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人》2024年第8期|曾子芙:春深誰念朗吟人
“我剛騎車拐過一個路口,然后突然一大片花瓣被風吹落,呼啦啦地飄,被路邊的燈光照亮,就像是《情書》里柏原崇在教室看漫畫,陽光透過白色窗簾照過來的光,一派柔和,真好看。”
“然而我就是不拍照給你看,嘿嘿?!?/p>
我聽完徐珩發(fā)給我的這兩條語音消息的瞬間,前方大樹的一根枯樹枝忽然被折斷,“咔嗤”一下猛地掉落在我眼前,驚起聚集在下方的一群正在啄食的麻雀,嘰嘰喳喳地滿天飛。很快又收到了她發(fā)來的幾條語音:
“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云。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
“這首詩送你!我繼續(xù)騎車了。我想去旦苑買冰糖雪梨汁再去南食堂吃黃燜雞,吃完繼續(xù)去學習!”
……
這是一個剛加完班正往家里走的夜晚,我把一天僅存的穩(wěn)重和深沉,在工作中耗盡。通勤上班的生活如同數(shù)學中的唯一性理論,我從一個幾何體,遷徙至另一個幾何體,偶爾搖晃出幾枚不夠均勻的散點。每日地鐵行進的直線,伴隨著地鐵安全門的一開一關(guān),里面和外面的人一進一出,像是一個巨大的肺泡,構(gòu)成一種城市里的巨大的呼吸。
雖說沒看見徐珩所描繪的大片花瓣紛飛的美妙場景,但感受到在地球另一端的一個人欣然的喜悅,想必那也一定是特別美的吧!
一到春天,公司里都必定要籌備開年的第一個大型工作項目,沉寂了一個冬天,趕在新春來到之際,大家也要跟著季節(jié)勃發(fā)起來,緊跟著春天的節(jié)奏宣傳推廣公司的新產(chǎn)品,忙忙叨叨到夏天快來的時候才算是結(jié)束,又繼續(xù)投進更忙碌的夏天。
工作內(nèi)容每年其實也都差不多,一年重復到另一年,寫策劃方案、拉贊助、報備流程、聯(lián)系嘉賓、預約場地、看場地、寫新聞稿……一年年的,也沒什么大的變動,我總是不斷把差不多樣式的工作內(nèi)容寫在我的空白日程表上,在空白和回車之間,無節(jié)制的饕餮成為我面對當下生活的唯一方式。饕餮的間隙,我笨拙地騰出手來發(fā)布出一條一條和春天有關(guān)的工作消息。春天的美好就這樣在一遍一遍又一遍改得越發(fā)精致的文案和修得越來越失真、飽和度越調(diào)越高的春日海報的夾縫中擠過去……這樣不知不覺也過去幾年,對于春天的認識反倒是越發(fā)地有些麻木,忘了其實每一個春天都是嶄新的。
而春天,它一點一點地從我的肩頭滑落,和為數(shù)不多冬日留下的殘渣,一起拖入下一個季度。像是看一場戲,舞臺的布景,在演出的時候是那么的驚艷動人,卻不知等到大幕落下,人群散盡,還會剩下些什么。
是生活嗎?那永無止境的,重復的,漫長的生活。
在職場里不溫不火地游走這些年,也曾有過失落,有過很多徘徊,慢慢開始接受自己的平庸。王爾德曾在《薇拉》里寫:“哎喲!我寧可失去我最親密的朋友,也不愿失去我最仇恨的敵人。您知道,一個人只要心地善良就能擁有朋友;但如果一個人沒有敵人,那么他身上肯定有一些渺小的地方?!爆F(xiàn)在我或許就是一個渺小的人,以至于在很長的一段時日里,只要一結(jié)束那段讓我神經(jīng)高度緊張的工作,我都會長舒一口氣,又狠狠堅持了一天,我真棒。
一定程度來講,每年春天囿于工作的我和依舊在求學,囿于學業(yè)的徐珩是一樣的,在忙碌的生活里,徐珩為了督促自己學習,每天都會跟我簡單說一下她當天都學了些什么,簡稱“每日打卡”。忙碌于工作的我并不會及時回復她,只是在每天上床睡覺前看到她乖巧地準時匯報后,給她發(fā)一個鼓勵的表情。
……
她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她這樣每天準時地向我匯報,不單是對她自己的激勵,也是對我的治愈,在每一個加完班的工作日能看到她的消息,還有一個人會記得我,真好。
這樣延續(xù)了一段時間后的某天,她發(fā)給我一首潘洗塵的《有哪一個春天不是絕處逢生》。那天我剛因為工作的事情在辦公室和同事大吵一架,自己躲在洗手間哭過后紅著眼睛看到了這首詩,于是,順理成章的,這首詩成為了一段時間里我生活的底色,它沉淀在我周圍,時時刻刻警醒著我。就好似,只有通過這樣的詩歌激勵,我才能想象到我也能在繁忙中抽出新鮮的枝條,伸展出嶄新的雙手,疏通開新鮮的血液。
徐珩是一個怎樣的人?她是一個絕對優(yōu)秀的,站在金字塔頂端的少數(shù)人。和我這樣大學畢業(yè)就浮沉在社會里的普通社畜不一樣,她從上學以來就一直在學校里,學習始終是她生活的全部。高一她和我同桌,后來我去讀文科,她選擇理科,不在一個班,同桌情誼卻一直維持得不錯。她學數(shù)學,彈鋼琴,喜歡詩歌,會背很多,但從不寫詩。一陷入思考就會四處踱步,腦子里在想事情就不知道自己身體在做些什么,可能會對著空氣拳打腳踢,也可能會用手把自己撐起來倒立。她的學習任務看似簡單又很繁重,每天總是要琢磨一個新的理論,過一段時間又推翻,今天發(fā)現(xiàn)了Three state potts model里面有16個拓撲缺陷線,算了一段時間后發(fā)現(xiàn)Three state potts model里面沒有16個拓撲缺陷線,又重新算一遍,檢查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什么?你問拓撲缺陷線是什么啊,嗯……拓撲缺陷線就是和能量動量算符對易的一個算符,啊……不知道算符是什么?算符是一種作用,我們可以對它進行定義……
我確信,不學數(shù)學的人不一定都不聰明,但學數(shù)學的人必定都是聰明人。
平日里我和徐珩并不會天天聯(lián)系,日常也沒有什么一定要互相分享的事情,我們常常會相忘于江湖很久,各干各的事情,可以很長時間不見面,沒有對方的音訊也很放心,見了面也不會有很大的情緒變化,但眼睛會立刻變得有光。
徐珩這個狠人的專業(yè)是數(shù)學,數(shù)學這種學科就是越學到后面就會越孤獨,因為身邊的人都不了解她的領(lǐng)域。我記得,多年前我們一同走在故鄉(xiāng)繁盛的銀杏樹下,她對我說起穆旦的一首詩《春》,《春》里所表現(xiàn)出的情感在她的理解里就像是一種“掙扎著的欲望”,猶如能夠被點燃的重獲的新生,這樣的感覺,很大程度上就是她學數(shù)學時的對照體會。
那天,我們一路順著故鄉(xiāng)最繁華的主干道從城南走到城北,在車流的噪聲里看日頭西下,聽她細細念誦穆旦的《春》,直到月亮爬升,一路走到云開月明,試圖想象我們丟下書本以后要面臨的雜草叢生的人生,頓時覺得先前聚集起來捧在手里的詩意散落了一地。
在進入任何領(lǐng)域前,無論最開始抱著怎樣的初心,總會在踏出之后被促著成為更現(xiàn)實的人,磨成規(guī)則的模樣,成為社會運轉(zhuǎn)中的小小齒輪。一直沉浸在學術(shù)環(huán)境里成長的她,看似環(huán)境相對單純,但焦慮的事情應該也不會比我少到哪里去。論文投稿杳無音訊,退稿又重投,投出去又再重投,再加上人際交往間的各種浮浮沉沉……那么多難過,很多她都沒有對我說過。所以,她后來跟我提起,讀穆旦的《春》時,應緊接著閱讀穆旦的《冬》,尤其是這首詩的前兩節(jié),一定要讀,生命的跳動、溫暖的低語、沉寂的暖色……在這里,會被迅速凸顯出來,由冬日而轉(zhuǎn)向春日,春日自此而更具肯定性。我得以更真實地讀懂穆旦鋪天蓋地而來的春天。
穆旦后來在1976年12月29日致杜運燮的信中寫的話,也剛好能證實這一點:“其實我原意是要寫冬之樂趣,你當然也看出這點。不過樂趣是畫在嚴酷的背景上,所以如此,也表明越是冬,越看到生命可珍之美?!?/p>
生命的可珍之美是什么?我們每個人都是各自孤單地看著世界,這樣看到的全是世界的兇險,可是如果我們能互相看到對方的眼睛,確認對方的存在,這兇險如同雨后馬路積水中的倒影,風吹過,車輾過,三五個行人一過就踩碎。在瞬間被踩碎的兇險里,是歲月的沉淀與感情的起伏在兜底,從而我們得以獲得力量,看到生命的可珍之美。
徐珩的生日在春分,她不愛過生日,記憶里為她過生日只有那么一次,那時候我們在上大二,新學期剛開始沒多久我逃課跑到她所在的城市找她,她帶我去她學校外面山坡上的一家店吃麻辣香鍋,我鬼鬼祟祟地悄悄給她訂了個蛋糕,等蛋糕送到的時候,她一臉無語,但還是很配合地和我嘻嘻哈哈地點燃了蠟燭,燭光在黯淡的環(huán)境下影影綽綽,像星星閃爍,她忽然說:“我最近在學習庫倫氣體。”
“什么是庫倫氣體?我沒聽說過。”我疑惑地問她。
她笑,“你不知道很正常。庫倫氣體就是二維自由玻色場的單粒子激發(fā)組成的態(tài)。這樣的態(tài)是二維的,所以我們可以把它想象成是一堆在紙上或者是電視屏幕上的小星星,因為星星離得很遠,眨眨眼就消失了,眨眨眼又出來了,它們也互相看不見對方,流動的時候自由自在的,就像是氣體,也像是天上的流星雨,自由而又美麗?!畾怏w’只是一個形容,描述它輕盈的樣子。”
“聽起來會很漂亮呢!要怎么樣才能看到這樣的狀態(tài)呢?”
“人類不能親眼觀察到它,它存在于人們的美好想象之中,它的美好本身就是一種研究的意義,這是一種理解嵌在戶田理論里的費米子的技巧,很重要。因為人類一般不會只關(guān)注某顆星星,更傾向于關(guān)注所有星星和夜空組成的整體?!?/p>
說完后她陷入自己的思考,關(guān)于人類,關(guān)于未來,和一些更廣闊的東西。
那一天晚上,我沒有搶到回程的火車票,只有錢包大出血坐飛機回去,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坐飛機,既興奮又害怕,不知道該怎么辦,幸好徐珩有經(jīng)驗,她是老油條,高中常去全國各地參加數(shù)學競賽。她把我送到機場,手把手教我自助取票和托運,目送著我過了安檢,確定我不會丟后才回去。
在飛機上,我手往衛(wèi)衣兜兒一插,摸出一張紙,是徐珩寫的,“我在你書包的側(cè)邊包里裝了眼罩和束發(fā)帶,你坐飛機可以助眠哈,然后你就不會害怕了?!蹦且凰查g,我猛地抬起了頭,伸長了脖子往前看,想要馬上看到徐珩,又意識到自己在萬米的高空,覺得自己有點好笑。此時飛機已經(jīng)進入了巡航高度,機艙安靜,窗外黯淡,一陣陣不確定的漂浮感向我襲來,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新鮮橙子的味道,果肉汁水四溢地在唇齒間碾壓的想象在我還未清醒的腦子里回蕩。
在幽暗中,機艙里的人都沉沉睡去。我挺直身體探頭往前方看,想知道到底是誰在剝橙子吃,只有一個人頭頂有一盞昏黃色閱讀燈亮著,很微弱,卻亮得異常堅定,在它照射的座位四周氤氳出一圈暖色,隨著飛機的顛簸輕輕搖晃,如同一顆鉆石緊緊鑲嵌在一條幽藍色的絲帶上,隨風浮沉于這細碎的空間里。
我又想起徐珩聊起庫倫氣體時的神情,也是閃爍著亮晶晶的眼睛,我其實沒有很懂她所描述的空間是多么美麗動人,只是忽然覺得,所有的事情,美好應該是屬于她的。
學生時代的我總是癡迷于讀廢名,從《莫須有先生傳》到《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晦暗的生活現(xiàn)場淋漓而動,作為一個讀者,實在是難以猜透他的心思,卻又不自覺地想向他靠近,為他落下的每一筆而共情,我抄寫下廢名的《掐花》送給徐珩,“我欣喜我還是一個凡人,一天好月照澈一溪哀意。”這首詩寫得這么美,莫名的凄涼又不失古意,那時的我們都不知道,春天最美處誰都留不住,這樣一首不經(jīng)意的詩好似為我和徐珩今后的人生都披上的某種預言。等回過味來,又難掩唏噓。就好似我們的人生,總是會在喧鬧之中被突如其來的悲涼之情擊中。
徐珩讀了廢名的詩后很是喜歡,她認為人在面對無望的生命的時候所做的思考,實際上就是在創(chuàng)造一種光明的力量,至少是創(chuàng)造美的境界的過程,即便一無所有,也還有此刻,接受它,對待它。
徐珩讀博的第三年去美國交流學習,那段時間我們都很忙,有一搭沒一搭地聯(lián)系。在4月16日那天,我加班到深夜,坐在末班地鐵上,隨手打開微博,收到了一條微博私信。對方稱是徐珩學校里的同學,學校有事聯(lián)系不上她,看她在微博上和我互動最多,想問我知不知道徐珩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我轉(zhuǎn)頭就給徐珩發(fā)微信,等了很久,也沒有回復。心一下就慌了,后來又輾轉(zhuǎn)聯(lián)系上她的父母,才知道徐珩在美國出了車禍,頭部受到重擊,當場腦死亡,醫(yī)院只能用藥物和機器維持她物理上的生命。大使館當天通知了她的父母,她父母連夜坐飛機去見她最后一面,抖著手簽下了最后決定拔管的確認書,從異國帶著她的骨灰回到故土。
這個消息輕飄飄地落在眼前,隔了很久我都覺得這不是真實的,她應該還是活著的啊。她是那么鮮活地存在于我身邊的一個人,生命不會那么簡單地戛然而止,這件事情不應該就這樣簡單過去。風吹過人間,有的人熄滅了,有的人只在風暴中停留住一個姿勢。
我本來就是個普通的無聊之人,生活里出現(xiàn)了一個這般熠熠生輝的人,是多么令人感激的事情。世界是整個兒的,故事是一連串的,故事一道道地刻在我的骨頭上,一節(jié)一節(jié)地環(huán)環(huán)相扣,環(huán)環(huán)相扣而成為了一個束手無策的我自己。
于是一下想起了關(guān)于她的好多事情,平時沒有刻意注意,累積起來竟然有這么多的記憶,高中時候的徐珩個子比我高很多,有時候下課從她身邊走過會被她偷襲,脖子被她一勾一扭身就被她放倒在地上;每次上體育課的時候她都會抱著一個排球跑過來跟我講她近期的學習新發(fā)現(xiàn),也許是積分函數(shù)的解析延拓,也可能是劉維爾理論的自由場表示;她抽屜里總是會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漫畫,下課的時候我就防著班主任悄咪咪地去借……她曾是一個那樣閃亮的人啊。
我重新點開她的朋友圈,最新的一條是幾個月前去美國的時候發(fā)的,定位是在洛杉磯機場,“我有一個樸素的夢想,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祝福我會有一個美好的未來吧?!?/p>
看到“未來”這兩個字,我眼淚一下就掉了下來。
而她留給我的最后一條消息,竟是那天她看到大片美麗的花瓣飄落后發(fā)給我的語音。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我半夜睡覺被熱醒,起來喝水,看到外面寂寂然的城市。突然想到高三最后一次測800米的時候,還剩最后半圈,我實在是跑不動了,就停下來慢慢走;很多人從我身邊跑過,超過了我,跑到我前面。徐珩遠遠地從我后面追上來,我看到了她,她盯著我,我和她的眼神有不到一秒的接觸,在我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她猛地伸出手拎著我校服后面的領(lǐng)子,像提小雞一樣硬生生拖著我跑到了終點。跑完后我慢悠悠地走著,看著她撐著膝蓋在喘氣,我來到她面前,她沖我擺擺手,“無論如何都要堅持呀?!闭f完拿著飯卡向食堂走去……
后來翻閱畢業(yè)紀念冊,發(fā)現(xiàn)她在我的畢業(yè)紀念冊上只是抄寫了一首張棗的《娟娟》。這首詩,無關(guān)春天,無關(guān)對錯,只是能恰逢其時地落在一個張牙舞爪的春天并能讓其安撫下來的點上。恰如其時地,仿佛過去重疊又重疊只剩下一個昨天,在驟降的情緒中,一點點堆積著沉淀,到最后“滿室的茶花兀然起立”,自己也不由自主地揚起臉龐看到日光清澈,頓覺無邊無際的藍色中總是會有歸途。如飛鳥入林,山水披新。
又一個春日來到,暮色中,萬花歸塵。即便是炎夏逼近,溫熱的午后也會容易讓人心生寂寥之情。此刻又想起徐珩,會唏噓,但有時又覺得對于懷念一個友人來說,只是唏噓好像遠遠不夠。
這一年周圍的人際關(guān)系感覺又寥落了許多,我還是毫無進步。找時間去探望徐珩的父母,他們現(xiàn)在又重新領(lǐng)養(yǎng)了一個小孩,是一個嬌憨可愛的小女孩,笑起來乖乖的,很聽話。叔叔阿姨跟我講了很多他們現(xiàn)在的生活,買了新房子,調(diào)動了工作,有了新的小孩要教育,生活總是不斷地要有新的責任要承擔,一切都往好的方向發(fā)展。臨走時,叔叔送我下樓,神色平和地告訴我,我能來看他們他們很高興,但還是拜托我以后如果沒有要緊的事情盡量還是不要來了,他們花了很大的氣力才跨過了這一步。
那一天,我回到家,找出曾經(jīng)和徐珩一起在學校門口精品店買的碎花信箋紙,為她抄寫下顧城的《生日》,裝進信封,恍然間又有些茫然,最終還是收進了自己的抽屜里。這怎么能做到呢?她可是曾經(jīng)照亮了我一整個青春期的人啊。
我逼著自己不斷地想起徐珩,這樣她留在這個世界上的痕跡就會多一些些,只要她沒有被忘記,那她就會一直閃爍在我的人生里。我這樣的執(zhí)拗在其他人眼里或許并沒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對我而言,我該怎樣面對已經(jīng)變化了的對于徐珩的記憶。這樣的記憶總是充滿了矛盾,令人懷疑,想起的時候容易悲愴,哭聲都不夠,唯有沉默。
大學期間,我曾和徐珩一起約著去聽她學校中文系的古代文學課,那位老師是一個胖胖的行動起來卻格外敏捷的男老師,他戴著眼鏡,笑起來眼睛藏在鏡片后面閃閃發(fā)光。他很有趣,每次在他的課上都一片歡聲笑語。他跟我們講《聊齋志異》里他最喜歡的狐仙,因為它嚼起人腳趾頭的聲音“爽脆有聲”,感覺胃口好好;他說宋朝的朝臣派別里他最喜歡蜀黨,不是因為“三蘇”在里邊,而是因為“蜀黨”諧音“鼠黨”,想象一下如同米老鼠開會似的,實在是過分可愛;他苦口婆心地提醒著姑娘們,如果有一天誰穿越到了宋朝,有媒婆上門來提親,一定要問清楚對方家屋子里的椽是圓的還是方的,如果他家的椽是方的,那就是真貴族,是圓的就要小心啊……
在學到隋唐文學的時候,那天春光明媚,他站在黑板前寫好了板書,回過身來忽然看到有同學趁他轉(zhuǎn)過身去放到講臺上的巧克力,一下就笑了。他調(diào)笑著跟我們說,覺得我們真可愛,他一摸這個巧克力都能馬上想象到我們這些小孩子齜牙咧嘴、躡手躡腳地溜上來的淘氣樣子。我們坐在下面也笑,笑著笑著,他看著窗外說:
“同學們,今天惠風和暢,大家身體舒展。咱們第三節(jié)課一起走去公園看春天吧!”
那天下課后他去公園買了50張票站在大門口等待著大家。徐珩拉著我興沖沖地也跟著去,等我們到了以后發(fā)現(xiàn)只有五六個人響應了老師的號召。
那天老師跟我們聊天,說他最喜歡的唐代詩人是王維。王維一生經(jīng)歷了繁華到荼蘼的開元盛世,也經(jīng)歷了一夜轟塌的安史之亂。面對各種社會的、人生的境遇,他微笑,浮浮沉沉,每日打坐參禪,作詩畫畫,“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像一個觀棋不語的君子。雖不下棋,卻參透了全盤,心里沒有勝負,只有明月清風。后來知道了根據(jù)唐代詩人王維的七言絕句《送元二使安西》改編的古琴曲《陽關(guān)三疊》,三疊就填了三組詞,各有各的春意,分別以同一個曲調(diào)反復變化而成樂,反復迭唱三次。每往前迭唱一遍,就刷新一遍春日。春日告別,絲絲情緣,只盼珍重。
清和節(jié)當春,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霜夜與霜晨,遄行,遄行,長途越度關(guān)津。惆悵役此身。歷苦辛,歷苦辛,歷歷苦辛,宜自珍,宜自珍。
噫,從今一別,兩地相思入夢頻,聞雁來賓。
——《陽關(guān)三疊》
曾子芙,文學碩士。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日報》《文藝報》《星星》詩刊、《邊疆文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