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刊》2024年第7期|熊焱:文字的幾何形
偶 得
浮名如泡沫,塵世如幻影
過千山,行萬水。我有一路足跡落滿霜痕
也有半肩星塵掛著蟋蟀的叫聲
輾轉(zhuǎn)了半輩子,我只想活成文字中
那個隱居的人:肉身約重于半錢清風(fēng)
靈魂約大于一輪明月
后世不必有我的名字,只有在清明時節(jié)
鷓鴣會用我的詩句一遍遍地叫遠曠野
在杜甫草堂讀詩
中年的嗓音有青苔的質(zhì)地、霜雪的凜冽
仿佛要把春光讀成蟬鳴
把風(fēng)聲讀成一介書生的怒吼
石凳下的小草正探著身子
銀杏的枝頭上正爆著新芽
地溝的石壁生出小小的木耳
——這仿佛是大地在虛心地聆聽
先生坐在我的身旁,銅質(zhì)的塑像
微微側(cè)臉,又微微低頭——
他也在專注地傾聽嗎?哦,“千秋萬歲名”
一滴墨汁在他寂寞的身后,已奔涌成精神的源頭
我的目光越過重檐歇山頂,一方晴空蔚藍
仿佛是字里行間的留白、抑揚頓挫中的欲說還休
而檐上似乎有水珠在落,低于一粒星辰的晶瑩
又高于一片月光的輕盈
我的喉間漸漸滾燙,如同是在發(fā)酵著酒曲
從語調(diào)發(fā)苦的余韻中,嘗出寬廣的甜味
又如同是肺葉間的雷霆慢慢加溫
為大地上奔波的人群,喊出時間深處的回音
我確信,整個世界有著數(shù)次短暫的寂靜
碧空如洗,浣花的溪水從唐朝一直流向永遠
一切都宛如無垠之境
母親摔倒在衛(wèi)生間
大約是下午三點,七十七歲的母親摔倒在衛(wèi)生間
像一株花莖折斷在它的枯萎里。她爬不起來了
隨身又未攜帶手機。家里無他人
她試著喊了幾聲?;貞?yīng)她的
是樹梢上清幽的鳥叫,是籬笆墻外
一片唧唧咕咕的雞鳴。是蟋蟀在窗下
輕唱后留下的寂靜。她無助地躺在那里
腰椎處的疼,像一把刀
在骨頭上磨礪著它的鋒刃
又像大海在風(fēng)暴中推擠著洶涌的潮水
七十七歲的母親摔倒在衛(wèi)生間,看著光線
一點點兒地下沉,看著生命在無力中
靜候著命運最后的判決。黃昏時門被推開
年邁的父親回來了,把她背上床去
他握住她的手問:“疼嗎?”
她咬著牙說:“能忍!”
太晚了,他們商議,明天再叫兒子
把她接進城去。天完全黑了,他起身去做飯
一輪明月剛剛升起,那么亮、那么白
帶著孤寂與凄清
去稻城的路上
在飛機上看到了貢嘎雪山,最高峰海拔七千多米
猶如一個意象的奇崛
銀河敞開著,天空抱不緊自己的藍
向著大氣層傾瀉。我確信抓住了閃電和雷鳴
機身顛簸時,我突然有失重的眩暈
那是靈魂在動,就像峰頂上雪的反光
深入晶瑩,深入更遠的浩渺
我明白了自己的使命:一個被派往天上修書的人
一生的歷程,不過把自己縫補成文字
嵌入天空中密密麻麻的星辰
文字的幾何形
年輕時寫詩,渴望文字如風(fēng)懸于羽翼
如飄浮的云丈量長空的面積
高蹈處是祁連山探起身子,反彈的琵琶共舞飛天
憤怒處是巨石滾落懸崖,是刀
在石頭上磨出落日的血跡
歲月是一條大河跌宕又平緩,奔騰又迂回
留下的不過是一把浪淘后的沙礫
我已顛沛半生,兩鬢霜塵
終于明白我夜夜打磨的文字
最好是秤砣,約等于靈魂的體積
肖 像
小時候,我用泥捏出人臉
用雪堆出人形。那些可感可觸的質(zhì)地
出自透明的童趣
讀初中時,隨美術(shù)老師學(xué)畫
我用筆在紙上描俊美的男人
繪明麗的女人。我隱隱感到那些抽象的線條
是某種東西在飛行
后來我迷上寫作,無數(shù)次寫下形態(tài)各異的臉
我渴望著他們從力透紙背的后面站起
哦,臨摹肖像看似容易,而靈魂的抵達
始終遙不可及
有一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寫過我的白發(fā)、皺紋
充血的眼、決堤的淚,卻沒有完整地
寫過我的臉。多年來我逡巡于人間
那么多形形色色的面容,仿佛是另外的我
為整個塵世分擔(dān)著悲喜
無 題
命運有時是蒲公英,可以乘風(fēng)
更多的時候是浮萍,只能順?biāo)?/p>
生命有時是恒星,與光同在
更多的時候是燭焰,消失于灰燼
而愛情有時是鹽,有時是蜂蜜
更多的時候是五味瓶中的那一點兒黃連
半生漸近,我經(jīng)歷著這一切
大江奔流,群星瀉影
螞蟻與我同行,一道隱入微塵
湖畔書店
書店形如書卷,那是心靈敞開的容積
容納著碧空與溝渠、雪山與平原
在水下的窗邊讀書,如同下沉到湖底潛水
那些密密的字跡,就像水滴擁在一起
讀到入神時,我有一尾鱖魚豎游的呼吸
有一枚梨形環(huán)棱螺吐沙的澄潔
書頁翻動間,指尖上全是細浪的重量
是靜水的浮力。星辰落滿湖面
月色在水中波光粼粼。偶爾,我掩卷冥想
卻又抓住了一叢狐尾藻扎根淤泥的堅韌
一只白鷺從水上掠過的輕盈
窗外煙波浩渺,滴水中全是太陽的光輝
一條曲徑的通幽之處,那里是人類精神的屋脊
垂掛著銀河的天梯。而靈魂向上攀登
總會有書山險峻奇拔,典籍列隊相迎
身后是人世遼闊,大海深遠
熊焱,1980 年生,就職于《草堂》詩刊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