把這套書寄到了我英國的家里,于是我把這三本書拿出來反復地看,看似很“自戀”,實際上是很悲涼的,我使勁兒地想要去學習這個叫顏歌的人的這種寫作的方式和創(chuàng)作的聲音。大概有將近3個月的時間都不敢下筆,后來逐漸“回魂”,把自己的狀態(tài)重新一點一點找回來,顫顫巍巍地寫下了第一句,慢慢往前寫。
到了2023年1月的時候終于寫完了,對我而言會覺得是一件特別挑戰(zhàn)的事情,因為整部小說從開始到現(xiàn)在,我自己的生活與世界都發(fā)生了太多翻天覆地的變化。我可能不知道怎么去反映那些變化,當一部長篇小說寫得太長的時候,我會有種這部小說會停留在過去的你自己的狀態(tài),但是你和這個世界都是在往前走的,所以好像一直要回到過去的時間,但不可避免的是現(xiàn)在的時間和將要發(fā)生的事情,依然會影響到你對過去時間的描述。
我覺得這是件特別有意思的事情,也無法確定這個最終的效果是否受到其多大的影響,其他人能不能看出來。但是在這8年的時間里來回穿梭,把這個東西最終織成的狀態(tài),對我來說是很特別也非常具有挑戰(zhàn)性的經(jīng)歷。
人物是寫小說的動能來源
搜狐文化:從小說中能感覺得出來,您是個特別注重人物的人,如何去描寫一個自己并不熟悉的人物?
顏歌:我確實是特別在乎人物的人,人物對我而言是我寫小說的主要動能來源,但是如果從小說的層面來說的話,恰好也說明我是一個很喜歡或是很習慣寫長篇小說的人。概括來說,長篇小說是通過人物來驅動;短篇小說則是事件驅動,因此從某種程度來說,它也是兩套語言模式。
只談長篇小說的話,長篇小說中最重要的就是人物的成敗,按照我的個人習慣,在構思長篇之前先想到的肯定是主要人物,例如縣志辦副主任傅祺紅、女孩陳地菊,但是在構思與落實的過程中,我會從次要人物去著手,類似如何去描畫一個人物素描的過程。將你的主要人物構建成一個所謂的負空間(negative space),畫出人物的輪廓,人物周邊的東西,像一個有機的過程,逐漸生成。例如通過構想傅祺紅的家人、朋友、鄰居等等,讓這個人物進入一種有機的運行方式,通過他與其他人的互動關系,決定了這個人是什么樣的人。
這個方法和我們的成長過程也是同樣類似的經(jīng)歷,我們出生的時候就像是一張白紙,逐漸通過接觸我們的周圍、父母、學校、朋友去填滿我們的負空間,是人與環(huán)境的互動使我們成為自己。我在教授創(chuàng)意寫作課程的時候也會和學生說,一個主要人物是需要復雜性的,如果直接去進入一個人物,直接以個人猜想定義人物的話,這個人物一定會有點機械、有點程式化的,所以要將人物做得鮮活,一定要從旁邊開始來做。
搜狐文化:小說中的主要人物傅祺紅和陳地菊最終都選擇逃避現(xiàn)實,這樣的抉擇是否別具深意?
顏歌:傅祺紅的命運是我一開始就想好的,整個故事的設計、情節(jié),怎樣把傅祺紅放在這個網(wǎng)里面,然后一點一點地收緊,最后無處可逃的一種狀態(tài),所以他不得不去選擇他的結局。我特別想要去表達一個小人物的消亡,用小說的狀態(tài)把它呈現(xiàn)出來。這樣的小人物或是普通人,他的死亡是非常普通的,可能也上不了新聞,只是一個數(shù)字或代稱,但是卻隨時隨地發(fā)生在生活之中。
作為一個寫作者,我會認為自己是一個有特權的人(privileged),我需要去想那些沒有可能被寫到紙面上的人,他們的聲音沒有可能會被聽到的人。同樣,我也是一個非常普通的人,我也可能成為那些數(shù)字的其中一個。所以這是兩方面的原因,作為寫作者和私人的原因,想要去描寫那些看似無意義或不會觸動我們的事件。
陳地菊的結局是隨著這個故事的發(fā)生以及這么多年我的生活變化和世界的變化而形成的結果,同樣作為女性我是挺替她難受的,我會覺得說你怎么默默地忍受這一切,她的生活也是一種比較隨波逐流的狀態(tài)。直到某一個點,我突然就意識到她還是要反抗的,她想要離開,無論這個離開的結局最終是否成功,我們都無法知道,但是至少這個動作是有意義、有力量的。這可能是故事發(fā)展的過程中的意外,但是在寫作之中也不算意外,因為每一個寫作的人,我相信都希望他們的故事超過其本身的預想,即如果你的故事不會讓你自己感到驚訝的話,那么也無法讓其他人感到驚訝。我在教書的時候也提到,喬治桑德斯講過,任何一個故事結束在你發(fā)生的平面上的故事都是不值得講的,從這個角度上來看,我覺得陳地菊的結局是結束在一個我沒有預設到的平面上的。
想寫一種當下的“中國式”小說
搜狐文化:為什么會決定采用三言二拍、話本小說的形式來寫《平樂縣志》?
顏歌:有兩個層面,第一是從小說本身的內容來講,當我決定要寫一個關于當下的現(xiàn)實小說的時候,當時我是2012年想要去寫這個故事,這個故事背景是2010年,當時中國的狀態(tài)是商業(yè)非常發(fā)達,社會里各行各業(yè)都在萌芽,社會形態(tài)極具多元化,好比各種人物想法、人物處境等,比起傅祺紅那個年代一畢業(yè)就被分配好工作,按部就班的時代,2010那個年代的中國是非常多元化,甚至有一種嘈雜的東西在里頭,有很多事情正在發(fā)生。
對2012年那個時候的我而言,當下距離我很近,在寫這種距離自己很近的東西,要怎么去表達文學的距離感和質感,是我需要考慮的。從這個點來說,當時社會的商業(yè)的狀態(tài),三教九流、各行各業(yè)繁盛又喧雜的狀態(tài)和我心目中的明清市井社會是有點相似的。從內容上來說,我就想試看用三言二拍、話本小說的這種方法去寫現(xiàn)在類似的狀態(tài)。
從形式上來講,我覺得我應該算是長期浸潤在西方文學體系里,在中國之外的各個地方流連,包括我現(xiàn)在也寫英文,正因為如此,當我在愛爾蘭、在都柏林的街上走的時候,我會突然意識到我是中國人,中國性會更加突出。
我覺得從文學來講也是一樣的,在我的文學世界里,當我不在中國的語境中的時候,我反而更多地會去想什么是中文的文學,什么是英文的文學。英文本身盎格魯傳統(tǒng)的那種敘事方式與中文本身的特質、敘事理念、敘事方式是很不一樣的,有點像是我在盎格魯中心的這種背景下去思考中文小說。
從我個人理解來說,我會覺得明清小說是我理解的中文小說的狀態(tài),因此我會想對中文傳統(tǒng)小說進行一個小小的復興,同時也去探索這樣的小說形式是否還能繼續(xù)。這種復興肯定不是復刻,它就是一種后現(xiàn)代的再現(xiàn)與模仿,模仿本身就有在場、再現(xiàn)的這種狀態(tài)。
我在進入這個故事的時候,包括我選擇用這樣的方法,我也不是很確定,在我的經(jīng)驗里也沒怎么看到這樣的表達,或許是有但我沒有看到,所以一直處于一個比較忐忑的狀態(tài)。包括到現(xiàn)在寫完了,我依然不確定,但我還是覺得很有意思,可能有一個很小的意義,有這樣一本書,我這樣一個人做了這件事,把這個東西重新闡釋、再理解。
最后,顏歌笑著說:“當然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2023年了,我真的把當代寫成了古代,用這樣的方式來寫當代,我也不知道是否成立,但我一開始的起因就是這樣的?!?/span>
從2012年開始構思到2023年小說正式完結,跨越了顏歌人生的十一年,也是她割舍不了的對家鄉(xiāng)郫縣最深的擬像與懷念,在那座叫做平樂鎮(zhèn)永豐縣的小縣城里,縣志辦副主任還在孜孜不倦地寫下他的縣志日記,東門城墻下一位風韻猶存的女人正向左鄰右舍念叨著為女兒找對象的事,平樂鎮(zhèn)的故事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