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著作家看臨潭”采風作品—— 王志祥:游蕩在青藏高原上的鄉(xiāng)愁(外一篇)
游蕩在青藏高原上的鄉(xiāng)愁
唐朝著名詩人李白在他的詩《子夜吳歌·冬歌》中這樣寫道:“明朝驛使發(fā),一夜絮征袍。素手抽針冷,那堪把剪刀。裁縫寄遠道,幾日到臨洮?!?/p>
唐朝的臨洮即為如今的臨潭。
女人的愁思他的男人自然知道,但是戰(zhàn)爭是血與火的考驗,刀和槍的爭鋒。
因為女人的愁思,男人巴不得打完仗早早班師回營、解甲歸田,過著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愿天下從此太平,愿生活波瀾不驚。
臨潭的高原梯田無比壯觀,特別是每年的七八月份,格?;?、油菜花,還有許許多多不知名的野花競相開放,田間地頭青草瘋長,站在高處俯視或遠眺,層層花海,疊疊青帳,相互交織,不禁讓人感嘆仙境不過如此。
隨著唐朝大軍征服吐谷渾之后,便直接與吐蕃對壘,邊關依然吃緊,這些向往過著老婆孩子熱炕頭的來自內地農(nóng)耕地區(qū)的戰(zhàn)士們,不得不就地化劍為犁,一邊屯田,一邊戍邊。
在甘南地區(qū),由此留下了獨特的文化現(xiàn)象,這就是農(nóng)耕文化和游牧文化相互交織在一起。隨著唐朝大軍的軍墾,農(nóng)耕文明也就此在青藏高原扎下了根。或許那些在家擔心棉衣多長時間到達臨譚的女人們,最終也將自己打成包裹,隨著棉衣一起到臨潭。
相互征服又相互依存,這是自然界的叢林法則,作為自然界主宰的人類,同樣遵循著這樣的法則。在臨潭這片古老的土地上,城堡之上反復變換著王朝的旗幟,唯一不變換的是賴以生存的經(jīng)貿(mào)往來,甚至所有的戰(zhàn)爭目的就是為了生存的需要。作為內地通往青藏高原最重要的關口和通道,臨潭這片土地,一直以來是最重要的經(jīng)濟活動場所。從四川、云南等地生產(chǎn)出的茶葉和鹽等生活必需品,在這里與吐蕃人也就是現(xiàn)在的藏族同胞交換馬匹、牛羊,形成了西部地區(qū)著名的茶馬互市。
盛世唐朝,為了與吐蕃不再戰(zhàn)爭,讓天下子民休養(yǎng)生息,將文成公主下嫁給吐蕃的松贊干布,換取了數(shù)十年的和平,文成公主當年就是經(jīng)過洮州進藏的,如今在甘南地區(qū),大型藏族歌舞《文成公主》成了各縣每年一屆藝術節(jié)上的保留節(jié)目。政治聯(lián)姻是最初的目的,隨后的日子,他們在相伴相隨過程中,產(chǎn)生的絕美愛情在這片土地上,千古傳唱。
王昌齡先生的《從軍行》“大漠風塵日色昏,紅旗半卷出轅門。前軍夜戰(zhàn)洮河北,已報生擒吐谷渾?!敝覍嵉赜涗浟颂瞥筌娬鞣莸淖詈髨鼍?,征服了牛頭城便又開啟了全新的征程。牛頭城是洮州通往青藏高原最后的雄關,征服了牛頭城,向西便直通吐蕃,向西北便通往河西走廊。從那時起,洮州的茶馬互市便更加繁榮,并由此搭上了絲綢之路的車道,一路向西。
經(jīng)濟通道的暢通,必然帶來市場更加繁榮,著名詩人李白詩歌中描述的愁苦場景從此不再,富庶的生活足以使當時從內地移民過來的人們將鄉(xiāng)愁埋藏在心底,享受著這美好的生活,畢竟,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是人類進步的最大動力。
我從北京來臨潭工作已一年有余,深深感到這里生存環(huán)境的艱難,青藏高原的海拔常常使我夜不能寐,我一直在想,在如此環(huán)境之下,竟然有著五千年的人類文明史,兩千年的建城史,這不能不說是個奇跡。
臨潭縣委統(tǒng)辦樓前有棵老榆樹,常常讓我駐足。主干早已死去,死亡日期無從可考,但在主干的周圍又長成四株,株株一個人皆不能環(huán)抱,目測此樹已經(jīng)生長過千年。榆樹本來就是屬于慢生長的樹種,更何況在嚴寒、高海拔地帶,存活已屬不易,更何況如今還枝繁葉茂,生機盎然。若細觀察,此榆樹的葉子和內地的榆葉相比足小三分之一,在看所有的樹種皆是如此狀況,這自然是為了適應高海拔地區(qū)嚴寒氣候和缺氧環(huán)境下長期以來形成的生存策略。由此我想,物種的生存力是何等頑強!一棵榆樹都是如此,更何況是人呢?
每一次朝代的更迭,必然都會導致一次大規(guī)模的移民,在臨潭,尤為如此。因為這里自古以來就是戰(zhàn)略重鎮(zhèn),歷史學者將次稱之為“北蔽河湟,西控番戎,東濟隴右”邊塞要地。在如此重要的邊塞地區(qū),為了國家的安全,社會的穩(wěn)定,經(jīng)濟命脈的暢通,除了駐軍屯田和移民似乎別無良策。所以在洮州地區(qū),能幾乎找到涵蓋全國各地移民的后裔。在臨潭,以江淮地區(qū),特別是安徽人的后裔占了絕大多數(shù),尤其的安徽鳳陽人,他們是明朝洪武皇帝的同鄉(xiāng)。由此可見,明朝初期的大移民對這片土地產(chǎn)生深刻的影響,如今,走在臨潭的城鎮(zhèn)鄉(xiāng)村,仍然能見到穿著明朝時期江淮風情服飾的村民,以及遍布于城鎮(zhèn)鄉(xiāng)村家庭中的源自于江淮地區(qū)特色的洮繡。特別是遍布臨潭的徽派建筑,穿行期間,宛若回到江淮故里。
我曾走進臨潭縣劉順鎮(zhèn)一農(nóng)戶家中,他是明朝在此駐軍劉順將軍的后人,他家藏有三道圣旨,大意皆為當朝皇帝給將軍的褒獎。我去的時候,他家人熱情相待,拿出圣旨的復制品給我欣賞,見圣旨上寫明其祖上是廬州府六安人(現(xiàn)在的安徽六安地區(qū)),我笑道,我就是來自安徽合肥的。主人很激動,緊緊握住我的手,久久不愿松開,說今天我老家來人了。那神情讓我動容。
在古代,人類的遷徙過程中,伴隨的往往是血淚,但是,血淚阻擋不了人們的腳步。因為,無論如何,人類的遷徙是社會發(fā)展的必然,可以說人類的遷徙史也是人類的發(fā)展史。洮州這片古老的土地也不例外,從近兩千年前的吐谷渾時期到如今,在人類的遷徙中造就了如今臨潭壯美的高原梯田,在梯田常年耕作的人民,將鄉(xiāng)愁深深地種進高原薄土,開放出一朵朵散發(fā)出濃郁的帶著家鄉(xiāng)土地氣息的花朵。
如今的菜籽油是臨潭特色農(nóng)產(chǎn)品之一。我一直試圖尋找臨潭種植油菜的歷史,但是根本沒有任何線索顯示油菜是這里的原生作物。油菜一般生長在氣候相對溫暖濕潤的地方,比如我國的零度等溫線秦嶺、淮河一線以南地區(qū)。油菜在我國一開始主要分布在安徽、河南、四川等地。因此在青藏高原地區(qū)能見到如此大規(guī)模種植,每到七八月,漫山遍野油菜花盛開,如金色的海洋,這景象,確實令人稱奇。
我想這一定是某位移民的前輩,將家鄉(xiāng)的作物帶到這里,讓一株株油菜花寄托著對家鄉(xiāng)的情思,在日常耕作中品味著老家的鄉(xiāng)野,讓鄉(xiāng)愁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扎根,隨著季節(jié)的變換,花開花落,如同自己以及自己的后代在這片土地上耕作時對遙遠家鄉(xiāng)的朝思暮想。
洮硯之鄉(xiāng)遇洮硯
2019年10月中旬,北京秋風還未染色,曾為古洮州的臨潭已經(jīng)一片枯黃。一天晚上,在瑟瑟秋風之中,在臨潭縣城,我飯后沿著干戈河畔行走。
穿過縣委縣政府辦公樓西側的馬路,過小橋左拐,一座典型的徽派牌坊,小河兩側則是徽派樓房,在隴上高原看到如此原汁原味的徽派建筑,甚是稱奇。我來自安徽,在我的老家,如此典型的徽派建筑,已是鳳毛麟角。
趁著夜色尚未完全籠罩小城,我一邊信步,一邊感懷。一間店面吸引了我,店面的門已經(jīng)半掩著,這意味著已經(jīng)打烊了。我見店里有微弱的燈光,便敲門。里間的門便打開,問我可是購物。我說我散步至此,見貴店是做洮硯買賣的,想?yún)⒂^欣賞。店主便熱情相邀。
進店后便發(fā)現(xiàn)別開洞天,門面不大里面空間不小,一長溜的柜臺里陳列諸多洮硯,風格各不相同,既有傳統(tǒng)又有傳承,既有融合又有創(chuàng)新,諸多風格相互輝映。一間普通的商品交易場所雖然簡陋,但掩蓋不了小型博物館的氣質。這大抵就是文化的功用,腹有詩書氣自華,看來不光是形容人的,用在任何地方亦是如此。
洮硯我早已知曉,與端硯、歙硯、澄泥硯齊名,并稱四大名硯。早年來甘肅采風,友人就送過一方掌硯,綠如春色潤如朱玉,甚是喜歡,常于手中把玩,由此也成就我集齊了四大名硯。
當然四大名硯之中山西澄泥硯據(jù)說已久不見矣,早年山西同學見我喜歡文房,自家鄉(xiāng)找尋一方送我,但是見其粗俗笨拙,已不復書中記載之精致。我問澄泥硯為何至此,友人說,真正的澄泥硯他也不曾見過。后另有友探訪,見其有練習字畫之決心,便將此硯打包送友人。
店主陪我參觀每一方硯,并熱情講解,品相、花色、歷史、掌故等等,如數(shù)家珍,娓娓道來。觀后將我迎進里屋,原來里屋是他的工作間,工作臺上還有一方正在雕刻的洮硯,硯上的牡丹還浸在石粉之中,若隱若現(xiàn)。想必用手一拂,便富貴花開。
因為得到美女欣賞,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
攀談之中,他順手遞我一張名片,從名片中得知他是臨潭縣洮硯協(xié)會的會長,并介紹如此規(guī)模的洮硯門店在臨潭這個小城也只此一家。
泱泱中華自古文脈如洮河之水奔流不絕,一方美硯自然吸引文人墨客趨之。自洮硯被發(fā)現(xiàn)開采至今近一千五百年,因其石色碧綠、雅麗珍奇、質堅而細、晶瑩如玉、扣之無聲、呵之可出水珠、發(fā)墨快而不損毫、儲墨久而不干涸的特點備受歷朝歷代天下文人追捧,以詩文載之,視為瑰寶。洮硯得以名揚天下,諸多文豪仕子以案頭供奉洮硯為榮。
唐代柳宗元《論硯》記道:“蓄硯以青州為第一,絳州次之,后始端、歙、臨洮?!北彼舞b賞家趙希鵠《洞天青祿集》云:“除端、歙二石外,惟洮河綠石,北方最貴重,綠如藍,潤如玉,發(fā)墨不減端溪下硯,然石在大河深水之底,非人力所致,得之為無價之寶。”
蘇軾贊嘆洮硯:“洗之礪,發(fā)金鐵,琢而泓,堅密澤”,黃庭堅更是以詩志曰:“久聞岷石鴨頭綠,可磨桂溪龍文刀,莫嫌文吏不知武,要試飽霜秋兔毫”,當代書法大師趙樸初亦贊:“風漪分得洮州綠,堅似青銅潤如玉”。
據(jù)說洮硯自明朝洪武年間駐軍屯田和移民之后,深受漢文化的影響。來自江淮大地移民之中諸多能工巧匠的雕琢,使之有游子寄情山水凝聚鄉(xiāng)愁之功能,于是洮硯雕刻手法更是繽紛繁復,人物山水、花草蟲鳥、田園美景、飛禽走獸等等,一方硯便是一風景,一方硯便是一愁思。
自此洮硯不光是實用文房,亦為相思之物,再加上透雕和浮雕之精美技法,美觀大方,雕刻藝術顯現(xiàn)得淋漓精致,從雕刻藝術的角度來說,洮硯在四大名硯之中獨為首。
“洮”的意思是洗去雜質,洮河水自然理解為純凈的水。藏族人稱洮河為“碌曲”,翻譯成漢語的意思是“來自龍王宮殿的水源”,來自龍王宮殿的水,想必是圣水了。洮硯在來自龍王宮殿的水源滋養(yǎng)和洗滌之下,自然潔凈無瑕。這種天然的純凈契合泱泱中華歷來文人墨客自我認為之品行,將其奉為瑰寶便不足為奇了。
洮硯以洮河為親,洮河以洮硯揚名,相互依存又相互映照,成就了千百年以來的文壇佳話,這在雪域高原,此文化現(xiàn)象應該獨此一家。
如今雕刻用洮硯原石,皆自臨潭鄰縣卓尼,那里有洮硯原石礦藏,據(jù)說臨潭已難覓洮硯原石。當然礦藏之洮硯原石石質與洮硯老坑料差之千里,再無洮河凈水之溫潤洗滌,欠缺自然力量加持,底蘊差矣。
我問店主何以覓得老坑料。他說現(xiàn)在早不見了,現(xiàn)在的老坑料估計只會存在于奔騰的洮河水之下,而洮河綿延千里,何人能采?又何處去采?
我竟無語,見天色已晚,便告辭。臨潭洮硯協(xié)會會長相送至店外,相約下次再敘。只可惜,此店與我居所相距不足一里,已過數(shù)月,竟未再前往。
雖過數(shù)月,有一方硯印象深刻,常駐記憶之中:一草堂,前有水背靠山,一翁一牛一頑童。這不是江淮故里常見的鄉(xiāng)景嗎?不禁感慨,在高原之上,隨心所欲的漫步,信手推開的店門,竟然無意之中邂逅了鄉(xiāng)愁。
這就是緣分。
【作者簡介:高眾,原名王志祥,中國作協(xié)會員,現(xiàn)供職中國作家協(xié)會。心血管內科專業(yè)。發(fā)表文章近200萬字,作品散見《人民日報》《光明日報》《解放日報》《詩刊》《當代》《讀者》等。著有長篇小說《白衣江湖》,散文隨筆集《生如蘭花——一位醫(yī)生眼里的生命與死亡》等?!?/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