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月明 自珍自憐:我從孫犁先生處得到的教益
干凈,簡潔,素雅,這是孫犁(1913—2002年)先生的風格。
“我一直認為孫犁是中國當代偉大的文學家之一,他的偉大在于自我和時代的關系定位,以及始終如一的對女性的認知?!薄罢嬲拇髮懙娜耍艜褌€體的觸動,共鳴,在時代的發(fā)展,變化,多難的時間里,保持底色,永遠純凈,并有勇氣和責任表達真正的聲音。”
收藏家、蕓廷藝術空間發(fā)起人王帥陸續(xù)以文字記錄了收藏近現(xiàn)代文人手札墨跡的心境與瑣事,本文為作者再讀孫犁作品所記。
孫犁(1913—2002年)
孫犁以《天津日報》信封寄出的信件局部 澎湃新聞 圖
我這人疏于交際,反感回避,除非極熟悉的人。
有一次例外,那就是跟天津報界的合作。我答應得特別痛快。
我想去看一下孫犁先生生活工作過的地方。
席間一女孩大方安靜,送我一本書,是孫犁先生的著作。她是孫犁先生的外孫女。這讓我手足無措,面紅耳赤,想來對于不速之客,孫犁先生是排斥的,而我卻借公務之名,徇一己之私,驚動孫犁先生家人,內心慚愧,一下子局促起來。
我當然喜歡孫犁先生的《荷花淀》。但是更喜歡他的《耕堂劫后十種》,百花文藝出版社初版。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紀念孫犁先生逝世十周年的結集本更佳。
干凈,簡潔,素雅。
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出版的《耕堂劫后十種》
孫犁先生書齋名“蕓齋”,我后來把自己的一處場地稱為“蕓廷”,來源就在此。
讀者和作者之間,最好的關系就是對話。我在字里行間,開始了跟作者的對話,毫無隔閡,明凈坦誠,不避諱,不猜想,隨性而發(fā),言總不盡。
我一直認為孫犁是中國當代偉大的文學家之一。不要覺得微言大義,凜然威嚴就是偉大的作品,微言大義往往虛妄。我尤其認同他對女性的態(tài)度。他的偉大不在于振聾發(fā)聵,高高在上,他的偉大在于自我和時代的關系定位,以及始終如一的對女性的認知。他在一連串的偶然和變幻中,把萬花筒簡靜成確定的答案。
就在前幾天,我難得一人獨居,窗外就是無盡的荷塘,我重讀了這套書,又認認真真地做了筆記。
孫犁著作《書衣文錄全編》
我摘錄一些筆記如下:
“為衣食奔波,而不大感到愁苦,只有童年?!?/span>
“大激動,大悲哀,大興奮,大快樂,都是對身體不利的。但不如此,又何以作詩?”
“我一向不怕別人不知道我的長處,因為這是無足輕重的。我最擔心的是別人不知道我的短處,因為這就談不上真正的了解?!?/span>
“古人說,一死一生,乃見交情。其實這是不夠的。又說,使生者死,死者復生,大家相見,能不臉紅就好了?!?/span>
“所謂赤子之心,有這種心就是詩人,把這種心丟了,就是妄人,說謊的人。保持這種心地,可以聽到天籟地籟的聲音?!都t樓夢》上說人的心像明鏡一樣。”
在寫到一個刁潑的女性的時候,他說:“我不想去寫她,我想寫的,只是那些我認為可愛的人,而這種人,在現(xiàn)實生活之中,占大多數(shù)。她們在我的記憶里是數(shù)不清的。”
他引用杜甫的詩:“美人細意熨帖平,裁縫滅盡針線跡?!?nbsp;
他寫一對貧苦中彼此還能琴瑟相鳴的夫妻,他說:“我的朋友望著他那雙膝間的胡琴筒,女人卻凝視著丈夫的臉,眼睛睜得很大,有神采隨著音韻飄出來……女人的臉色變化很多,但總教微笑籠罩著?!?/span>
我總感覺,這種女性的溫暖和永恒的美,是人間最大的亮色,我也常常想起周昌谷先生畫的女性,花兒一樣,健康,明朗,讓人親切和溫暖。孫犁先生從不回避女性所承擔的苦難,不堪,難以言說,但絕不會讓一絲灰塵遮沒她們獨有的美好和光輝。
孫犁文集
我的老師宋遂良先生筆下的女性也是如此。他曾經寫過一篇文章:《世界因為女性的存在而美好》,他在文章中是這么寫的:
“我從小對女性就有著一種感激和敬重的心情。不怕見笑。我對于賈寶玉說的“女人是水做的,我見到女孩兒就覺得清爽”這樣的話,很早就在心里予以認同。我覺得母愛、柔情、溫馨、美好這樣一些字眼都是因為有了女性才存在的;而奉獻、犧牲、苦難、悲劇等又總是和女性相關聯(lián)的,因而我覺得對于女性的歧視,輕慢和摧殘是最不道德,最丑惡和不能容忍的?!?/p>
1956,宋遂良初入復旦大學留影
1979年底,當宋遂良先生再一次獲得發(fā)表作品的權利的時候,他在北京西山讀書班期間,著手寫作《堅持從生活的真實出發(fā)—— 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問題探討》一文,后刊于《文藝報》1980年第4期。
我的師兄臧杰后來詳細還原了這件事情的風波因緣。
這篇文章在寫作之初就遇到了如何展開批評的問題。 在讀書班完成了初稿后,宋遂良回到泰安幾經打磨稿件,初擬以“和政治離得遠一點兒”為題,后又改為“政治的鋼鉗扭彎了生活的真實——讀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一個問題”,先后修改了七稿。 至第六稿時,他仍覺得沒有把握。至第七稿,補益至九千字,并于2月19日寄出。3月27日,宋遂良收到了鄭興萬發(fā)來的用稿通知,并告知他馮牧也認為“寫得不錯”。4月12日,宋遂良收到了樣刊以及38元的稿費通知。通讀文章后,宋遂良覺得文章太淺太少,不能令人滿意,“盡管它們用的是黑體標題”。 這篇文章,實際刊出時不足六千字,文字體量刪去了1/3。
“離政治遠一點”并非宋遂良的原話,而是將此前孫犁的一份表述代入了語境——據(jù)說有一位老作家曾經機智地意味深長地對一些青年作者說,寫作時不妨“離政治遠一點”。這并非離經叛道的話,更不是從消極方面做文章。(這段話在2015年8月山東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宋遂良文集《在文言文》中也告刪除。) 宋遂良轉引孫犁的話,意在強調文學不要被現(xiàn)實政治所左右,要保持與現(xiàn)實政治的距離,而不是要否認文學與政治的關系。作者丁毅不以為然,他強調的是“作品的成敗,并不在于離開或靠近政治,而在于作家對政治的認識、理解和反映的是否正確?!?/p>
此時的宋遂良已然感覺到,他的轉引勾連了“孫犁言論”,丁毅的針鋒相對, 會否另有所指?會否給孫犁帶來不利影響? 宋遂良寫給孫犁的原信草稿如下:
孫犁同志:
您好,原諒我的冒昧,有件事情想要來打擾您,向您請教。
我是一個中學語文教師,業(yè)余也寫一點文學評論。去年初,參加了《文藝報》 在京組織的一個長篇小說讀書會(就是《延河》的王愚同志訪問您的那時候,您還記得嗎)。結束時,分工由我寫了一篇批評長篇創(chuàng)作中存在的問題的文章,發(fā)表在80年第四期《文藝報》上(題目叫《堅持從生活的真實出發(fā)》)。我在這篇文章里引述了您說過的“寫作時不妨離政治遠一點”的那句話(我當時在閻綱同志那里看到了韓映山同志給他的那封信。在我們埋頭讀了大量的圖解政策的乏味作品以后。都是擁護您的這個見解的——幾個月后,我又能讀到了您和吳泰昌同志的談話,更進一步領會了這個意思)。
誰知這篇文章惹出了麻煩。最近一期的《作品與爭鳴》上刊載了一組與我“商榷”的文章(涉及對具體小說的評論意見,那一篇我是要認真考慮的)。其中一篇叫《“離政治遠一點論”質疑》(想不到成為一“論”)。我看了以后,覺得他是在歪曲了我的原意以后自拉自唱的,并無研究問題的誠意,也沒有說服力。我暫時也不想作任何辯解。但是我擔心由于我至今尚未察覺的謬誤,會間接地影響到您說過的那句很有意義的話,因而感到有些惶恐,所以特地寄來一本,請您抽空能過目一下,指出我文章的問題(這里只是摘采,原文近五千字)。鑒于這些問題 糾纏不清,我又無能力,我不準備作任何的解釋。若您能給我一些指教,那就更為感激了。
請容我再多嘮叨幾句。長期以來,我就是您的作品和道德文章最熱心的景仰者。我常常懷著饑渴的心情,仔細從容地拜讀每一篇能找到的您的文字,并獲益受教,以能作您的一名不成器的私淑為榮。我最近寫的一篇為《秦婦吟》說好話的文字發(fā)表在第五期《讀書》上,就是看到您在一次談話中稱它是一首“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詩篇”后受到鼓舞而執(zhí)筆的。現(xiàn)在也一并寄來請您指正。因為我也擔心這 種看法會招來“商榷”。
我是湖南瀏陽人,今年47歲,解放時參軍,在部隊做過文化教員,轉業(yè)以后上的大學,1961年從復旦大學中文系畢業(yè),即分來山東泰安一中做語文教師, 去年并忝為“特級教師”。按說,我的精力時間和水平都不允許我旁騖文藝,但數(shù)十年興趣愛好難移,只有在相當艱苦的條件下,在文藝大軍中做個民兵而已。 實際上隨著年齡的累重,對長輩先哲的景仰之情與日俱增。占用了您的珍貴時間, 很覺抱歉。您近來身體健旺么,飲食起居,請多加保重。
即請大安。
學生:宋遂良 如蒙賜示,請寄山東泰安一中。
一周后,宋遂良收到了孫犁寄來的明信片。6月16日的日記還原了他這一日的心情:
“今天是我最高興的一天,因為收到了孫犁同志給我寄來的一個明信片……這封信已讀過多次多遍,現(xiàn)在已經能背誦了。收到自己所尊敬的前輩作家的信,心中的愉快興奮,是難以形容的。無怪乎孩子們都說爸爸像瘋了一樣?!?nbsp;
孫犁的來信是這樣寫的:
遂良同志: 7/6 惠函敬悉,刊物亦收到,大作兩篇拜讀,我以為寫得很好。有些不同意見,爭鳴一下,也是好的。如有余意,還可寫點。如覺得話已說完,也可不理。 至于“波及”到我,那是一點關系也沒有的。
我年老多病,久已不參加爭議,有時寫些雜文,不知能達尊覽否?希常賜教。
祝好!
孫犁 14/6
可以說,孫犁以輕描淡寫的方式化解了宋遂良的爭鳴焦灼,對自己的被波及幾近于無視,同時也肯定并鼓勵了宋遂良先生的寫作。
各位讀者,我拉拉雜雜寫了這些,需知道,一個普通的人往往是被一些細節(jié)打動,引發(fā)共鳴,從而產生與作者的親近感,增加對自己的要求,同時為自己設立一個該做的,或者不該做的事情的標準。但真正的大寫的人,才會把個體的觸動,共鳴,在時代的發(fā)展,變化,多難的時間里,保持底色,永遠純凈,并有勇氣和責任表達真正的聲音。
我自持聰明,但在后面這一點上,離孫犁先生跟我老師的通達和勇氣,相差甚遠。
后來幾年,我還陸續(xù)收到人家寄來的書,有一套還蓋了孫犁先生生前的印章。我受之有愧,但感覺有必要把這些寫出來。
蓋有孫犁先生生前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