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學》2024年第8期|車海朋:八達
車海朋:廣西百色人,小說、散文刊于《青年文學》《青年作家》《黃河文學》《廣西文學》《作品》等雜志,有作品被《散文選刊》轉(zhuǎn)載。
一
駛?cè)胛髁值母咚俟?,一個明顯的感受是周圍的一切在抬升。高速公路大多千篇一律,車窗外不外乎單一的風景,山、樹或一閃而過的標識牌。在這里則不然,你能感覺路面在抬高,具體一點說來,低于路基的景物很多,不僅有河流、峽谷、叢林,還有村莊、果園、羊群和林立的廠房等,依次地映入眼簾。
這里靠近云貴高原之麓,名叫西林,廣西最西端的一個縣份,距廣西壯族自治區(qū)首府四百八十余公里車程。從南寧一路向西,山越走越陡,路途迢迢,因此西林得名廣西“省尾”。上幾輩人,多少年來都把從南寧至西林視為一段遙遠的旅程,據(jù)說在“三級公路”時代,他們常在中途(百色或田陽)過夜,這在今天聽來像一個笑話。事實上,還有更不可思議的,從南寧到西林,某些情況下甚至得走三天。第一天到百色或田陽過夜,第二天假如道路塌方或塞車,就不得不繞道隆林住一晚,第三天前往西林。
如今,過去這段常被繞開的路起了變化。如果你以上帝視角俯瞰,嶄新的田西高速似一條綿長的白練,穿梭在崇山峻嶺之間;其起于田林潞城,直達西林縣城,接汕頭—昆明高速公路隆林至百色段。一條路,將前述那些遙遠苦澀的傳說扔進了老皇歷。
桂西“三林”,田林、隆林、西林,三縣兩兩接壤,風土相近,三縣人互認老鄉(xiāng)。我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田林人,迄今到過西林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在老鄉(xiāng)面前頗為汗顏,但每一次去西林都印象深刻。聽許多身在百色的西林人說,現(xiàn)在走田西高速,從百色回西林兩個小時就到了,以前走二級路得四五個小時,還暈車。西林人去云南更近,原來得兩個半小時,現(xiàn)在縮短至四十五分鐘左右。我走高速去西林的第一趟旅程,是在田西高速開通九個月之后開啟的。
我們的大巴從百色永樂鎮(zhèn)駛上高速,一個多鐘頭后,我還在懵里懵懂地打探,過田林了嗎?不久大巴下高速,我們已身在定安鎮(zhèn),因為要去看 “西林教案”遺址。
某種意義上,西林故事可從定安鎮(zhèn)講起。這里發(fā)生過中國近代史上的一件大事。清咸豐六年(一八五六年),西林知縣張鳴鳳根據(jù)村民呈控,據(jù)實將侵入廣西西林縣進行非法活動的法籍神甫馬賴拿獲正法,以此為“導火索”,引發(fā)了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西林教案”發(fā)生地定安鎮(zhèn),彼時為西林縣府所在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定安于一九五一年劃歸田西縣(今田林縣)。教案遺址上,一株三百五十余年樹齡的大葉榕,見證了歷史風云變幻,今天它依然繁茂如蓋,與逶迤而過的高速公路隔江相望。
二
田西高速通車之前,去西林,走的主要是國道G357。時間再回溯三十年,我伯父比現(xiàn)在的我更年輕,在政府部門任職,常常出差去西林。北京吉普車開過樂里,即駛上等外路,那時候路有多不堪,生態(tài)就有多完備,路坡上幾乎全是樹林,因而水土豐沛,即使烈日響晴,路上依舊泥濘濕滑。車子且走且停,目的地仿佛永遠遙遙在望,好在路旁有野果,我伯父至今記得當年途中摘吃雞矢果(學名番石榴)充饑的情形?;爻桃嗍嵌嗥D,我伯父開著吉普,下午五點多從西林返回,一路顛簸搖晃,開到那勞,天黑將下來,我伯父饑腸轆轆,在街上吃了一碗米粉,繼續(xù)趕路。還沒到潞城,肚子又餓了,于是停車摘野果果腹,雞矢果堅硬苦澀,又勝于珍饈。車過田林縣城,去往百色段的柏油路路況不佳,我伯父趕到百色,已是凌晨。
我們這一代已經(jīng)沒有機會吃那份交通之苦。十幾年前,我第一次去西林,雖走的是二級路,但車過定安鎮(zhèn),路越來越彎,一車的義診專家怨聲四起。感染科專家李主任走過了百色大部分地方,亦要感慨坐了五六十年車,終于在西林暈了。
百色至西林中途,國道G357線穿過一個叫福達的集鎮(zhèn)。二〇一八年,我曾經(jīng)因為駐村工作,每周往返于此,到了雨季,路上常常有事故,遇上大霧天險象環(huán)生。我們遭遇最險的一回,一個轉(zhuǎn)彎處,路中央赫然冒出一塊磨盤大小的落石,司機緊急避讓,剎車過猛,當車子有驚無險地停穩(wěn)時,已經(jīng)掉轉(zhuǎn)了一百八十度的方向,一車人東倒西歪,驚魂未定。
二〇二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日歷上普通的一頁,卻是值得百色老區(qū)乃至廣西人民銘記的日子。眾所以盼的田西高速提前十五個月建成通車,西林縣邁入高速時代,百色至西林由二百四十四公里縮短至二百一十公里,廣西實現(xiàn)“縣縣通高速”。
三
在西林紅星村,我又嘗到了酸酸甜甜的百香果。某年我去鄰縣隆林,在天生橋百香果基地自助采摘,至今念念不忘。從前的人們把果樹種在山上,如今西林人和隆林人把它們種進產(chǎn)業(yè)園里,種成了發(fā)家致富、鄉(xiāng)村振興的事業(yè)。馱娘江邊,摘好的百香果堆疊在筐里,一字擺開,并排的還有百香果汁、百香月餅。王氏老板娘熱情大方,時髦得不像西林人,起初我們以為她是外地承包商,細聊得知她居然是本地人。她在外打拼事業(yè)有成,家鄉(xiāng)越來越好,高速修到了家門口,她決意把事業(yè)放在家鄉(xiāng)的產(chǎn)業(yè)發(fā)展上來。
這里也是廣西民族大學駐校作家、著名作家黃佩華的家鄉(xiāng)。作家生在平用,馱娘江畔一個平疇百里的村莊。遙想半個世紀前,作家兒時一定每日在江里戲水打魚,在江邊跋涉;后來他上岸,離開西林,奔赴首府和他心中的繆斯;再后來,他在全國文壇知名,終于飛出國門,走進“東盟”。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我還是一個寫著課堂作文的中學生,在首府文人騷客“興風作浪”的年代,黃佩華已成長為文學桂軍的代表性人物。許多年以后,田西高速修到了作家的家鄉(xiāng),他的家族帶頭遷墳,平用的父老鄉(xiāng)親紛紛響應建設征地政策,為國家建設默默做著貢獻。余暉燒紅天際,作家舊居的院壩擺開長桌宴,我看著作家穿梭在人群中,他年過花甲,兩鬢斑白,腰板挺直,健步如飛,跟各路來賓碰杯寒暄。二〇一六年,作家在百色學院開講座,彼時《河之上》出版,在這部二十萬字的小說中,作家虛構(gòu)了二十世紀二十年代至九十年代“桂西北”的北城,世居的廖、熊、龍三姓家族幾代人的恩怨情仇。作家著作等身,乃是兩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兩屆廣西文藝創(chuàng)作銅鼓獎得主,創(chuàng)作力依然旺盛,新近又有長篇小說《花甲之年》、長篇傳記《瓦氏夫人》面世。作家給我題簽:努力寫作,認真做人。這是一個前輩寄予一個基層作者的諄諄教導,也是作家在過去多年一直秉承的態(tài)度,我從沒在哪里遇到過比這句話更珍貴的忠告。
我走在江邊,江水緩緩翻卷細浪,步道兩旁蘆葦茂盛,遠處青山如黛。所謂人杰地靈,這一刻說的就是平用。
夜幕降臨,平用屯的籃球場上依然鬧騰,小孩們在球場邊跑跑跳跳,太陽能燈的光束里,各種小蟲成團飛舞;明暗之間,三五個中學生在打籃球,沒有激烈爭搶,持球的人不緊不慢地運球,把球舉過頭頂,一次又一次不厭其煩地投籃,命中率極高。他們是平用的新一代,現(xiàn)在是八月,暑假尾聲,再過一周,他們將離開平用的家,有的去十公里以外的西林縣城念書,有的將沿著田西高速外出,去更廣闊的天空翱翔。
四
八大河不是河,是一個村,村里有個萬峰湖。八大河毗鄰云南羅平、貴州興義,聞名的“雞鳴三省”之地。我們踏著渡口的石階拾級而下,登上機動船,游覽萬峰湖。流域?qū)掗煟葚S美,兩岸青山相對出,我們還沒反應過來就完成了一步踏三省的壯舉。境內(nèi)有一處紅綢灣,是百人垂釣的理想天堂。聽聞萬峰湖還是一九九四版電視劇《三國演義》的外景地之一,是劇里諸葛亮“七擒孟獲”的地方?!鞍档说豆鈩τ?,遠去了鼓角錚鳴”,眼前卻是現(xiàn)實中的魚米之鄉(xiāng)。
八達,作為一個鎮(zhèn),今屬西林縣所在地。八達作為一個詞條,釋義為“四面相通的道路”,用以形容交通的便利,恰如今日西林交通。貫穿西林縣的兩條主干道,S321省道是西林縣東西交通運輸?shù)闹鞲删€,橫貫全境東西,東起田林潞城,西至云南羅平縣、師宗縣和丘北縣;G246國道是西林縣南北交通運輸?shù)闹鞲删€,南起云南省廣南縣,北至廣西隆林各族自治縣、貴州省興義市。實現(xiàn)廣西“縣縣通高速”的收官項目——田西高速,則是桂滇兩省(區(qū))東西向快速通道,大大縮短了桂滇兩省(區(qū))的直線交通距離,成為又一條聯(lián)通區(qū)內(nèi)外的重要高速通道。
田西高速,讓西林這個從先秦時期的句町古國一路走來的邊地,如今駛上了快車道。西林,昔日的廣西“省尾”,搖身變成了廣西的西大門。
在西林,一旦駛?cè)敫咚俟罚掖_信周遭事物都在抬升,因此我可以肆無忌憚地平視各種事物。這里的夜色仿佛比他處更來得熱烈,看那午夜的霓虹,流光溢彩;看那商場里摩肩接踵的人,衣香鬢影。如今的西林,看上去已不亞于任何一個現(xiàn)代小城。八達鎮(zhèn)新興路16號,保留了一方清靜的天地,新華書店二樓的雙層回廊別具一格。鯉城新區(qū)書聲遠,句町故地翰墨香。書香撲面而來,三五個讀者各自沉浸書海。其中一位黃同學剛剛參加完中考,假期里正瘋讀“海明威”,九月他就要離開生活十五年的西林,去百色念高中。西林與百色,一衣帶水,從馱娘江畔到右江畔,如今去那個上幾輩人眼中的遙遠城市,僅需兩個多小時車程。這是他第一次離家出遠門。他從書頁里抬起頭來,說,我們通高速了,不論去哪里,世界都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