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島放飛
晨起,一拉窗簾,撲睫而來的芳草,芊芊綿綿,如茵,如繡。仔細(xì)看,每片葉兒,都托著晶瑩如珠的露滴;每顆露滴,又都映著一簇金箭似的霞光。仿佛——瞬間想起禪宗的一樁公案,世尊在靈山拈花示眾,眾皆默然,唯迦葉獨得諦旨,破顏一笑。
嘿,這兒的不是迦葉,是草葉,草木不經(jīng)花傳,直接悟道:這是北緯33度的初夏,它們正迎來生命最豪奢的揮霍。
滿懷激動,且感喟,索性走出茅廬(諸葛亮在隆中高臥的那種),走近草坪,貪婪地欣賞:遍地濃翠,不僅占據(jù)了空間,也占據(jù)了時間;不僅染碧了肺葉,也染碧了過路的風(fēng),覓食的鳥,游蕩的云與影,像凡·高《星空》的畫境。
久蟄城市的鋼鐵水泥叢林中,難得看到這樣恣意瀟灑、超凡脫塵的綠。
綠是生命的底色。啊,文學(xué)藝術(shù)也有生命,它們的底色也應(yīng)是綠。綠是自然。綠是生機。綠是橄欖枝。綠是康乃馨。
當(dāng)然還要有紅。紅是熱烈。紅是奔放。紅是鮮血。紅是火炬,大旗,陽光。你看,就在這一望無際的綠氈綠毯中,也穿插了一片姹紫嫣紅。那是精心設(shè)計的“花龍”和“花鳳”,艷艷欲燃。如果說景觀也有韻律,講究抑揚頓挫,那么,草木是抑,花卉是揚,茅廬是頓,曲徑是挫。
曲徑走到盡頭,是一排五彩斑斕的建筑:風(fēng)味餐廳、時尚茶社、精品書畫軒、日月暢想館、太空樂園等等。左側(cè),毗連亦曠達(dá)亦野趣的綠地廣場、月牙湖泊、彩虹滑道、夢幻碼頭;右側(cè),鄰接詩意濃郁的竹海梵音、紫薇花海、逝去的年輪、僑驛橋。這都是供游客打卡的,心情想怎樣放飛線路就怎樣自由組合。
我是來尋求寧靜的——近來,寫作陷入困頓,表現(xiàn)為精神疲乏,思路艱澀,靈感枯竭。遂趁返回老家射陽之機,找了這處清幽閑雅如桃源仙鄉(xiāng)的民宿,給混沌的大腦放幾天假。因此,我徑直穿過景區(qū)大門,穿過環(huán)島跑道,避開晨練的紅男綠女,專揀荒僻小路走。
走走就走遠(yuǎn)了,這是一處原生態(tài)的鄉(xiāng)野,風(fēng)景是360度的,全方位的。天,出奇地藍(lán);水,意外地清;花,任性地紅;鳥,縱情地喧。仰看,云淡風(fēng)輕;移步,傍花隨柳;左眄,小橋流水;右睇,殘菊疏籬。哎,這一切,仿佛在哪兒見過——仿佛?仿什么佛?驀然又想起了那樁公案,弟子迦葉已然莞爾,而我,千載之下的我,猶茫茫然如當(dāng)初的眾位弟子,滿臉惶惑,一頭霧水——噢噢,想起來了,這是唐詩宋詞的經(jīng)典場面,兒時諳熟了的,借助《芥子園畫譜》畫慣了的,夜闌夢回動輒悠然神往的,如今真真切切、清清新新、爽爽朗朗地呈現(xiàn)在眸底,活似唐人宋人哪部書卷間滑落的一幅插圖。
轉(zhuǎn)而悵然,若有所失的是,啊不,若有所得的是,其間點綴了若干或立或臥或秀或皺的“飛來石”,或挺或偃或盤或曲的古木,以及杜甫草堂式的茅舍、野渡無人而自橫的扁舟……提醒我,這仍是景區(qū)的轄地,都是出于匠心的獨具。
大美,在于經(jīng)意與不經(jīng)意之間。
我把自己扔在這隅鄉(xiāng)野,忘了寫作,忘了浮名,忘了餐飲,也忘了翻看手機……直到暮色如煙,才學(xué)倦鳥歸巢。
次日,我把自己交給了湖上摩托艇,交給了粼粼、湛湛、浩浩與湯湯??鬃诱f:“仁者樂山,智者樂水?!蔽覙匪泳┳類鄣氖抢ッ骱?;卜宅,首選的是臨河;旅游,最喜的是覽海觀潮。但我絕非智者,相反,親近的人都說我呆頭呆腦,傻里傻氣。這不,馳艇碧波,我一路乘風(fēng)破浪,一路傻傻地引吭高歌,把平生所學(xué)所聽所記的歌,挨個兒唱了一遍。管它五音不全,管它忘詞跑調(diào),旁若無人,旁若無神無仙無世界。
唱完了,實在想不出還剩哪首沒唱了,便改為狂吼。古人鐘愛嘯,撮口作聲:“天門一長嘯,萬里清風(fēng)來。”何等豪闊!“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庇质呛蔚瓤犊?!奈何我嘴笨,學(xué)不來,只好粗喉大嗓地吼。我把小艇泊在湖心,奮舉雙臂,昂首挺胸,狀若拼命三郎,賭足丹田的元氣,將雄渾滂沛的“啊”音拽成幽幽沉沉的“吽”,及之漸微漸弱,猶自循環(huán)往復(fù),聲聲不息。
恍惚覺得,天和地應(yīng),云駐風(fēng)歇。
“老先生好肺活量!”鄰?fù)б晃缓笊嬲\地點贊。
“見笑,見笑!”我轉(zhuǎn)身拱手答謝,“不過是把平常積攢的廢氣吐掉罷了,換一腔湖上的新鮮空氣?!?/p>
這一吐納,又得浮生半日閑,得大釋放。
第三日,正逢周末,晨起,景區(qū)人流暴漲,我一反常態(tài),專揀人多的地方湊熱鬧。行至美食廳,也進(jìn)去嘗幾式,似乎覺飽,也似乎仍餓,皆因過了這村,就沒這店;行至茶社,也入內(nèi)飲一盅,不為解渴,只為品味;行至?xí)嬡?,也一步三停興致盎然地瀏覽,感慨高手在民間;行至太空樂園,我有點犯怵,這是兒童世界,老人似乎不宜。正猶豫進(jìn)還是退時,一隊紅領(lǐng)巾打園內(nèi)涌出,告別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告別日月雙丸、星辰大海,烏睛閃閃亮,臉蛋撲撲紅,一場事關(guān)太陽系事關(guān)銀河系的航天夢,在他們心頭暖洋洋地孵化開。這種場合,若用一句廣告詞,就是:“地球人進(jìn)去,太空人出來?!?/p>
忽地,聯(lián)想到文學(xué),一切優(yōu)秀的作品,都要有助于讀者的精神與夢想飛揚。
是日晚間,中學(xué)校友王君請我野餐,地點設(shè)在湖畔花汀。彼時,紅日西沉,余暉在野,高樹夕照宛若燦燦的燭焰,雀鳥返窩,流螢初飛,燈火乍明猶暗,晚風(fēng)薄涼,暗香浮動。少頃,月上東天,光華似水,倒影入湖,隨波幻相?;乜矗嚵?,不,人流(車輛進(jìn)不了景區(qū)),似錢塘漲潮滾滾滔滔鼎鼎沸沸而來,匯聚于我們身后的綠地廣場——那里即將揭幕音樂晚會。
王君是詩人,詩人置身良辰美景,猶如李白面對玉液瓊漿,說出的話也凝練、精粹、詩性十足。他說:日,是后羿射日的孑遺。月,是嫦娥奔月的寒宮。你要是問我:誰能坐實這一點呢?哈哈,自然是傳聞,是神話。唯有這個島,千真萬確,是東海揚塵的結(jié)晶。其質(zhì),為沙,為泥。泥腴生草,草高成木。有鳳來儀,百鳥和鳴。島外是水,是那種海奔洋立、魚詠龍吟、漭呼漭吸的前世記憶。這就是日月島的原始家當(dāng)。其他的,您也看到了,都是踵事增華,是規(guī)劃,是新建??礆馍@幾天休息得不錯,接下來,該回歸您的創(chuàng)作了。
島是自然生成,取名日月,上通天心,下接地脈,辟為園林,裝點山川,美化生活。我說,我是作家,我想得更多的是,地球本身就是太空的一座島,一輪日,一丸月。人生在世,唯鐘“卿云爛兮,乣縵縵兮”的自轉(zhuǎn)及公轉(zhuǎn),唯愛“日月光華,旦復(fù)旦兮”地過日子。說到創(chuàng)作嘛,問島知陸,問月知日,舉一隅而三反,觸類而旁通,這幾天轉(zhuǎn)悠下來,直覺靈感女神已來到門外,我聽到了她的嬌憨喘息,仿佛她跑得太快,有點兒迫不及待——腦海又浮出那則禪林掌故,我非佛教徒,在我看來,佛就是醍醐灌頂后的覺悟。此時此地,在我心里,佛即是日月島,即是島上的一草一花,一景一色。
王君心有靈犀,粲然一笑。
于是乎碰杯,為日月島的賜福,為創(chuàng)作瓶頸的突破。王君飲酒,我喝茶,一杯又一杯。恍兮惚兮,不知今夕何夕;俯兮仰兮,不知此月何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