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瑟夫·羅特:敲著鮮明的鼓點踏過一個時代
約瑟夫·羅特
據(jù)說有人問過福樓拜:包法利夫人的原型是誰?福樓拜回答道:“我就是包法利夫人?!蓖瑯?,對于約瑟夫·羅特而言,他就是特羅塔家族。他是這個家族的祖父、父親、兒子和孫子,是這個家族的農(nóng)民、英雄、地方長官、年輕少尉,是他的偉大小說《拉德茨基進行曲》中特羅塔家族所有人物的矛盾集合體。
視覺與聽覺并進
2024年9月2日是約瑟夫·羅特誕辰130周年的日子。作為與茨威格同代的作家,羅特的小說主題通常被窄化為傳統(tǒng)而保守的哈布斯堡王朝情結??贪逵∠蟮睦佑》路鹣蜃x者呈現(xiàn)著這樣的畫面:一個委身于舊世界的保皇黨,撫摸著哈布斯堡王朝的殘骸淚流滿面,沉湎于這個無可避免步入沒落與消亡的奧匈帝國的舊日幻影,嘆息著于空無之地徒勞地尋找身份認同,在迷醉中劇烈地渴盼著回到那個心之所往的時代。但在《拉德茨基進行曲》里,哈布斯堡王朝在羅特眼中不能僅僅被視為黃粱美夢,這是夢,但這是奠基于荒蕪的現(xiàn)實之上的破損之夢,在夢中充滿了混亂,也充滿了矛盾。甚至無法真正弄清,羅特究竟意欲懷緬那個時代,還是批判那個時代,抑或兩者勢均力敵。而他筆下的人物也在矛盾的碰撞中跌跌撞撞,最終連同這個帝國被攬入了那個一直盤旋于小說上空的死神的懷抱。
《拉德茨基進行曲》中的世界由一種富麗而輝煌的語言包圍和塑造,折射出鋪天蓋地的水晶般的光華。羅特的語言就像他在小說中描述的軍隊一般,閃耀著如同行進式的鼓點的美感,這種美感即便經(jīng)過翻譯的轉化,依然能讓人領略到那無與倫比的音樂性。
羅特的語言天衣無縫地聯(lián)結了詩意和敘事,他立足于現(xiàn)實世界,又透過詩意的棱鏡將那個曾經(jīng)存在過的世界扭曲變形。所以小說中的世界同樣是夸張的世界,在這里,庸常甚至污穢之物都迸發(fā)出強勁的聲勢——他形容馬“把一顆顆熱氣騰騰的又大又圓的黃糞球拋到雪地上”。從某種程度而言,羅特所描繪的對象都是平等的,它們都被升騰而起,蘊含著同樣深遠的屬性。
《拉德茨基進行曲》強調(diào)聲音,這點從小說的名字中就不難看出。聲音如同潮水般包圍了現(xiàn)實的堤壩:云雀、青蛙、壁鐘,以及與這部小說同名的音樂《拉德茨基進行曲》等等,它們像是對這個帝國熱烈的頌歌,同樣也像是對帝國末日將至的挽歌。它們有時與現(xiàn)實的氣氛交融,有時與現(xiàn)實形成各奏其調(diào)的反差。所有的聲音仿佛自成一個微型的甚至有點偏執(zhí)的世界,面對撕裂與嬗變,它們對人類世界無動于衷,但又總能在情緒氛圍恰逢其時的時刻浮現(xiàn)。這些聲音似乎彰顯了一些嘲諷、一些無情,以及翻天覆地變化之外,真正的永恒。
同樣被強調(diào)的還有顏色,那是一種炫目的五彩繽紛,在字里行間中綻放。這種視覺的沖擊無可阻擋地要破土而出,有時在一句話中好幾種顏色會成群結隊地涌出,描繪的對象也因為顏色的濃墨重彩而膨脹。羅特熱愛對比,顏色的對比尤為關鍵,尤其是小說中跳動的關于黑與白的對比,語言的能力仿佛要通過對比的角力爆發(fā)出來。
比喻清澈而充滿張力
在小說中最為引人注目的還是他清澈而充滿張力的比喻。在羅特最優(yōu)雅的比喻中,一種輕盈的新穎的創(chuàng)造力油然而生,銳利地打破表層的冰面,與此同時又沉重地沉潛入宿命的漩渦,外部世界與內(nèi)心世界彼此勾連,具象與抽象兩種不同的狀態(tài)在比喻的器皿中相溶。“這扇窗形式上把他和黑暗分隔開來,實際上它就是黑暗本身冰冷的外墻?!薄疤亓_塔的道路上放著一個個墓碑,宛如公路上的一座座里程碑。”
羅特的比喻有時會沾染上夸張,比如他形容假牙“大得好像鋼琴上的大琴鍵”,但最讓人驚詫的還是比喻那繁茂的數(shù)量。在相當多的段落中,那些精美的比喻像不要錢一樣接連不斷地撲面而來,作者慷慨解囊,掉落出碰撞聲不絕如縷的金幣。
作為喻詞的“好像”“仿佛”這些字眼不單單出現(xiàn)于外部環(huán)境和具體物件的描寫中,也出現(xiàn)在描寫人物內(nèi)心的句子中?!八路鹇牭絻鹤用刻於荚谛疾辉俾爮倪@位老人的旨意”,這使得人物的感覺在某種程度上被夸張化了,但這種夸張的輻射本身就是人內(nèi)心最真實的體驗,同時使小說的氣場都蕩漾了某種與人物難舍難分的宿命般的回響。
帶有喜劇性的夸張
有時,羅特筆下的夸張會給這部悲劇小說披灑上一些喜劇性,這種喜劇性通常由內(nèi)心和現(xiàn)實的落差提取出來。只需要看看瓦格納上尉關于賭錢的想法,就能知道這種微妙的諷刺是如何生動地躍然于紙上。這種喜劇性在少尉和陶錫希太太的那段戀愛中噴發(fā)到了頂峰:一個是迷茫的年輕少尉,但內(nèi)心已然滄桑;一個是迷茫的大齡夫人,但內(nèi)心渴望青春。這是何其畸形但又如同鏡像的愛戀??!諷刺的喜劇性在這段愛戀的心理描寫中來回穿梭,陶錫希太太諷刺男人的那段話頗具喜感,作者的語言悄然混入其中:她認為男人“非常像笨拙的大昆蟲”,是“一支企圖振起鉛一般沉重翅膀的傻瓜軍隊”。但最后,轉折的落筆“盡管如此,她只要還活著,總要等著他們”加濃了喜劇的糖分,同時又微妙化了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關于自己的年齡,陶錫希太太堅定地拒絕說真話,但她的謊言又處于一種中間狀態(tài)中——“要是瞞去整整三歲,封·陶錫希太太也許會覺得太自負了。不過,僅僅偷走微不足道的一歲,還不能說是對真理的偷竊”——這種中間狀態(tài)是人物刻意維系的,但一旦從人物的視角抽身出來,這種刻意維系頓時變得可笑。
喜劇的水汽中總是無可避免地凝結了一種沉重的悲劇的水珠。一個絕佳的例子就是在小說中人物普遍懷揣著一種古怪的思想,仿佛一種無關緊要的物件在人物的潛意識中會使現(xiàn)實發(fā)生改變,這種功能虛妄的改變仿佛寄托了他們那虛無的希望,荒唐得可笑,但同樣潛藏著一種無力感的可悲。沒有什么能螳臂當車地阻擋現(xiàn)實的進程,歷史之手會將一切都碾碎。人物也意識到了這種必然,這種必然吹滅了他們的希冀,銷蝕著他們的生活,以至于他們迫切地同樣也是絕望地想要抓住那纖細的救命稻草,“仿佛草莓能夠使情況完全改變過來”。
兩種時間在小說中交織
在小說中交織著兩種時間:一種可被稱之為現(xiàn)實時間或者敘事時間,這是按部就班流淌的時間、在計量單位上絕對的時間、堅韌性的時間,有時我們將這種時間稱之為“歷史”;一種即是人物的心理時間,在這里,現(xiàn)實的時間被心靈的強酸瓦解,通過感受的魔術,時間開始了神秘莫測的變幻,“好似他有一秒鐘之久忘記了他的職業(yè)”,在某種意義上,這種時間有著更為幽微的現(xiàn)實性。
在現(xiàn)實中,我們大多通過自己的內(nèi)心去感受世界,就如同在所有人人生的某個時刻都會掛在嘴邊的那句真心的陳詞濫調(diào)“好像就是昨天發(fā)生的事”,小說中關于時間的很多感受都可以視為這句話更為荒寂的變體。對于《拉德茨基進行曲》中的人物而言,時間的感受不再是一個人人生走到某個時刻的嘆息,相反,這種感覺仿佛是如影隨形的充溢與標志,是無法切斷的鎖鏈。同時,這兩種時間在小說中必然會激發(fā)碰撞,但并非旗鼓相當、勢均力敵,潰敗的永遠是人物的心理時間,因為現(xiàn)實的時間、歷史的車輪是冷酷無情的。作者有時會對時間評論,這種評論就如同時間般冷酷無情,帶有一種強制的毋庸置疑的屬性。“毫無疑問,時間永遠不會停止?!边@是終極的判決,對生命的絕不容情的碾壓與粉碎。
一個雙重性的世界
羅特所創(chuàng)造的世界就是一個雙重性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腐朽與生機同在,冰凍與熾熱共存。每個人都被孤獨包裹、囚禁,而正是這種深入骨髓的孤獨讓他們成為了一個整體。
少尉卡爾也具有雙重性,他就像是自己祖父的一個幽暗的陰影、一個孱弱的鏡像,他流淌著的血液,既源自那個耕作的農(nóng)民,也源自那個為皇帝奮不顧身的士兵,兩種截然相反的感受不斷擠壓著他,這是他痛苦的根源。少尉也同樣在兩種身份中不停地搖晃,父親的兒子,祖父的孫子——不同的分身賦予他的是不同的意義。特羅塔家族的每一對父子之間相互都不理解,但對于隔輩的人,卻能在無形的時間場域中攥住一種聯(lián)結。而整個特羅塔家族,像是無數(shù)晶瑩的鏡子反復相互折射所交織的繁密之網(wǎng),這個家族的關系匯聚了模糊不清的重影、飄忽不定的錯位,一種朦朧而重疊的句式不斷地冒出——“似乎父親變年輕了,兒子卻變老了”“覺得在他一旁的不是他的父親,而是他的曾祖父”。
這個網(wǎng)的中心就是皇帝本人,在小說中有兩幅畫像經(jīng)常出現(xiàn),一個是仿佛永駐在現(xiàn)實中的皇帝的畫像,一個是鐫刻在家族血脈中的祖父的畫像,在冥冥之中兩者似乎有某種無可名狀的聯(lián)系。在羅特的另一部小說《百日》中,宮女安吉麗娜對拿破侖也有著狂熱的迷戀,但在《拉德茨基進行曲》中,皇帝與臣民的關系更加復雜。因為隨著時間的漫漶,特羅塔家族也逐漸變成了皇帝的影子、皇帝的鏡像、皇帝的兄弟,甚至于就是皇帝本身。而家族和皇室,本身臣服于一種更大的東西,那就是徐徐沉沒的帝國。
逝者給我們留下了什么
小說一直在敲響著帝國沉沒的預警,小說中的世界同樣是預言的世界,人物的命運甚至就在人物的話語中暗潛著,直到命運降臨時我們才能回溯到那話語中毀滅的力量。
卡爾在遇見他未來的朋友軍醫(yī)時,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突如其來地說了這樣一句話:“我愛過一個叫卡基的女人,她死了!”與之有著隱約聯(lián)系的是,地方長官和卡爾提到了自己曾經(jīng)結識過的一個并沒有在后文中出現(xiàn)的姑娘米琪·施納格爾,羅特在這里做了留白,甚至讀者無法真正了解人物為何要提及這件事。人物的意識是隱秘的深潭,沒有人能真正了解其原因,在某個特定的時刻、面對某個特定的人,這個深潭下的暗涌會在現(xiàn)實的表層上泛起一朵浪花。
對于卡爾,他說這句話的原因或許在于他需要一個人去傾訴心底的秘密,這秘密一直揮之不去地壓抑著他。他之所以選擇了軍醫(yī)為傾訴對象是因為“他倆都游離于全團之外”,這份孤獨讓他們相連,同樣也是命運之手讓他們冥冥中在對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們相識不到半小時,但已經(jīng)偵測到一種近似性,這種近似性包含這一種和死亡有關的東西。同樣這初始的對話也像命運之手寫下的預言,軍醫(yī)回答他“您還會愛別的女人的”,這句話在某種程度上預示了軍醫(yī)死亡的原因。
在這個雙重性的世界中,他們一方面接收到了死神的訊息,但另一方面似乎又對死神的身影視而不見。預言的塵埃不斷在人們眼前揚起,人物奇怪地意識到了它的威力,又奇怪地意識不到它的威力?!翱墒撬麉s好像現(xiàn)在才知道這是父親的手,一只父輩的手”,“好像”這個詞語讓整個句子生長出一種不確定性。人物在意識上通常是遲緩的,仿佛世界一直在演變,但人物永遠固守在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的龜殼里,認為一切永遠不會改變,直到外部的狂風侵襲了他們的內(nèi)心。但又好像他們早已知道自己一直在等待一個早就該發(fā)生的事情,直至一個落后的時間點才被釋放出來。甚至在“他發(fā)覺自己一直懷著這樣一個隱秘的想法:她可能還在,而且正坐在一個房間里等著”這樣的句子中,兩種延遲混雜重疊,一種是意識對現(xiàn)實的延遲,一種是意識對意識本身的延遲。
回到小說的開頭,我們會驚詫地發(fā)現(xiàn),祖父對皇帝的拯救就是一個對于死神的延遲,這種延遲慢慢彌散開,在時間的順流而下中死亡此起彼伏,當孫子注視著祖父的肖像,他在想“仿佛這位索爾弗里諾英雄還要再死一次”。
死亡是永恒的,但這種永恒是一種重復性的永恒。小說中徘徊著這樣一個疑問,逝者究竟給我們留下了什么?對于今天的讀者,帝國的消亡以及處于帝國消亡洪流中的羅特,留給我們的是他那驚人的小說,這些小說就像他筆下的云雀那樣,永不枯竭地唱響著流溢文學光輝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