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的詠史詩
我國歷史悠久,載籍豐富,詩人們也喜歡詠史。東晉、劉宋間的大詩人陶淵明寫過三首:《詠二疏》《詠三良》《詠荊軻》;柳宗元非常仰慕陶淵明,于是也寫了三首,而略有變通:西漢名人疏廣和他的侄子疏受乃是以要求提前退休著名的,柳宗元的處境、思想與此全相反——他是很有意于進取而被朝廷打下來的,如果也來詠二疏,那就很難措辭,所以他只跟著陶淵明寫了《詠三良》《詠荊軻》,而另加一首寫望諸君樂毅的《詠史詩》,以湊齊三首之數(shù)。
柳宗元的《詠三良》和《詠荊軻》,題目是跟著陶淵明來的,但觀點很不同,甚至相反,這又是很有意思的事情。柳宗元是一個很有自己想法的人,此其所以為大家也。一味尊古跟進的,往往是些不大有頭腦的迂儒腐儒。
所謂“三良”,指春秋時代秦國子車氏之三子奄息、仲行、鍼虎,他們都是非常優(yōu)秀的人才。后來秦繆(或作“穆”)公死了,用許多人殉葬,“三良”也在其內(nèi),對此人們深感痛惜。《詩經(jīng)·國風·秦風》中有一首《黃鳥》就是詠嘆此事的,詩的大意說子車氏家的三位青年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漢,現(xiàn)在竟然殉葬而死,自己愿意死一百次把他們救贖出來。
“三良”后來成為詩歌里一再詠嘆的對象,主題大抵是歌頌這三位的品德和能力,而對他們的死則表示無限的痛惜和哀悼。陶淵明的意思也是如此,柳宗元的《詠三良》基調(diào)完全不同,他認為以活人殉葬完全是一種野蠻,盡管秦繆公有這樣的要求,其遺囑執(zhí)行人不應當照辦,因為真的這么做,就將陷其先父于邪惡。柳詩云:
束帶值明后,顧盼流輝光。一心在陳力,鼎列夸四方??羁钚е倚?,恩義皎如霜。生時亮同體,死沒寧分張。壯軀閉幽隧,猛志填黃腸。殉死禮所非,況乃用其良。霸基弊不振,晉楚更張皇。疾病命固亂,魏氏言有章。從邪陷厥父,吾欲討彼狂。
柳詩指出,以活人殉葬完全與“禮”不合,繆公的接班人“從邪陷厥父”,簡直是發(fā)了狂。“魏氏言有章”用了一個典故,《左傳》宣公十五年(前594)記載:
初,魏武子有嬖妾,無子,武子疾,命顆曰:“必嫁是!”疾病則曰“必以為殉!”及卒,顆嫁之,曰:“疾病則亂,吾從其治?!?/p>
柳詩“魏氏言有章”的意思說,魏武子最后提出要嬖妾為他殉葬是錯誤的,這時候他的頭腦已經(jīng)亂套了,所以應當按照他清醒時的意見辦,把那嬖妾另嫁出去。魏武子的兒子魏顆表現(xiàn)出一種清明的理性,柳宗元充分肯定了他。秦國的“三良”等一批人為穆公殉葬在魯文公六年(前621),比魏顆發(fā)表其高見早不了多久,可見其時秦國的思想文化比魏國落后。柳宗元對古代的歷史和文化有深刻的研究,寫起詠史詩來,思想水平大大高于流俗,也高于陶淵明。
比較陶、柳的兩首《詠荊軻》,也是柳高于陶。陶淵明的《詠荊軻》大抵依據(jù)史料加以敷衍,按傳統(tǒng)的看法把著名刺客荊軻歌頌贊嘆一番,以表達對秦人暴政的痛恨;而柳宗元則指出,燕太子丹高價收買殺手,試圖通過個人恐怖手段去解決兩國之間的軍事政治問題,完全是一種“短計”,最后導致了燕國的大災難。詩中又說,荊軻的水平也不大行,其人“勇且愚”,不值得歌頌。二十多年前我在一篇短文中對此做過一番比較,結(jié)論說:“詩人詠史時可以只管取其一點以表達自己的某一感情,往往突出歷史上的一方面而不及其余,這與歷史家的態(tài)度是很不同的。柳詩與陶詩可謂言各有當,各說各的話,各有各的心思,同時也就各有各的妙處。但是比較起來,柳詩所表達的歷史觀更為深刻,也更近于今天的見解?!保ā读谠l責荊軻》,《博覽群書》2001年第11期)
讀一讀柳宗元的詠史詩,可以深刻地感受到其人不僅是著名的文學家,也是一位高水平的歷史學家和思想家。是不是可以說,他首先是一位思想家和古文家,寫詩僅為其余事,流傳下來的詩凡兩卷一百來首,在四十多卷的柳集中屬于比較次要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