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4年第4期 | 湯成難:他們將騎鶴而去(節(jié)選)
湯成難,小說散見《人民文學》《收獲》《十月》《鐘山》《作家》《花城》等,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新華文摘》等選刊轉(zhuǎn)載,并多次入選各種年度選本及文學排行榜。著有短篇集《月光寶盒》《一棵大樹想要飛》《J先生》《尋找張三》《飄浮于萬有引力中的房屋》;著有長篇小說《一個人的抗戰(zhàn)》《只有一個乳房的女人》。獲得多個文學獎項。首屆雨花寫作營學員。
1
天不亮就醒了,窗外是黏糊糊的黑。老榆木躺在床上,瞪著兩只眼睛看頭上的屋頂,屋頂都被看舊了,梁啊,椽子啊,草簾啊……即使沒有天光,老榆木都曉得它們的模樣——有兩根椽子斷過,當頭鑲了一截;草簾被老鼠咬出三角形的洞;大梁上有幾個樹結(jié)疤,眼睛一樣直愣愣朝下看哩。這房子六七十年定是有的,修修補補勉強支撐到現(xiàn)在。常常在夜里,老榆木聽見木頭“咔”的一聲,像上了年歲的人骨頭在脆裂。有時又是“嗡”一聲,那是壇啊缸啊罐啊發(fā)出的幽玄之音。屋子里堆放著箱子、木柜、水缸、方桌,日長月久的一個個都變成活物,常在夜深人靜時發(fā)出一兩聲嘆息。
雞打鳴了,尾音拖得極長。進了臘月,雞打鳴的時間一點沒變,照樣是夜里三四點扯開嗓子。雞啼后是狗叫,不過,一兩聲就止住了,有時“汪”那音才發(fā)出半個,后半個音還窩在嗓口,就被黑夜給嗆了回去。
可今晨不像往常,狗叫聲連成了片,從村西頭一路鬧鬧嚷嚷著過來了。
狗是沖著人影叫的,有人在急急趕路。
狗叫聲近了,人的腳步也近了,踢踢踏踏的,是那種滯重的、鞋底在地上的拖拽聲,有些無力卻又急匆匆的。
腳步在老榆木的門前收住。敲門聲代替了腳步聲,來人用手掌在門板上拍了拍,房梁這時候又是“咔”一響,仿佛不堪其擾。
老榆木起身開門,是村西頭瓦匠阿三家的兩個兒子,半個時辰前,瓦匠阿三歸天了。他在床上躺了七七四十九天還是沒熬得過臘月。
人一咽氣,阿三的兩個兒子就給親眷們報喪,又立馬趕來請老榆木過去。
老榆木是村里的“八仙”,主持喪儀他經(jīng)驗老到。喪儀至少需要八個八仙,今年春上走了三個,剩五個,沒有新人加入八仙這個隊伍,年紀輕一點的都不愛干這活。老榆木記得自己年輕那個會兒,喪儀是很講究的,抬靈柩的就有十六個,不過,那時的棺材板兒重,不像現(xiàn)在的,棺材板兒輕得不像話。
老榆木披上一件棉衣,搭上門,便踏進了黑夜。頭頂上寒星顫顫,黃豆粒兒似的,疏密有致地排開,有幾粒墜得極低,好像就要落到人跟前一樣。
亡人阿三已經(jīng)躺在堂屋里的門板上,門板是從臥室的門框上卸下來的,用磚頭規(guī)規(guī)矩矩支著。沒有了門,屋里顯得空蕩許多,一眼就能看出很遠??墒?,又讓人覺得擁擠了起來,許是門板四周跪滿了哭聲凄厲的人吧。
門板闊大又安詳,靜靜托舉著亡人,好像死后躺在上面就是一個好的歸宿。不知道哪個不諳事的小孩撞到門板上,門板發(fā)出“喳”的一聲,像房梁在半夜里的嘆息,但門板的聲音是有力的,沉靜的,仿佛回應(yīng)著活人的擔憂。
堂屋已布置成靈堂,屋里的桌凳搬出來,騰出空間,火盆也準備好了,火紙正在火盆里烈烈燃燒。供桌上敬了香,兩支白燭插在燭臺上,火苗兒驚悚地一跳一跳,蠟油便淚一樣地淌下來。
老榆木在木盆里洗凈手,再換上干凈的水給亡人擦拭,毛巾用熱水浸透,絞干,疊成塊狀,熱氣從毛巾里冒出來,老榆木習慣用熱水給亡人凈身,仿佛亡人還能感知水的溫度。
壽衣是藏藍色對襟棉襖,藏藍色棉褲,和一雙白底黑面布鞋。老榆木將一只衣袖套在亡人胳膊上,再用手托住亡人后頸,好像要將其攬入懷中,只不過,那身體只抬離門板幾寸,方便另一只衣袖從身下穿過。衣服抹平整了,紐扣一路扣上。老榆木還沒見過阿三把衣服穿得這么周正的時候呢,他想到阿三生前,不管寒暑,衣服都是敞開的。有人拿阿三開玩笑,說,阿三你的胸口有團火嗎?阿三憨憨笑,說,是呢,胸口有團火呢。
老榆木想到這兒,又彎下身,將領(lǐng)口的紐扣松開一粒。他將亡人的頭部置于門板的中線,順勢又將身子緩緩挪正。從供桌上抽出三支香,就著燭火點燃,香爐置放在亡人頭畔,藍煙裊裊向上,如一根直線,突然地,又神經(jīng)質(zhì)似的扭動一下,像是誰在暗中對它吹了口氣。
2
從堂屋出來,外頭已經(jīng)大亮了。幾粒星兒還沒來得及收回去,傻愣愣地掛在天上。
吊唁的人越來越多,溪流一樣緩緩匯聚過來。來人是不會空著手的,手指上勾著一沓紙錢。進門的剎那,凄厲的嗩吶聲響起。放下手中的紙錢,神情莊重,在亡人跟前磕個頭,女眷們在靈堂哭靈。
一個粗啞的聲音也夾雜其中,畏畏縮縮,卻又認認真真,老榆木不消看,也知道這聲音來自蠶豆。
蠶豆是個傻子,十三四歲,智商也不過五六歲,整天東游西蕩,哪家辦紅白喜事,他就在哪家蹭吃蹭喝。不過,蠶豆最喜歡的還是喪事,前前后后可以吃上三四天。當然,他也不會白吃的,他會在腰上系上孝布,手里握個哭喪棒,宛如孝子孝孫,有人磕頭了,他也跟著磕頭,有人哭喪,他也跟著哭喪。起初人們看見了還覺得稀奇,忍不住跟他開玩笑,蠶豆啊蠶豆,亡人跟你什么關(guān)系???
蠶豆張著大嘴使勁想。
是你老子吧?
蠶豆點點頭說,老子,老子。后來,人們也習以為常了,畢竟,這才像一個傻子的行為。
蠶豆喜歡跟在老榆木后面,老榆木需要剪刀了,他遞過去。老榆木需要喊誰了,他就跑出去喊,盡管常是張冠李戴。有人跟老榆木開玩笑,說這是你帶的徒弟哦。又轉(zhuǎn)頭問蠶豆,你也要做八仙???蠶豆歪著腦袋想半天,好像這個問題使他極為審慎,想完了撓著頭問,八仙是啥?
八仙就是像老榆木這樣給亡人抬棺材哦,對方說。
蠶豆很高興,說,哦,抬棺材,哦,抬棺材。
人們哄堂而笑,說,真是個傻子哩。
對話在這兒便止住了。
其實阿三和老榆木一樣,也是村里的八仙,剛做沒幾年,他是瓦匠,手上有力氣,上一個亡人,就是阿三和老榆木抬的棺材。
門口的涼棚搭好了,孝布買來了,按人頭扯成長長短短若干份;墓地也看了,請風水先生在墳岡上做了標記。
入殮是在第三天的傍晚,挑了個吉時,五點零八分。老榆木宣布時辰到,死者為大,跪拜是生者對于逝者最大的敬意。跪拜有次序,顯示著關(guān)系的親疏,先是孝子賢孫,再是親屬中的晚輩、長輩,再是村里的同族中人,再是同村中人。老榆木喊孝子賢孫時,蠶豆也擠到隊伍前面,畢恭畢敬跪下。
八仙們將亡人從門板上抬移到棺材里,又用厚厚的火紙塞進亡人與棺木之間的縫隙,縫隙要填充緊實,使得亡人與棺木成為一個整體。頭部的裝飾由老榆木完成,他俯下身,每一個動作都極其恭敬,謹慎,仿佛在與亡人進行小聲對話。他將事先準備好的白色紙花一朵朵地捻起,嵌在亡人頭部和臉頰兩側(cè)的空隙里,帽檐,頸部,以及胸前。
白色紙花簇擁著,顯得格外莊嚴和肅穆。老榆木記不得這是自己入殮的多少個亡人了。
他是三十九歲那年干的八仙,算一算,也有四十年了。從前八仙有十六個,領(lǐng)頭的要會唱,那叫“掌彩”,前前后后共有二十多句,內(nèi)容多是吉祥祝愿之詞:天地開張,日吉時良,先人終生福德好,今朝跨鶴登天堂,孝男手持主喪杖,披麻戴孝守靈旁;孝女孝媳穿孝服,思親百世實難忘,八仙齊把靈車扎,力索花在金棺上——
老榆木心里突然咯噔一下,有多少年不唱了啊,不知道從哪兒刮來的風,改了風俗,以兩聲嗩吶代替了唱詞。
可老榆木還是張開了嘴,剛發(fā)出一個音,身旁的吹鼓手用力推了推他,示意他停下?,F(xiàn)在不興這個,吹鼓手說,都是哪年的這陳詞濫調(diào)了。說完,嗩吶不由分說吹響了,尖嘯的樂聲蓋過了一切。
3
冬天還沒過完,院子里的梧桐樹就倒了一棵。樹是老死的,樹干早就朽空了。樹倒之后院子里空闊蕭瑟許多,天空突然在老榆木頭頂上露出來,明晃晃的,好不適應(yīng)。老榆木低著頭在空出的樹坑旁走來走去,樹一棵棵栽下,又老死;人一個個出生,又老去,老榆木一想到這些,心里就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人死后埋在墳岡上,墳岡在小官村的北面,有一處朝陽的坡地,老榆木記得小時候看見的墳岡還只是一小片,墳頭也是數(shù)得過來的,而如今,早已層層疊疊、連綿起伏了,村莊越來越空,年輕的人逐漸進了城,年老的陸續(xù)來到了墳岡。
墳岡下面是通洋河,河水泛著粼粼波光。通洋河從哪里過來的,老榆木不太清楚,但它去向哪里,他是知曉的,通洋通洋,是往大海里去了。小官莊給亡人送葬,一般送到通洋河邊停下,燒幾捆紙錢,念幾聲經(jīng)。河水拍著堤岸,發(fā)出噗噗的聲響,像是對亡人的無限哀嘆。
老榆木經(jīng)過墳岡時,特意在阿三的墳前看了看,土已經(jīng)與四周沒什么兩樣,看不出這是一座新墳。下葬時人們留在浮土上的腳印,早被風吹得干干凈凈。他記得入土那天,泥土從深處挖上來,呈現(xiàn)出一種新綠,主家往墓地四周撒了不少糖果,這是吉利之說,孩子們趴在地上撿糖果,老榆木也撿了一個,沒有吃,而是悄悄塞到蠶豆手里,這個小傻子朝老榆木笑笑,糖紙都沒剝便囫圇放進嘴里。
亡人埋入土中,新墳長出來,有種安家落戶的感覺。新墳很快成了舊墳,在墳岡上不再醒目。老榆木想,阿三應(yīng)該騎鶴走了吧,那天入殮時,盡管嗩吶聲震耳欲聾,他老榆木還是將“掌彩”唱完了——喝了東家扶重酒,護送仙體入仙鄉(xiāng),八仙八仙,聽我言章。莫道他人生身父母,猶如自己親爹娘。轉(zhuǎn)彎抹角,大家商量;上墈下嶺,切莫慌張;跨溝過渠,小心提防,安全送達長眠地,金棺落在正中央。白鶴展翅棺頭立,幡旗飄飄在前方,青山寶地千古秀,綠水福澤萬年長!
老榆木在一簇枯草上坐下,看著坡上高高低低的墳頭,他記得自己五歲時第一次跟太奶奶去看人家辦白事,他們擠到人群前面,一眼就看見躺在門板上的亡人了,頭上戴了高高的帽子,腳上套了一雙黑色棉鞋,兩只腳面用細棉線綁住,緊靠在一起。親眷們披麻戴孝,排成縱長的一條,頭上的孝布也很長,一直拖到后腳跟,風一吹,呱啦呱啦打在人的大腿上,那聲音就有了悲傷的意思。孩提的老榆木覺得很好玩,心想,自己還沒戴過孝布呢,什么時候才能系上它呢。這個想法冒出的第二天,他的祖父就歸天了,老榆木嚇壞了,心想是不是自己的想法被老天知道了。祖父是個頭發(fā)胡子雪一樣白的老頭,不管寒暑冬夏,祖父喜歡搬一張?zhí)僖蔚皆鹤永?,因為身子又瘦又高,坐在藤椅里時,像一把折尺。陽光落在祖父和他身后的那堵墻上,一樣的搖搖欲墜。祖父閉著眼睛,好像孩子們的吵鬧不會驚擾他。有時,祖父喊老榆木過去,他的嗓子啞啞的,每句話都被砂紙打磨過似的。祖父指著不遠處的通洋河說,我快要到那兒去了。老榆木聽不懂,順著祖父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通洋河的水豐盈,仿佛要倒灌下來。這條河壯了,壯了。祖父說。祖父從衣兜里掏出幾粒豆兒給老榆木,他伸手去接,當祖父枯木一樣的手指碰到他掌心時,老榆木猛地一驚,剛要抽開,就被一雙大手捉住了。祖父的手指在他的手指上輕輕揉捏,手指從倔強膽怯到服服帖帖,再后來,小手舒展開來了,膽大了,也在那只粗糙的、皮乪乪的手指上按揉,摩挲。之后,老榆木是怎么安然睡著的,他一點都記不起來了,直到母親把他從祖父身上抱下來,他才醒了。
祖父的喪事請了十六個八仙,領(lǐng)頭的是個叫唐耳朵的人,唐耳朵做事細致耐心,“掌彩”也唱得好,聲音干凈清亮,人們愿意將亡人托付給他,好像經(jīng)他入殮的亡人,黃泉路上將走得順當。
老榆木看見唐耳朵給祖父凈身,穿上壽衣,經(jīng)他之手,亡人不像是亡人,倒像是熟睡的老頑童。那雙手細致,輕柔,體貼,也不像是手,而是一個有情緒的活物。祖父的棺材慢慢入土,唐耳朵的手也緩緩放下,剛剛還強勁有力的手彼時像一塊布耷拉下來,它握住一根木棍——剛剛抬棺材用的——幾根指頭緊緊鉗住,好像只有這樣才不使指頭失去方寸。他唱著掌彩,旁若無人般的,聲音也旁若無人地穿過墳岡,向遠處去了。麻雀一動不動地立在頭頂?shù)臉渲ι?,風止住了。突然,老榆木看見一只白色的大鳥落在祖父的黑色棺木上。
哎——老榆木輕輕驚叫一聲,想把這只鳥指給母親看,可他的手指并沒敢伸出去,而是摩挲幾下后收進拳頭里。他發(fā)現(xiàn)所有的人都在哀悼之中,除了他,似乎誰也沒有發(fā)現(xiàn)這只鳥的存在。
白鳥揮揮翅膀,在棺材上空打了個圈,飛走了。老榆木仰著腦袋,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鳥越飛越高,直到它與天空融為一體。
4
風吹過來,老榆木身上一陣發(fā)冷,牙又掉了一顆,嘴里空蕩了不少,風透進來,也冷。
老榆木從地上揪起一把長毛草,搓成草繩,在腰間扎緊。他的胸口沒有阿三那樣的一團火,一透風,肚子就澀澀地疼。
遠處坡上有個人影閃過,老榆木一驚——他不怕鬼,每個鬼不都是人變的么。老榆木連忙跑過去,心想這大白天的誰會在這呢。
果真,有個人躺在地上,臉朝下,老榆木剛要上前看個究竟,那人轉(zhuǎn)過臉來,是蠶豆。蠶豆臉上抹著紫藥水,白一塊,紫一塊,看起來很滑稽。老榆木問他來墳岡上做什么,蠶豆愣了一下,伸手從口袋里掏出一把甜根草給老榆木看,他抽出最短的一根遞給老榆木,自己也嚼上一根。老榆木說,說你傻吧你也不傻,還知道這兒的甜根草最甜哩。
蠶豆原是隔壁莊上的,他母親生下他不久就改嫁了,蠶豆被送回娘家。蠶豆八九歲時還不會自己吃飯,他的外祖父用湯匙喂他米糊,外祖父說,乖蠶豆,張開嘴,啊——
蠶豆便學著“啊”。莊上人見了,問蠶豆你媽媽呢,你媽媽不要你了吧。蠶豆就指著湯匙說,這個是媽媽。
人說蠶豆其實不傻呢,衣食父母,他是曉得的。
老榆木指著墳岡問蠶豆怕不怕死?
蠶豆點點頭又搖搖頭。
老榆木說,你到底是怕還是不怕呢,又說,蠶豆你曉得什么是死啊?
蠶豆憨笑幾聲,倒在地上,裝死過去。老榆木喊他、推他,他也不動,直到老榆木將手伸到他的腋窩,蠶豆才蹦跳起來。
投胎,蠶豆突然蹦出一句。
嘿,你還曉得投胎,你投胎做什么呢?
蠶豆翻著白眼使勁想,做皇上。
做人啊,做人上人,老榆木撇著嘴,六道輪回,咱凡夫俗子誰都逃不過。
他們坐在岡上,太陽將他們的影子球一樣地縮在腳下。蠶豆還在琢磨下輩子投胎做什么,老榆木笑了,你這輩子不記善惡之業(yè),這叫無記業(yè),無記業(yè)下輩子就做豬呢。
蠶豆嘟著嘴,很不高興,他把手插進口袋,突然摸到了什么,掏出甜根草對老榆木說,投胎做這個。
老榆木說,好啊,做草木也好,呆戳戳地杵在地里。
兩個人忍不住笑了,笑得前俯后仰,一老一少兩個影子在岡上顫顫悠悠。
笑定了,便盯著墳坡看,蠶豆數(shù)著墳頭,數(shù)來數(shù)去,數(shù)到十六就亂了。老榆木說,十六后面是十七,十七后面是十八——
老榆木突然不說話了,看著高高低低的墳頭,這里那么多墳頭了啊,那么多曾經(jīng)過他老榆木的手啊。
第一個經(jīng)過老榆木手的,是他的兒子。兒子死時十四五歲,跟現(xiàn)在的蠶豆差不多大,兒子是去河里游水淹死的,從南灣沖到通洋河,又順著通洋河差點兒入了江。入了江就再找不到了,這是一條河對他的仁慈呢,老榆木想。尸體是在江閘口被人發(fā)現(xiàn)的,一個撐小船在河里趕鴨子的人,看見一只白胖胖的東西漾在浮萍里,他將船撐過去,竹篙一點,翻過來了,是一具被漲得滾圓的浮尸。
在小官莊,這么大的小屁孩的死是不興辦喪事的,畢竟是討債鬼,只需一張蒲席卷了扔到江里去。但老榆木要辦,他給兒子買了新衣,為了裝得下脹大的身子,衣服寬闊得很。還買了一壽棺材,要讓兒子體面地到那個世界。
棺材似乎窄了,胳膊不能莊重地放在兩側(cè),老榆木想把胳膊提上來,使兩只手交疊在胸前,可是,兒子的身體早硬了,并不聽使喚。老榆木俯下身,嘴唇嚅動,有人說老榆木不會是對兒子說話吧。是哎,不過,他是在心里說話。老榆木覺得兒子都聽到了,而且都聽進去了,因為那雙手在他的搓揉下變得服帖,聽話,虔誠地置放在胸前。
從亡人換上壽衣,再從門板移到棺材,再去火化,捧著骨灰盒出來,老榆木眼淚都沒掉一粒。直到新墳立起,新土一鍬一鍬地堆成尖尖,他才哇地一聲,淚珠兒串串往下滴。
孩子媽是他送走的第五十一個,之所以記得這個數(shù)字,因為那年他剛好五十一歲。孩子媽是病死的,賁門癌,不能進食,因為疼痛,眉心揪成一個深深的“川”字,臨走時人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他把她移抱到棺材里,因為多用了幾分力,差點向后翻去。他給她仔仔細細地凈身,換壽衣,唱掌彩,棺材蓋合上的那一瞬,老榆木又看了眼她的臉,他覺得那張愁眉緊鎖的臉上竟是舒展的。
人一個個走了,像身上的棉衣一件件被風撕破,最后,只剩下光桿桿的自己。
蠶豆又遞來一根甜根草,這回是長的。老榆木剛要接,蠶豆又縮回去,為他掐掉節(jié)疤。老榆木學著蠶豆將一整根塞進嘴里,汁水是甜涼的,順著喉嚨一絲絲地潤下去。
5
春天悄無聲息地來了,先是覺得陽光軟綿綿的,風也軟綿綿的,最后連寒冷都變得軟綿綿了,某一天,推開門,發(fā)現(xiàn)院子里倒掉的梧桐樹樁上竟發(fā)了新芽,一粒粒芽點從枯褐色的樹皮里冒出來。枝頭上竟都綠瑩瑩的。春天萬物復蘇,包括人,老榆木覺得身體里又有了力氣,除了肚子里仍感到疼痛外。他感到五臟六腑像被燜在一口大鍋里燉啊燉,又被什么使勁地翻攪著,他知道一定是肚子里什么東西壞掉了,他也拿它沒辦法。聽天由命,他早就知會了這個道理。
傍晚,放映隊的來了,整個冬天小官莊的人都沒看過露天電影,雖然家家戶戶早有了電視,但對于擠在一起觀影的樂趣從未減淡。天未黑,銀幕前就坐滿了人,老榆木也背著手,晃悠過去,他一眼就看到坐在最前排的蠶豆了。蠶豆依舊帶著他的大凳,大凳是用梧桐木做的,輕得很。別人扛凳子是擔在肩上,蠶豆則是背在背上,那大凳就像一只被拉長的書包。而現(xiàn)在,蠶豆的大凳被幾個頑皮孩子占著,蠶豆只能坐到地上。老榆木上前訓斥了幾個孩子,說以后誰欺負蠶豆就打斷誰的腿。他從地上拽起蠶豆,撣掉屁股上的灰,將其扶到凳子上,又在小攤上買了包五香瓜子塞給他。
放映的是《百鳥朝鳳》,講一個關(guān)于傳之久遠的民間藝術(shù)嗩吶,嗩吶絕不止于娛樂,更具意味的是辦喪事時是對遠行故人的人生評價。道德平庸者只吹兩臺,中等的吹四臺,上等者吹八臺,德高望重者才有資格吹“百鳥朝鳳”。老榆木看得津津有味,他想到自己給亡人唱掌彩,不管年紀大小,不管是否死于非命,在老榆木這兒,都一視同仁。
后面有人在吵吵嚷嚷,不知誰喊了一句“死人了”,人群騷動起來。原來是有人去附近的王五保家借凳子,發(fā)現(xiàn)王五保死了。
王五保住在打谷場邊上,放映電影正在打谷場上,打谷場離村里半里路,四周為莊稼地,從高處俯瞰王五保的房子,像是村莊甩出去的一粒豆子。王五保無兒無女,只有一個遠房侄子在省外。由于住得偏,平常不被關(guān)注,要不是有人去借凳子,他的死都不會被發(fā)現(xiàn)。
大約是一周前斷氣的,尸體已經(jīng)潰爛,爬滿了蛆蟲。人們捂著鼻子,遠遠地站著,自動給老榆木讓出一條道來,老榆木上前用剪刀剪開衣物,又差人找來白酒和干凈的布,白酒倒進嘴里,一口口噴在潰爛處,用布擦凈。忙完這些,電影已經(jīng)散場了,人們陸陸續(xù)續(xù)扛著凳子回家,只有蠶豆還坐在銀幕前,看著煞白的雪花呆愣著呢。老榆木走過去,坐在蠶豆旁邊,他突然覺得身體空得很,頭暈目眩,銀幕上的雪花都向他砸來一樣。他想起王五保家,有一陣變得特別安靜,座鐘心臟似的鐘擺無休無止地蕩來蕩去,使屋子里的一切都因此古靜和凝重起來。王五保的身體腐爛不堪,越清理爛肉越多,一塊一塊地往下掉,老榆木感到自己的手不住地抖動,他不是害怕,而是悲傷,最后不得不用布勉強包裹起來。
老榆木的肚子又是一陣絞痛,臟器們也帶有情緒似的,他怕自己坐不穩(wěn),便伸出胳膊,將蠶豆摟在懷里,越摟越緊,緊得像要把他嵌進自己空蕩的身體里。
王五保的喪事是由他遠房侄子操辦的,一切從簡,省去了棺材和八仙,將亡人托運到火葬場,化成骨灰就下葬了。倒不是因為他無兒無女,而是小官莊不知道什么時候刮來了一陣風,好像突然某一天就省去了所謂的繁文縟節(jié),說是從城里學來的,請一支樂隊咿咿呀呀唱跳兩天。
老榆木記得第一個請樂隊的是王黑子家,王黑子的祖父去世了,勉強請了老榆木一個八仙,給亡人換了壽衣,既沒有唱掌彩,也沒有抬重(抬棺材的意思),由火葬場的人開車來把亡人運去的。骨灰捧回時,樂隊也唱起來了,是流行歌曲,老榆木聽不懂,只覺得大冬天的幾個穿皮衣皮裙的小姑娘扭扭跳跳挺不適意的。
老榆木停下手中的活,閉上眼睛,可是,耳朵又閉不上。嗚嗚呀呀的聲音傳到他耳朵里,他甩下手中的鐵鍬,慪氣似的,跑到田埂上,看見蠶豆正坐在那兒,便指著聲音的方向說道,這算個什么事呢。蠶豆不明白,瞪著眼睛看老榆木,老榆木這才意識到自己在對一個傻子說話。他問蠶豆,你說這這……好聽嗎?蠶豆豎起耳朵聽,點點頭說,好聽。老榆木便生氣地走了。剛走幾步,又折回來,說,你仔細聽,仔細聽聽。蠶豆依然回答說,好聽。老榆木氣不打一處來,丟下一句,你真是個傻子。老榆木邊走邊嘀咕,什么叫安息,這吵吵鬧鬧的,亡人怎么能安息。
6
這年冬天,小官莊又走了幾個,其中包括和老榆木一起做八仙的二爺。二爺七十出頭,年紀不大,輩分大。做了幾年八仙,子女很反對,說晦氣得很。二爺說,哪來的晦氣,這可是渡人渡己的事。
二爺是一個跟頭給摔死的,雪天,去井邊,腳一滑,摔出七八米遠,原以為沒什么大礙,在床上躺了一夜,第二天晚上就背過氣了。
二爺?shù)淖优荚诔抢?,自然有了城里的風氣,說是城里人歸天了,打個電話給火葬場,一輛車將亡人拉過去,化成骨灰,骨灰盒依然放在火葬場,一格一格歸置起來。人死如燈滅,城里人說,活著的時候講究,死了還講究什么呢。老榆木是聽不下去的,生和死是一樣重要的,死不是結(jié)束,死也是生的一部分嘛。那句話是怎么說的,他一時記不全了,在收音機上聽來的——死不是生的對立面,是我們返回了大自然的循環(huán)之中而已——他覺得說的對,說到自己心尖尖上去了。
入冬時候,一天后半夜,老榆木聽見有人敲門,很輕,是指頭在門板輕啄的那種,怕吵到屋里的人,又怕屋里的人聽不見。打開門,門外立著二爺。天還是墨黑的,風從黑暗里涌進來。老榆木問發(fā)生什么事了這么早?
二爺不說話,進來坐在一張矮板凳上,支支吾吾問老榆木,人死了……是不是真的到那個世界?
老榆木笑,說大半夜就跑來問這個???又說,你說呢?
二爺答,我就是不確定才來問你的。
老榆木說,眼一閉,到哪個世界誰都做不了主。人活一世,不管到哪個世界,都要體體面面地走不是嘛。
二爺點點頭,仿佛找到了答案,起身準備離開,走到門口又轉(zhuǎn)頭問老榆木,都是騎著仙鶴嗎?
老榆木愣了一下,想到祖父下葬時自己看見的那只大鳥,篤定地說,是的,騎著鶴。
確定嗎?二爺問。
確定呢!老榆木答。
二爺?shù)膯适率抢嫌苣局鞒值?,沒人請他,他主動找上門去的。二爺?shù)膸讉€子女也勉為其難,畢竟是父親生前的朋友,但他們要求老榆木能簡則簡,不得復雜,他們不信這些。
老榆木替二爺擦了三遍身子,直到盆里的水清得跟剛從井里打上來一樣。又仔細刮了胡子,修了指甲,換上壽衣。亡人擱到門板上時,老榆木堅持要主家找來尺子,量出中線位置,將亡人的頭居中。這時的主家,也就是二爺?shù)淖优畟兌紵o動于衷,他們木木地看著,拉著一張張臉。老榆木只好差使蠶豆,當老榆木要求抽掉門板下一塊磚頭,使得門板上亡人頭高腳低時,二爺?shù)膸讉€子女已經(jīng)變了臉,甚至言語上有了幾許不敬。
有人勸老榆木,說主家都不講究,你講究做什么。老榆木不理會,他喊來蠶豆,讓蠶豆為他打下手。蠶豆一步不離地跟在老榆木身后,他喜歡自己被委以重任。老榆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細致,更講究,他說不上究竟是因為什么,是二爺生前托付?還是要故意跟這些子女們作對?
入棺時,因為沒有別的八仙,是老榆木和蠶豆挪移進去的,蠶豆雖然傻,但他聽話。老榆木說,向左,蠶豆來回兩次就找到了左。老榆木說后退,蠶豆愣了愣,腳在地上摩挲兩下,退后幾步。老榆木又說,輕輕放下,蠶豆立即松開了手。
亡人與棺材之間用火紙?zhí)钌?,沒有白色紙花嵌在其間,老榆木就找來棉花,用棉花搓線,再用細線繞成花朵。有人勸老榆木,老榆木不聽,仍然仔仔細細做事。勸的人也看不下去了,他們從沒見過老榆木如此固執(zhí),尤其是年輕人,誰喜歡這些繁文縟節(jié)。靈堂里有些鬧哄哄的聲音,唯獨老榆木一言不發(fā),所有的聲音都從他身邊繞道走開。
突然,有人把棺蓋蓋上了,棺材又被七手八腳抬了出去——棺材太輕了。等老榆木反應(yīng)過來,裝著亡人的棺材已經(jīng)上了汽車。老榆木呆愣著,嗓口像被什么堵住,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捻捻手上的白花,順手插進身后的磚縫里??粗饾u消失的汽車,他突然張開口,仰天唱到——白鶴展翅棺頭立,幡旗飄飄在前方。安全送達長眠地,金棺落在正中央……
……
(未完,全文見《十月》202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