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日去浙江桐廬，偶然識得一種草。它外觀不起眼，簇生成叢，稈直立，像小號的蘆葦。朋友隨手掐斷一截葉子，放在手里揉搓之后，聞起來很香！我隨之模仿，只覺得清冽的氣息直沖腦門，還隱約伴有一絲微甜。朋友說，這是香茅草，夏日可以防蚊。那晚喝茶聊天，我始終握著那半截香茅草，手有余香。

近幾日，回憶那香氣，總覺得熟悉。我對氣味敏感，曾一度迷戀收藏精油。它們都是從植物中萃取，我相信它們是帶著飽滿的大自然的能量，經(jīng)由鼻息進入人體，陽光、水、泥土，一株植物從破土至成熟間的雨露晨昏，升騰凝結(jié)為一種氣息、一股能量，為身體續(xù)航。不同的精油可以激發(fā)不同的情緒，比如下雨天，滴幾滴柑橘精油在手心，揉搓，吸氣，仿佛從暖暖的陽光房里醒來，低沉的心情瞬間昂揚。

我從抽屜里找到檸檬草精油，只一滴，仿佛那半截香茅草在我手心復(fù)活了。那個濕潤的江南，干凈又有些悶熱的桐廬小城，碧綠的江水，還有富春江邊豐茂的樹木，一并在我眼前活泛起來。原來，檸檬草正是香茅草的別稱，怪我孤陋寡聞了。此后，夜間讀書，在木質(zhì)的擴香器里滴幾滴檸檬草精油，香氣彌散開來，只覺得神思清明，困倦全無。有此功效的植物，應(yīng)該還有菖蒲。據(jù)載，古人在熬夜讀書的時候，案頭經(jīng)常置一盆綠油油的菖蒲，提神醒腦，還可以凈化煤油燈的煙塵。

花令人醉，草令人醒。我如是總結(jié)。前半句，有宋人黃庭堅的《花氣薰人帖》為證。

宋哲宗紹圣四年（1097年），黃庭堅53歲。新黨得勢，蘇軾被貶嶺南，黃庭堅也因修《神宗實錄》被加以“不實”的罪名，被貶黔南。人生低谷期，黃庭堅時常為自己的人生際遇感到困惑，閉關(guān)修行頤養(yǎng)心性。某日，突然有人送來滿屋子的花，擾亂了黃庭堅的修行，《花氣薰人帖》率性而出。

全文28字：“花氣薰人欲破禪，心情其實過中年。春來詩思何所似，八節(jié)灘頭上水船?！毖笱鬄⒌男胁?，凝練而富有韻致，恍兮惚兮，字里行間流淌著被花氣熏染的迷醉感，堪稱風華絕代。

意思也好?！盎ǘ溟_放，香氣熏來，我的禪定馬上就要被這濃郁的香氣打破。我現(xiàn)在心境已過中年，并不想被打擾，可你卻在春天送花來催我寫詩，卻不知我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就像一尾小舟在八節(jié)灘頭的逆流中顛簸徘徊?！边@個被黃庭堅嗔怪的人，正是駙馬王詵。兩人是多年好友，王詵自然熟悉黃庭堅的喜好，之前寄來詩作邀請他唱和，卻沒等來回復(fù)。此次送花來，終于達成了目的，花氣一熏，黃庭堅的情緒被調(diào)動起來，提筆一揮而就。遺憾的是，帖中未說明王詵送的是什么花。我猜，極有可能是水仙。黃庭堅曾給水仙寫過很多詩，《次韻中玉水仙花二首》《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枝欣然會心為之作詠》《吳君送水仙花并二大本》……討要詩作、書作的人，大多是投其所好的。

香氣令人振奮，中醫(yī)理論早就有陳述：“氣香者，氣為陽，主動，且香氣輕清升浮，具開散、向上之性。香氣入脾，和于脾氣升清之性，促使脾氣上升，進而營運氣機，鼓動中樞斡旋，恢復(fù)五臟氣機運行?！彼^的春困秋乏夏打盹，大多是脾在偷懶。香氣襲來，脾氣上升，精神隨之振作起來。

黃庭堅筆下“花氣”遠比“香氣”更有意思。他在給朋友的書信中曾寫道：“數(shù)日來驟暖，瑞香、水仙、紅梅盛開，明窗凈室，花氣撩人，似少年時都下夢也?！被ㄩ_，讓他想起曾經(jīng)的那個意氣風發(fā)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