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戲曲中的孫悟空形象演變
孫悟空的形象醞釀于先秦神話、詩話、院本以及唐宋小說之中,其性格發(fā)軔于元雜劇,定型于吳本《西游記》,延續(xù)于宮廷大戲《昇平寶筏》之中。研究孫悟空原型的文章眾多,不再贅述。楊景賢《西游記雜劇》中的孫悟空除了降妖除魔之外,對女人還生歡喜之心,小說中孫悟空則屬于天生石猴,無情無欲,兩者為何截然不同?孫悟空桀驁不馴的性格并非貫穿于不同體裁的文學作品中,孫悟空對佛法的感悟卻為何始終貫穿于詩話、雜劇、小說、宮廷大戲之中?這些問題,值得深思。
一、明雜劇中孫悟空情愛之心的成因
關(guān)于孫悟空的情愛欲望,在楊景賢《西游記雜劇》中有具體表現(xiàn),第九出云:“我天宮內(nèi)盜得仙衣、仙帽、仙桃、仙酒,夫人快活受用!”[1]101孫悟空對他夫人也算體貼照顧,但此女對孫悟空卻沒有多少感情可言。比如,金鼎國王之女出場時說:“妾身火輪金鼎國王之女,被通天大圣攝在花果山中紫云羅洞里,怕不有受用。爭奈不得見父母之面,好生煩惱人也呵!”[1]101金鼎國王之女是被孫悟空攝入洞府,強做壓寨夫人的。元雜劇為何涉及孫悟空的搶親之舉,其情愛之心如何評價?
一方面源自于中國自古以來的猿猴搶親的故事。其最早可以追溯到漢代焦延壽《易林》“坤之剝”,卷一云:“南山大玃,盜我媚妾。怯不敢逐,退然獨宿。”[2]西晉時期的張華《博物志》有具體的描述,唐代無名氏《補江總白猿傳》寫梁大同末年歐陽紇率軍南征之時,其妻被白猿精劫走。歐陽紇后來率兵入山,計殺白猿,此文言小說中的白猿“夜就諸床嬲戲,一夕皆周,未嘗寐”[3]361,屬于淫亂之物,并無真情可言。在宋元話本《陳巡檢梅嶺失妻記》中,攝取陳巡檢妻的猿猴精是申陽公,號“齊天大圣”,申陽公云:“娘子,小圣與娘子,前生有緣,今日得到洞中,別有一個世界。你吃了我仙桃、仙酒、胡麻飯,便是長生不死之人。你看我這洞中仙女,盡是凡間攝將來的。娘子休悶,且共你蘭房同室云雨?!盵4]126如春誓死不從,被“剪發(fā)齊眉,蓬頭赤腳,罰去山頭挑水,澆灌花木”[4]127。這里的猿猴精申陽公同樣也是好色之徒,而且申陽公神通廣大,變化多端。這里的申陽公雖然名為“齊天大圣”,可與小說中的“齊天大圣”沒有任何關(guān)系,但卻影響了元雜劇中的“孫悟空”形象的塑造,元雜劇中的孫悟空的七情六欲就延續(xù)了申陽公好色的性格特點。
另一方面元雜劇要迎合下層民眾的世俗欲求。孫悟空在楊景賢《西游記雜劇》中的情愛表現(xiàn)有三處:一是對夫人的相思之情。孫悟空對他夫人還是一往情深的,被壓在花果山之下,仍然思念自己的夫人:“[得勝令]金鼎國女驕姿,放還鄉(xiāng)到家時。他想我須臾害,我因他廝勾死。他寄得言詞,抵多少草草三行字。我害相思,好重山呵擔不起沉沉一擔兒?!盵1]103此段抒情可與王實甫《西廂記》中“將遍人間煩惱填胸臆,量這些大小車兒如何載得起”[5]163相比,崔鶯鶯的愁緒是人間的大小車兒都無法承載,孫悟空的相思煩惱比壓在其身的花果山還要沉重。二是到女兒國時的色欲之念。第十七出云:“(行者云)師父,聽行者告訴一遍。小行被一個婆娘按倒,凡心卻待起,不想頭上金箍兒緊將起來,渾身上下骨節(jié)疼痛,疼出幾般兒蔬菜名來。”[1]121孫悟空動情的時候,金箍就會自動約束他,使他頭痛不安。小說《西游記》中的金箍是唐僧管制孫悟空的工具,既是社會強權(quán)意志對個性自由的控制,又是保障他人個性與自由的有效措施,防的是孫悟空的行兇作惡之心,而元雜劇中的金箍是用來束縛孫悟空的情欲之心,因為《楞嚴經(jīng)》曰:“汝修三昧,本出塵勞,淫心不除,塵不可出??v有多智,禪定現(xiàn)前,如不斷淫,必落魔道,上品魔王,中品魔民,下品魔女?!盵6]272兩者都是恪守佛教中的“五戒十善”而已。三是對鐵扇公主的調(diào)戲之情:(行者做入見混科,云)“弟子不淺,娘子不深,我與你大家各出一件,湊成一對妖精。小行者特來借法寶,過火焰山!(公主云)這胡孫無禮,我不借與你!”[1]124孫悟空的這番言論如同市井無賴對良家女子的引誘之言,帶有色情成分,過于俗氣,顯然沒有遵守周德清的“太文則迂,不文則俗;文而不文,俗而不俗”[7]的造語理論。到明代小說《西游記》之時,孫悟空的個人情欲則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對取經(jīng)“事業(yè)”的積極進取以及對唐僧的忠孝之心。
二、從詩話到宮廷大戲看孫悟空的叛逆之性的演變
孫悟空的叛逆主要體現(xiàn)在對天庭理法的不敬——偷仙桃、盜御酒、鬧天宮等,但孫悟空的叛逆之性有所變化,可列表進行研究。
表1 孫悟空從詩話到雜劇、小說再到宮廷大戲中的叛逆對比
(一)《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遵守禮法的猴行者
《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中的猴行者從早年的桀驁不馴到后來循規(guī)蹈矩的轉(zhuǎn)變,從目無禮法到敬懼西王母,其中的原因需要根據(jù)《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的產(chǎn)生時間來考察。李時人、蔡鏡浩《〈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成書時代考辨》認為:“可能早在晚唐、五代就已成書,實是唐五代寺院‘俗講’的底本?!盵10]張錦池《〈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成書年代考論》認為:“其上限不會早于北宋仁宗年間,其下限不會晚于南宋高宗年間,極有可能是北宋晚期的作品?!盵11]汪維輝《〈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新雕大唐三藏法師取經(jīng)記〉刊刻于南宋的文獻學證據(jù)及相關(guān)問題》,從罕見的藏于日本的刻本《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角度分析,得出結(jié)論是“南宋刻本,與元代沒有關(guān)系”[12]103。筆者贊成《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刊刻于南宋年間,南宋是理學占統(tǒng)治地位的時代,要求個體追求無私無欲的境界,周敦頤云:“予謂養(yǎng)心不止于寡而存耳。蓋寡焉以至于無,無則誠立明通。誠立賢也,明通圣也?!盵13]86強調(diào)人無私欲,心才能真誠,才能明理通達,才能達到圣人的境界。個體與他人之間相處的規(guī)則,程顥云:“父子而父子在所親,即君臣而君臣在所嚴,以至為夫婦,為長幼,為朋友,無所為而非道。此道所以不可須臾離也。”[13]177道體現(xiàn)在父子之間,使父子有親情。道體現(xiàn)在君臣之間,使君臣有界限。因此猴行者一路對取經(jīng)大業(yè)是兢兢業(yè)業(yè),對唐僧也是以禮相待,對王母也是心生畏懼,遵循的是程朱理學思想。
(二)《二郎神鎖齊天大圣》:為非作歹的齊天大圣
無名氏所作雜劇《二郎神鎖齊天大圣》誕生于元明之間,此劇中的齊天大圣作為反面人物而出現(xiàn),而且齊天大圣的兄弟姐妹都不是善類,均屬于禍害人間的妖魔,齊天大圣在第一折中自報家門:
吾神乃齊天大圣是也。我與天地同生,日月并長,神通廣大,變化多般。……吾神三人,姊妹五個,大哥哥通天大圣,吾神乃齊天大圣,姐姐是龜山水母,妹子鐵色獼猴,兄弟是耍耍三郎。姐姐龜山水母,因水淹了泗州,損害生靈極多,被釋迦如來擒拿住,鎖在碧油壇中,不能翻身。[1]48
元雜劇《錄鬼簿》著錄的是高文秀《木義行者鎖水母》[14],《錄鬼簿續(xù)編》中又著錄了須子壽《淹水母》[15],二者均已失傳,從題名中可判斷應(yīng)是關(guān)于“龜山水母”內(nèi)容的雜劇。宋代王象之《輿地紀勝》記載:“圣母井,在龜山靈濟廟內(nèi)。欲傳泗州僧伽降水母于此。水母洞,在龜山寺。欲傳泗州僧伽降水母于此?!盵16]1334這泗州僧伽是何許人也?《泗州通志》云:“唐僧伽大師即今稱泗州大圣善菩者,是本西域人也。唐龍朔中至長安,南游江淮,執(zhí)陽枝,瓶水混稠,……師乃灑瓶水,俄耳雨大降?!ご髱熀稳艘?’曰:‘觀音化身也!’”[17]這里的泗州僧伽乃是觀音菩薩化身,因此《輿地紀勝》中是觀音菩薩降伏龜山水母。而齊天大圣也只是盜金丹、偷御酒之輩,其姐龜山水母是禍害人類的妖怪,并非正面形象,而且筆者贊成蔡鐵鷹的觀點——“‘齊天大圣’只是構(gòu)成‘孫悟空’的一個部分,還是不等于‘孫悟空’”[18],此劇中并沒有“孫悟空”的名號,唐僧也沒有出現(xiàn),與西天取經(jīng)故事沒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這里的“齊天大圣”與吳本《西游記》里面的“齊天大圣”孫悟空只是具備同等的道教名號、相似的盜金丹、飲御酒的經(jīng)歷以及被二郎神所擒的劇情而已。因為對二郎神的信仰崇拜開始于兩宋時期,勃興于明清時期,二郎神在宋元期間還被民間奉為掌管水利、農(nóng)耕、防止水災(zāi)的神靈,同時在戲曲行業(yè)又被奉為“戲神”。齊如山《戲班·信仰·二郎神》云:“戲界對于二郎神,亦極崇拜,平常亦呼之為二郎爺,亦曰妙道真君。崇拜之原故,大致因戲中凡遇降妖伏魔等戲,皆借重此公,故平常亦以為其能降伏妖怪,特別尊敬之。戲中所以恒用二郎降妖者,蓋因《封神演義》中之二郎楊戩,頗有神通,又加意附會之?!盵19]因此齊天大圣也被當作妖魔鬼怪而降伏,此劇中的齊天大圣還下跪了,其骨氣并未彰顯,更多的是一位劣跡斑斑的頑徒形象,沒有太多的正義感。此本劇歌頌的是二郎神降妖除魔、維持正義的舉動。
(三)楊景賢《西游記雜劇》:七情六欲的通天大圣
楊景賢《西游記雜劇》中的孫行者是通天大圣,第九出寫孫行者自報家門:
(孫行者上云)一自開天辟地,兩儀便有吾身。曾教三界費精神。四方神道怕,五岳鬼拴嗔。六合乾坤混擾,七冥北斗難分。八方世界有誰尊?九天難捕我,十萬總魔君。小圣弟兄姊妹五人:大姊驪山老母,二妹巫枝祇圣母,大兄齊天大圣,小圣通天大圣,三弟耍耍三郎。[1]100
這兄長是齊天大圣,其中二妹巫枝祇圣母,又稱為“無支祁”。無支祁的形象,始見于北宋李昉編撰的《太平廣記》所引唐代小說《李湯》中的記載:
禹理水,三至桐柏山,驚風走雷,石號木鳴;五伯擁川,天老肅兵,不能興。禹怒,召集百靈,搜命夔、龍。桐柏千君長稽首請命,禹因囚鴻蒙氏、章商氏、兜盧氏、犁婁氏。乃獲淮、渦水神,名無支祁,善應(yīng)對言語,辨江淮之淺深,原隰之遠近。形若猿猴,縮鼻高額,青軀白首,金目雪牙,頸伸百尺,力窬九象,搏擊騰踔疾奔,輕利倏忽,聞視不可久。禹授之章律,不能制;授之鳥木由,不能制;授之庚辰,能制。鴟脾桓木魅水靈山妖石怪,奔號聚繞以數(shù)十載,庚辰以戰(zhàn)逐去。頸鎖大索,鼻穿金鈴,徙淮陰之龜山之足下,俾淮水永安流注海也。庚辰之后,皆圖此形者,免淮濤風雨之難。[3]3845-3846
無支祁最后被大禹請來的庚辰降伏,無支祁的脖子上鎖上鐵鏈,鼻子上穿上金鈴,送到淮陽縣龜山腳下,是想讓淮河水永遠平安地流到海里。后世學者考證《西游記》中孫悟空的原型可能是無支祁,其實無支祁并不是孫悟空的原型,只能說龜山水母與無支祁同屬于禍害人類的妖怪,最后都被鎮(zhèn)壓,個人經(jīng)歷與命運遭遇與孫悟空被壓在五行山下有點相似而已。此劇中的孫悟空充滿著情欲,其叛逆的精神來源于雜劇《二郎神鎖齊天大圣》中諸多兄弟姐妹的反人類表現(xiàn)的延續(xù),更多的是油滑、狡黠而又野性未泯的形象,偶爾語言的淫褻以及戲謔的風格,既反映出當時強烈的市民色彩,又體現(xiàn)出雜劇人物的喜劇風格。
(四)吳本《西游記》:桀驁不馴的孫悟空
吳本《西游記》中的孫悟空主要性格是桀驁不馴,無論是面對法力無邊的西天諸佛、至高無上的天庭玉帝,還是陰深恐怖的地獄閻君以及手段陰險的妖魔鬼怪,孫悟空從未退縮,其鐵骨錚錚,可謂古往今來第一人,其性格特點也延續(xù)到宮廷大戲之中。具體情況見下表:
表2 孫悟空從小說到宮廷大戲中的叛逆延續(xù)
吳本《西游記》中的孫悟空對神佛向來不敬,哪怕是壓在五行山下五百年,自己桀驁不馴的性格依然未改。這種性格的塑造與佛教禪宗中“呵佛罵祖”的狂禪現(xiàn)象密切相關(guān),孫悟空敢說觀音菩薩“該他一世無夫!”[9]317,敢說“如來是妖精的外甥”[9]693,對神佛從未敬過。由此可聯(lián)想到唐代高僧《德山宣鑒禪宗》語錄:
我先祖見處即不然,這里無祖無佛,達磨是老臊胡,釋迦老子是干屎橛,文殊普賢是擔屎漢。等覺妙覺是破執(zhí)凡夫,菩提涅槃是系驢橛,十二分教是鬼神簿、拭瘡疣紙。四果三賢、初心十地是守古冢鬼,自救不了。[20]374
這段語錄對佛教中的的釋迦牟尼佛以及菩提達摩均大加貶斥。菩提達摩本是中國禪宗的始祖,通徹大乘佛法,釋迦牟尼是佛教創(chuàng)立者,文殊菩薩是大智慧的象征,普賢是真理的象征。這段“呵佛罵祖”的狂禪語錄對“圣解”的破除是相當徹底的,從唐代后期到宋、元、明代,大有愈演愈烈之勢。傳統(tǒng)佛教是要求信徒通過對佛祖的信仰,恪守佛教的教義,最終才能夠往生。而禪宗主張頓悟,要求皆指人心,不拘修行,在心中拋卻一切世俗的煩惱,達到絕對的精神自由,其中融入了老莊逍遙游的思想,如果心中還有佛祖,就無法達到精神上的自由,必須具備否定佛祖、超越佛祖的氣概,才能達到佛的境界。孫悟空眼里沒有佛,對佛祖的所作所為有些不近人情之處,也敢公開諷刺,毫不遮掩,同時孫悟空的“悟空”之名暗合“世出世諸法,皆無自性,亦無生性,但有空名,名字亦空”[21]20。這是唐代禪宗僧人義玄語錄,認為能給人帶來痛苦的是導致生死輪回的業(yè)力,而業(yè)力與人的欲望有關(guān),與人的無明有關(guān),而孫悟空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早已脫離生死輪回,走出業(yè)界之外,因此可以“向里向外,逢著便殺:逢佛殺佛,逢祖殺祖,逢羅漢殺羅漢,逢父母殺父母,逢親眷殺親眷,始得解脫,不與物拘,透脫自在”[21]21。張照《昇平寶筏》中的孫悟空對佛祖是恭敬真誠,并無詆毀之意,這與《昇平寶筏》的編演主旨有關(guān):“猶恐世人愚昧,沉溺愛河;全憑佛子慈悲,超登覺岸。為此編成寶筏,普度蒼生,惟愿天下的人:福田圓滿,不須西土見如來;心地光明,盡化中華成極樂。臺下的須要大家著眼,及早回頭,莫當做尋常歌舞看過了。”[1]194作為宮廷大戲,它一方面要寓教于樂,普天同慶;另一方面,彰顯康乾盛世的雄威,國泰民安的氣象。
三、從詩話到宮廷大戲看孫悟空的佛法之悟的演變
孫悟空對佛法的感悟似乎比唐僧還要高明一點,詩話、雜劇、小說、宮廷大戲之中都有記載,孫悟空對佛法的感悟背后具備哪些佛理,可具體分析。
(一)《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初發(fā)心時,便成正覺
話本《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行程遇猴行者處第二”記載:
秀才曰:“我不是別人,我是花果山紫云洞八萬四千銅頭鐵額獼猴王。我今來助和尚取經(jīng)。此去百萬程途,經(jīng)過三十六,多有禍難之處?!狈◣煈?yīng)曰:“果得如此,三世有緣。東土眾生,獲大利益。”當便改呼為猴行者。[8]2
這里是“八萬四千銅頭鐵額獼猴王”,“八萬四千”出自《法華經(jīng)·寶塔品》:“若持八萬,四千法藏,十二部經(jīng),為人演說,……亦未為難?!盵22]佛教表示事物眾多之意?!般~頭鐵額”多數(shù)學者聯(lián)想到蚩尤的形象,于是認為孫悟空的原型是蚩尤。筆者認為“銅頭鐵額”當屬于出家人的象征,《國清院奉禪師》云:“問:‘如何是出家人?’師曰:‘銅頭鐵額,烏嘴鹿身’。”[23]法師稱他為“行者”,《詞源》解釋為:“指行腳乞食的僧人。梵語亦稱頭陀?!盵24]此猴行者神通佛法,因山巖萬里,水浪千里,法師無法到達佛居之所時,在“入竺國度海之處第十五”中也是猴行者告誡法師可通過自己的虔誠之心來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
猴行者曰:“此中佛法,亦是自然。我?guī)熤琳\,爐爇名香,地鋪坐具,面向西竺雞足山禱祝,求請法教?!睅熞灰浪裕那笳?。福山僧眾盡來觀看。法師七人,焚香望雞足山禱告,齊聲動哭。此日感得唐朝皇帝,一國士民,咸思三藏,人人發(fā)哀。天地陡黑,人面不分。一時之間,雷聲喊喊,萬道毫光,只見耳伴(畔)鈸聲而響。良久,漸漸開光,只見坐具上堆一藏經(jīng)卷。[8]33
法師七人可謂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其虔誠之心牽動千里之外的唐朝皇帝與全國百姓,最后感動佛祖,桌上顯出經(jīng)卷。雖有虛構(gòu)夸張之處,但卻符合佛經(jīng)義理,《華嚴經(jīng)》云:“觀一切法如幻,如夢,如電,如響,如化。菩薩摩訶薩如是觀者,以少方便,疾得一切諸佛功德。常樂觀察無二法相,斯有是處。初發(fā)心時,便成正覺。知一切法真實之性,具足慧身,不由他悟。”[25]世間諸法空相,幻若泡影,但若能保持初發(fā)心時的真誠之心,便能成就功德,告誡玄奘無論遇到多大的艱難險阻,都要保持初心狀態(tài),真誠恭敬求取佛法,自然贏得經(jīng)卷。
(二)《西游記雜劇》:心靜無相,身心自在
《西游記雜劇》第二十一出“貧婆心印”云:
(行者云)你道我不省得《金剛經(jīng)》,我也常聽師父念:過去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見在心不可得。怎的我不省得?你且賣一百文胡餅來,我點了心呵,慢慢和你說經(jīng)!(貧婆云)這胡孫,在我家行賣弄他釘嘴鐵舌。你說道要點心,卻是點你那過去心也,見在心也,未來心也?(行者云)這婆子倒利害!(貧婆云)心乃性之體,性乃心之用,或有亦或無,只看動不動。你答來我問,你有心也無?(行者云)我原有心來,屁眼寬阿掉了也!(貧婆云)這胡孫無理![1]127
這段賓白取材于《金剛經(jīng)·一體同觀分第十八》:“佛告須菩提:爾所國土中所有眾生,若干種心如來悉知。何以故?如來說諸心皆為非心,是名為心。所以者何?須菩提,過去心不可得,現(xiàn)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盵26]82這里對“過去心”“現(xiàn)在心”“未來心”的要求是不要在物象上執(zhí)著停留,要順從心境自然流動。貧婆是要求孫悟空具備一顆清凈之心,正如《心經(jīng)》云:“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盵26]130而雜劇中的孫悟空并不具備清凈之心,作為佛門五戒的不殺生、不偷盜、不邪淫、不妄語、不飲酒,孫悟空幾乎全都違背:“我原有心來,屁眼寬阿掉了也!”[1]127這表明:一方面,元雜劇具備插科打諢的喜劇風格,博得臺下觀眾捧腹大笑;另一方面,元雜劇借舞臺演出,宣傳佛教教義,起到凈化人心的作用。
(三)吳本《西游記》:心無掛礙,究竟涅槃
小說《西游記》第八十五回云:
三藏道:“休言無事。我見那山峰挺立,遠遠的有些兇氣,暴云飛出,漸覺驚惶,滿身麻木,神思不安。”……行者道:“佛在靈山莫遠求,靈山只在汝心頭。人人有個靈山塔,好向靈山塔下修?!比氐溃骸巴降?,我豈不知?若依此四句,千經(jīng)萬典,也只是修心?!毙姓叩溃骸安幌f了。心靜孤明獨照,心存萬境皆清。差錯些兒成?懈,千年萬載不成功。但要一片志誠,雷音只在眼下。似你這般恐懼驚惶,神思不安,大道遠矣,雷音亦遠矣。且莫胡疑,隨我去。”[9]756
唐僧離開滅法國之后,路過高山之時,妖氣籠罩,心生膽寒,還是孫悟空化解了他的心結(jié),告誡唐僧無須恐懼驚惶,神思不安,否則無法到達西天,這暗合了《心經(jīng)》中的“以無所得故,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三世諸佛,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26]134,說明行般若智慧不為己身,心無掛念,忘掉自我,無雜念便無所畏懼。孫悟空運用《心經(jīng)》開導唐僧還出現(xiàn)在第十九回、第三十二回、第四十三回、第九十三回。程毅中《〈心經(jīng)〉與心猿》認為:“從《西游記》的具體描述看,孫悟空還是一個心猿,他的行動與他的佛學信仰互相抵觸,知行不一,與王氏心學所要求的‘知行合一’更是完全背道而馳的。”[27]筆者認為孫悟空的叛逆精神與佛學信仰二者并不違背。孫悟空一路降妖除魔,保護唐僧,從未有過畏懼之心、退縮之意,其決心甚至比唐僧還要堅定,至于對世俗禮法的不屑更是禪宗自由精神的體現(xiàn),正如《壇經(jīng)·般若品》所云:“一切即一,一即一切,去來自由,心體無滯,即是般若?!盵28]另外,此時的孫悟空屬于小說中的圓形人物——性格豐富,個性圓滿,由此展現(xiàn)出心猿意馬與專心致志、放蕩不羈與執(zhí)著堅守、目無神佛與大仁大義之間的辯證統(tǒng)一。
(三)《昇平寶筏》:心生法生,心滅法滅
張照《昇平寶筏》第十四出“一字陣文豹先擒”云:
悟空,你我一路行來,經(jīng)了多少險難,且喜這些時一路平安,但不知幾時得到雷音,見佛求經(jīng),回朝復命?(悟空白)師傅,又來心焦了!出家人做事隨緣過去,但一心動,就有妖賊來了。路途遠近,問不得的!可知迷時寸步千里,悟時千里目前。[1]605
孫悟空是告誡唐僧要隨緣而行,不要妄念橫生,心動不已,要有覺悟之心。這段賓白對話來源于《大乘起信論》,二者可作比較:
此義云何?以一切法皆從心起妄念而生。一切分別,即分別自心,心不見心,無相可得。當知世間一切境界,皆依眾生無明妄心而得住持。是故一切法,如鏡中像,無體可得,唯心虛妄,以心生則種種法生,心滅則種種法滅故。復次,言意識者,即此相續(xù)識,依諸凡夫取著轉(zhuǎn)深?!俗R依見、愛煩惱增長義故。[29]
唐僧焦慮著不知幾時能到雷音,孫悟空認為唐僧沒有覺悟,其“心動”乃是“不覺”的標志?!靶膭印币彩侵T多煩惱產(chǎn)生的根源,由于“心動”的影響,才能見到世間諸相諸境界,妖魔鬼怪也才會出現(xiàn),但心的本質(zhì)是巋然不動的,由“不覺”到“究竟覺”,從“動心”到“不動心”,從有念諸相到無念諸相,這便是唐僧一路西行、逐步開悟的過程。朱萬曙在《論清代宮廷大戲》中論道:“它們雖然不免‘頌圣’、表達忠君思想,但因為編撰者也是文人,故其中仍然潛隱和寄寓了關(guān)注社會問題、揚善懲惡的文人情懷?!盵30]如第十一出“鬧森羅勾除判牒”云:
(白)你說體察人間善惡么?(唱)浪說禍淫福善,去古來今,半點何曾公道?(白)判官過來!(唱)你一味虛囂,西抹東涂,那幾樁不差纖杪?(作拍案科,白)那一班小鬼頭,更是可恨!每每訛詐病人,吃碗冷羹飯,燒陌紙錢財,全不受些約束。(唱)【合】小鬼頭興妖作祟,一謎貪饕。[1]210
孫悟空怒罵陰間官府大小官員,自古到今都不能秉公處事,只知欺壓弱勢,貪婪錢財。這段賓白源于作者張照對小說《西游記》的改編,表達對清朝官吏腐敗問題的關(guān)注,其實文人情懷不止于關(guān)注在天下的不公正、不合理之處,也借戲曲將深奧難懂的佛道思想不經(jīng)意間傳播給臺下觀眾,起到啟迪民智的作用。
綜上所述,孫悟空形象的演變極其復雜多元,其性格中的情愛之心、叛逆之性、佛法之悟彼此之間是相互影響、相互轉(zhuǎn)化的:其情愛之心既來源于母題故事的延續(xù),也有下層民眾的世俗欲求;其叛逆之性也有所變化,既受到程朱理學、民族信仰、“呵佛罵祖”的佛學影響,也有雜劇插科打諢的藝術(shù)要求以及宮廷大戲的政治制約;其佛法之悟分別受到《華嚴經(jīng)》《心經(jīng)》《壇經(jīng)》《大乘起信論》等影響,其中情愛之心在小說中被仁愛之心所替代,但叛逆之性、佛法之悟卻不盡相同,在不同時代、不同文體、不同主題之下呈現(xiàn)出斑斕多彩的藝術(shù)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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