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丹:論《紅樓夢》的“大旨談情”
《紅樓夢》是傳統(tǒng)社會生活的百科全書,也是傳統(tǒng)言情的集大成之作,其作品蘊涵著極為飽滿的情感因子,即所謂的“大旨談情”,在小說第一回,借由作者虛擬的小說傳抄者空空道人明確提示了出來。[1]對于這種“大旨談情”,有人從《紅樓夢》的抒情傳統(tǒng)(周汝昌),有人從《紅樓夢》的色、情、空辯證關系及文化精神(孫遜),有人從“有情之天下”(葉朗)等不同角度加以總結。[2]但是,從所謂的“禮出大家”角度,從中國傳統(tǒng)的禮儀文化及社會現(xiàn)實與“情”的相生相克而顯示的整體獨特意義,因其本身的不言而喻而被熟視無睹,沒能得到很好剖析。
“大旨談情”給小說帶來的總體上的情感飽滿,其所謂的“情天情?!?,有其更廣闊的文化意義。簡單地說,明清之際,當沿襲甚久的儒家禮儀文化發(fā)生認同危機時,當維系人與人關系的禮儀變得日益脆弱或者虛偽時,當以理釋禮的理學家在理論和實踐的不同方面都受到質疑時(比如晚明李贄指責讀書人的“陽為道學,陰為富貴”、清初紀曉嵐在《閱微草堂筆記》中書寫的一系列迂腐、教條的“講學家”形象),提出“大旨談情”的問題,就成為作者對維系人的良好關系可能性的重新思考,也是對人的情感狀態(tài)的各種可能性的重新想象,對人的心靈世界的深入開掘。這樣,小說呈現(xiàn)的人物多樣、情節(jié)特殊以及蘊含的思想深刻等方面,都在“大旨談情”的滲透中,得到了重新建構和理解。而這種“大旨談情”,又是以其情感的豐富性、語境的制約性和變通性在小說中得到體現(xiàn)的。
一、情感的豐富性
據(jù)脂批透露的信息,曹雪芹原打算在小說結尾,以一張“警幻情榜”給出的情感方面的評語來對各類女性人物加以分類概括(當然也包括唯一的男性賈寶玉)。[3]這樣,人物的多樣化問題,在很大程度上成為對人的情感類型的細致劃分,體現(xiàn)出作者對人的心靈世界有關情感問題的豐富認識。盡管“情榜”中的女性人物數(shù),究竟是以第五回賈寶玉神游太虛幻境中,看到的“金陵十二釵”冊子的三十六人為準,還是可以增補為六十人或一百零八人,學術界尚有爭議;同時,我們也并不知曉,“情榜”中分在各個類別中的所有人物的確切評語。但即以脂批透露的賈寶玉和林黛玉評語來看,寶玉是“情不情”,黛玉是“情情”,前者指對不情之物也傾注情感,后者則以情感來對待有情之物,這樣,前者側重于情感的廣度,后者主要體現(xiàn)情感的深度。這種區(qū)別,在一定程度上是把傳統(tǒng)社會的男女不同的情感特質予以提示。我們還可以借助“金陵十二釵”冊子的序列,來發(fā)現(xiàn)賈寶玉與周邊女性交往的情感差異體現(xiàn)的豐富性。小說第五回,借助賈寶玉的翻閱,我們讀者也看到了列入“金陵十二釵”正冊的十二位女性,依次為:
林黛玉、薛寶釵、賈元春、賈探春、史湘云、妙玉、賈迎春、賈惜春、王熙鳳、巧姐、李紈、秦可卿。
各女子前后序列是依據(jù)與賈寶玉的情感的親疏關系展開,這樣,本來跟賈家沒有任何親屬關系的妙玉,因為與賈寶玉之間有著特殊的情愫,也得以排在第六位。有學者也曾經(jīng)以親情、愛情和友情等類別來加以歸納,這當然也是一種思路。但如果進一步細分,把不同女子依托的文化修養(yǎng)及其言行舉止來重新思考,那么,除開同胞姐妹外,就以賈寶玉身邊最親近的四位女子論,黛玉的熱烈、寶釵的含蓄、湘云的一派自然、妙玉的矯揉造作,諸如此類,可以讓我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男女之間的情感交流,在《紅樓夢》中展開了如此多姿多彩的風貌。
同樣,當作為“大旨”的小說情感充溢于情節(jié)時,傳統(tǒng)小說側重于故事、傳奇的動作性沖突悄悄退后了,帶來心靈震蕩的情感之流裹挾著瑣碎的細節(jié),成為與故事性的情節(jié)并立的另類敘事。于是,在這樣的意義中,看似平淡無奇、毫無沖突可言的黛玉葬花舉動,比如第二十七回寫到的“飛燕泣殘紅”,因為情感的宣泄形成了高潮,成了幾乎可以與第三十三回“寶玉挨打”這一相當重要的情節(jié)高潮分庭抗禮的又一個高潮。也因為這個原因,后來有些戲劇改編的《紅樓夢》,把黛玉葬花內容移到寶玉挨打之后,讓它成為人物命運發(fā)生最終逆轉前的一個情感高潮。盡管這一改動受到有些紅學家的批評,但其把抒情和劇情糅合在一起的改編思路,也有一定的合理性。[4]而在思想深刻方面,作者在直面家族衰敗的真相、尊重女性、同情女性不幸的悲劇命運方面,也因情感的真誠和飽滿獲得了巨大的內驅力。關于《紅樓夢》描寫人物情感的豐富性,這里只想舉一點來說明,《紅樓夢》在表現(xiàn)女性的醋意或者說嫉妒之情時,同樣體現(xiàn)出作者獨到的思考和有關人物情感的豐富想象。
傳統(tǒng)的男子中心主義、不合理的妻妾制度以及出于家庭內部穩(wěn)定的需要,嫉妒的女性成為歷代被嘲笑的對象,不但有《妒記》一類的筆記小說,還有如《醒世姻緣傳》那樣把妒婦塑造成惡魔般的可怕形象。但像清代俞正燮《癸巳類稿》中提出的“妒非女人惡德論”那樣的話題,還是比較少見的。而《紅樓夢》對女性的嫉妒表現(xiàn),給出了不少具體描寫。雖然作者也描寫了嫉妒的男性如賈環(huán)等,但遠不及描寫的嫉妒女性那樣生動而多樣,其蘊含的獨特價值判斷,也足以令人深思。
清代的蔡家琬(別號二知道人)在《紅樓夢說夢》隨筆中,曾把大觀園視為是一個醋海。他寫道:
大觀園,醋海也。醋中之尖刻者,黛玉也。醋中之渾含者,寶釵也。醋中之活潑者,湘云也。醋中之爽利者,晴雯也。醋中之乖覺者,襲人也。迎春、探春、惜春,醋中之隱逸者也。至于王熙鳳,詭譎以行其毒計,醋化鴆湯矣。曾幾何時,死者長眠,生者適成短夢,亦徒播其酸風耳。噫![5]
其對各人的概括是否正確暫且不說,而且用大觀園來代指賈府,可能更合適。但其分出的不同類別,可以提醒我們,小說在多樣化刻畫女性人物情感時,嫉妒也是其中不可或缺的因子。作者的獨特性在于,小說一方面沿襲了傳統(tǒng)習慣,塑造了奇妒女子夏金桂,表現(xiàn)出對此類女子的厭惡。但與此相對照,小說還塑造了似乎大度無私、一心為丈夫張羅小妾的賈赦之妻邢夫人,同樣令人反感。這樣,究竟如何判斷女性的嫉妒或者大度,就不再像傳統(tǒng)那樣,出于男子中心主義的價值觀,能夠給出一個絕對的判斷。因為,在曹雪芹筆下,女性的嫉妒問題,既跟不合理的妻妾制度相關,也跟不合理的奴婢等級制度有關,當然,還跟男性自身用情不專一,甚至淫欲無度有關。這樣,嫉妒,往往成了女性鞏固自己地位的武器。如鳳姐,既有對鮑二媳婦的大打出手,也有針對尤二姐的設計毒害;而奇妒的夏金桂對于先她而在的香菱,不但在肉體上予以打擊,也對其詩意生活的向往極盡嘲弄之能事,其要求“香菱”更名為“秋菱”,視“香菱”名字為不通,固然顯示了她不理解只有在靜心狀態(tài)下能聞到菱角之香的雅趣,更重要的是,因為香菱名字是寶釵所起,那種面對才女寶釵滋生的文化自卑感,才讓嫉妒心極重的金桂,非要以自己的命名來取代寶釵在眾人心目中的文化地位,更改香菱之名,成了文化霸權的一場小小的爭奪戰(zhàn);而一向好脾氣的襲人,面對寶玉看到海棠花枯死部分認為是應驗在晴雯被逐的不幸時,卻堅決予以了否認,認為在怡紅院中,也只有她襲人,才有資格跟“怡紅院”所以得名的海棠花相匹配。
不過有時候,嫉妒也可以對男子用情不專一加以情感校正,比如黛玉不時流露的醋意,就提純了賈寶玉的情感,在很大程度上,讓“見了姐姐忘了妹妹”的寶玉變得用情專一起來。我們不難想象,如果黛玉也像邢夫人對賈赦那樣對待寶玉,其結果,寶玉的用情不專發(fā)展為對女性的普遍占有,大概也不是不可能的。就這樣,小說在充分展示這種復雜性時,使得僅僅是表現(xiàn)人物嫉妒這一類情感時,也顯得相當豐富和辯證。
也有學者認為,邢夫人貌似寬容大度不同于鳳姐的嫉妒強悍,是因為邢夫人娘家已經(jīng)敗落,無法跟當時仍然顯赫的王家相比。這種力圖揭示人情背后的權勢因素,也是在努力理解小說展示情感的一種依附性,這正是情感書寫所折射出的社會性一面,值得我們進一步討論。
二、情感的語境性
《紅樓夢》雖然“大旨談情”,但這種情感不是在真空中進入人物內心世界的,政治、經(jīng)濟、社會習俗、禮儀制度等作為維系人們日常行為的基礎和規(guī)范依然存在,于是情感的抒發(fā)和交流,就常常是在各種有形和無形的禮儀制約中相生相克,一旦呈現(xiàn)到眾人面前,就折射出社會風貌的深廣度,體現(xiàn)出它所依存的語境性。盡管以往的才子佳人小說涉及人物情感時,也都是在語境中產(chǎn)生的,但其千人一面、千部一腔的敘事模式,在語境的呈現(xiàn)方面基本是把特定社會風貌抽離出去。如果說這也是一種語境的話,那么這樣的語境是抽象的,是較少能夠反映特定社會環(huán)境和人物復雜關系的,而《紅樓夢》則不然。下面舉例來分析。
第五十四回寫賈府過元宵,寶玉要來一壺熱酒,給老祖宗等眾長輩敬酒,老祖宗帶頭先干了,再讓寶玉也給眾姐妹斟酒,讓大家一起干。想不到黛玉偏不,還把酒杯放到寶玉唇邊,寶玉一氣飲干,黛玉笑說:“多謝。”接下來寫鳳姐也笑說:“寶玉,別喝冷酒,仔細手顫,明兒寫不得字,拉不得弓?!睂氂衩Φ溃骸皼]有吃冷酒?!兵P姐兒笑道:“我知道沒有,不過白囑咐你?!盵6]
對此,有學者在點評中比較了黛玉和鳳姐的笑,認為“黛玉對寶玉的‘笑’是知心,一個動作,對方就心知肚明。王熙鳳對寶玉的‘笑’是關愛,姐弟深情”[7]。也有紅學家認為:“寶玉已知其體質不宜酒,故代飲。兩心默契,寫來出色?!盵8]前一點評,認為是體現(xiàn)鳳姐對寶玉的姐弟情感,后一說法,強調了寶黛間已成默契的情感。細推敲,似乎都不夠精準和全面,因為都忽視了人物依托具體語境顯示的特殊意義。
不可忘記的是,前文已經(jīng)交代,寶玉是拿熱酒敬大家,他代黛玉喝下的,正是同一壺中的酒。鳳姐居然叮囑他別喝冷酒,還把喝冷酒的后果帶著夸張的口吻說出來。更離奇的在于,當賈寶玉聲明自己并沒喝冷酒時,鳳姐又馬上說她也知道,不過是想囑咐他一下。這里,白囑咐的“白”,有著“只、只是”的意思,就像第三十四回寫的:王夫人道:“也沒甚話,白問問,他這會子疼的怎么樣?!蹦敲矗谶@樣的語境中,鳳姐說了一句無的放矢的廢話,似乎與她為人的一貫聰明并不協(xié)調,這是為什么?無論說是體現(xiàn)“姐弟情深”,還是寶黛間的默契,都沒有把語境的完整意義概括出來。
如果換一種角度看,當大家都在順著老祖宗的要求喝完寶玉斟上的酒時,只有黛玉例外,反要寶玉替自己喝,雖然就寶黛他們兩人自身言,當然可理解為是關系融洽,但對于在場的眾人,未必會認同這一幕,更何況這是在跟老祖宗唱反調。所以,清代評點家姚夑認為:“當大庭廣眾之間偏作此形景,其賣弄自己耶?抑示傲他人耶?”對黛玉此舉頗有微詞,而洪秋藩則將黛玉與寶釵比,認為黛玉“大庭廣眾之中,獨抗賈母之命,且舉杯送放寶玉唇邊,如此脫略,寶釵決不肯為”[9]。所以,王希廉認為:“鳳姐說莫吃冷酒,尖刺殊妙?!币暾f:“鳳姐冷眼,遂有冷言,故曰別吃冷酒”,諸如此類的判斷,都是較為精當?shù)?。[10]這樣,讓寶玉別吃冷酒,指向的并不是酒,因為酒確實不冷。倒是容易讓人產(chǎn)生一種聯(lián)想,就是黛玉與寶玉間看似情深的親熱行為,不但有抗命賈母的嫌疑(盡管寶玉和黛玉都是賈母的心頭肉,她似乎不便也不愿意當眾指責他們),而且如此大庭廣眾下“秀恩愛”,在傳統(tǒng)社會也涉嫌非禮。于是,鳳姐的言說恰是在針對寶玉的表面熱切關心的無意義,似乎說了也白說,才顯示了轉向黛玉的冷嘲意義。
把王熙鳳此處的冷嘲,與第二十五回一段王熙鳳直接打趣黛玉對照起來看,就更清楚了。那段打趣,是因為黛玉吃了王熙鳳送來的茶所引發(fā):
林黛玉聽了笑道:“你們聽聽,這是吃了他們家一點子茶葉,就來使喚人了?!兵P姐笑道:“倒求你,你倒說這些閑話,吃茶吃水的。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么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兒?”眾人聽了一齊都笑起來。林黛玉紅了臉,一聲兒不言語,便回過頭去了。[11]
這里,王熙鳳拿黛玉的婚姻大事打趣,也許并不合適,但因為是泛泛之語,而且這種打趣,多少揣摩了賈母喜愛黛玉的心思,所以也不算太失禮,甚至這種打趣,還有示好的意味。只是如果寶玉和黛玉要把這種泛指落實為具體的“秀恩愛”行動,甚至違背了賈母讓大家都自己喝光酒的要求時,這才引發(fā)了鳳姐的冷嘲,以收敲打黛玉的效果。這樣,作者寫人物的情感表達和交流,跟他們是否合乎禮儀的規(guī)范以及能否體貼長輩的孝心結合在一起了。如果剝離開這種語境,認為僅僅是體現(xiàn)鳳姐對寶玉的關愛,或者寶玉和黛玉的默契,只盯住情感來討論問題,都是流于表面了。
如果說,情感的交流都有其具體的語境,那么這種語境,一方面固然受到人際禮儀關系的制約,另一方面,也會借助于言語,讓這種制約與情感互動,構擬出一種需要安放情感的新語境。如何來理解這一點,我們也舉一例來說明。第七回寫王熙鳳在睡前向王夫人匯報她白天處理的三件“事務”,原文是:
至掌燈時分,鳳姐已卸了妝,來見王夫人回話:“今兒甄家送了來的東西,我已收了。咱們送他的,趁著他家有年下進鮮的船回去,一并都交給他們帶了去罷?”王夫人點頭。鳳姐又道:“臨安伯老太太生日的禮已經(jīng)打點了,派誰送去呢?”王夫人道:“你瞧誰閑著,就叫他們去四個女人就是了,又來當什么正經(jīng)事問我?!兵P姐又笑道:“今日珍大嫂子來,請我明日過去逛逛,明日倒沒有什么事情?!蓖醴蛉说溃骸坝惺聸]事都害不著什么。每常他來請,有我們,你自然不便意,他既不請我們,單請你,可知是他誠心叫你散淡散淡,別辜負了他的心,便是有事也該過去才是。”鳳姐答應了。[12]
這里,王熙鳳一共匯報三事,但前兩事都是按常規(guī)來處理,其實沒必要匯報,王夫人也聽得有些不耐煩,認為她不該“當什么正經(jīng)事問我”。而當王熙鳳說到第三件事時,又好像不是在向王夫人請示,只不過是在當輕松的閑話用陳述句來告訴她,而且是笑著來陳述。這里的關鍵是,王熙鳳雖受賈珍夫人尤氏邀請第二天去寧國府玩,她很想去,也許她更想去見她好閨蜜秦可卿,兩人非同一般的情誼,在小說的前后文都有交代。但因為尤氏單請了王熙鳳而沒有像通常那樣,也請榮國府的其他人,她該不該去就讓她很是忐忑、糾結了,如果她不該單獨去玩,那么連向王夫人請示本身,也變得不應該了。這樣,王熙鳳把本來無需請示的事先提出來,用脂硯齋耐人尋味的評點說,這兩件都是“虛描”的,關鍵是要為匯報第三件事做鋪墊。為了顯示沒把這事當回事,所以她是笑著來陳述,這樣才稍稍讓自己忐忑的心,變得似乎是自然起來。而聰明者如王夫人,也是從人情關系來著眼,一下子說到問題的根本,使得王熙鳳那種匯報使用的小技巧,那種自擬語境的“虛描”,都變得多余了。但由此更讓人看到了,人際交往的情感微妙,揭示的是多么深廣的心靈世界。
三、情感的變通性
提出情感的變通問題,可能會讓人驚訝。情感難道不是不變才有價值和意義嗎?文學作品不是一直在謳歌這種“江流石不轉”的情感的永恒性嗎?但如果我們進入《紅樓夢》具體人物關系時,發(fā)現(xiàn)作者恰恰對這種變通有自己獨到的理解和描寫。這種理解和描寫,主要體現(xiàn)在對承載著人際情感的“一”與“多”的現(xiàn)實關系中。
如前所述,賈寶玉剛上場,其所具有的“好色”“怡紅”特征,表現(xiàn)在喜歡林黛玉的同時,也對許多年輕女子魂牽夢繞,黛玉所謂“見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雖是一句吃醋的話,但也不能說是空穴來風,一點沒道理。事實上,第十九回,寶玉希望襲人的表妹也到他身邊來,第三十六回,當寶玉向襲人講自己的人生追求是要一群姑娘的眼淚來埋葬他時,其內心深處,還是有那種傳統(tǒng)社會根深蒂固的男子中心主義在盤旋,對女子還是有一種普遍占有欲的情結在作怪。不過,賈寶玉并沒有止步于此。他是在跟演戲的齡官交往碰壁中,在看到齡官與賈薔癡情交流的一幕后,反思了自己的情感定位,從而讓他從男子中心主義的幻覺中走了出來,于是就有了這樣一段對賈寶玉情感調整來說極為重要的描寫:
寶玉一進來,就和襲人長嘆,說道:“我昨晚上的話竟說錯了。怪道老爺說我是‘管窺蠡測’。昨夜說你們眼淚單葬我,這就錯了。我竟不能全得了。從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淚罷了?!币u人昨夜不過是些頑話,已經(jīng)忘了,不想寶玉今又提起來,便笑道:“你可真真有些瘋了?!睂氂衲粚?。自此深悟人生情緣,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傷,不知將來葬我灑淚者為誰。[13]
對于寶玉這樣的情感覺悟,又不能簡單理解為他認同了從一而終。盡管他是情種,但對情人間的關系相處,又持有較為通達的看法。第五十八回,寫十二戲官中演小生的藕官和扮演旦角的菂官假戲真做,旦角去世后,哭得死去活來,不忘祭奠,但是對于后來頂替的蕊官又是一往情深,引得周邊同伴嘲笑她喜新厭舊。她回答是:
這又有個大道理:比如男子喪了妻,或有必當續(xù)弦者,也必要續(xù)弦為是。但只是不把死的丟過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續(xù),孤守一世,妨了大節(jié),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14]
雖然這番議論被作者稱為是“呆話”,但又說恰恰是合了寶玉的“呆性”,讓其又喜歡,又感嘆。我們固然可以認為作者并不認同“從一而終”的情感關系,但畢竟,藕官是以男子身份來談續(xù)弦問題的,而“從一而終”又常常是對女子的要求,那么,這樣的變通要求,是否也只是一種男子普遍占有欲下的變通處理呢?也許未必??梢耘e兩個正好相反的實例來說明。
第一,小說似乎對寶玉大嫂李紈青年守寡的生活方式,未必認同。雖然我們找不到直接的文字可以證明,但相關的一些描寫卻耐人尋味。第十七回寫賈寶玉在大觀園落成題匾額時,對后來是李紈的住所稻香村進行了嚴厲批評,認為這處所的整個設計違背了自然的原則。這段批評是這樣的:
此處置一田莊,分明見得人力穿鑿扭捏而成。遠無鄰村,近不負郭,背山山無脈,臨水水無源,高無隱寺之塔,下無通市之橋,峭然孤出,似非大觀。爭似先處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氣,雖種竹引泉,亦不傷于穿鑿。古人云“天然圖畫”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強為其地,非其山而強為其山,雖百般精而終不相宜……[15]
考慮到大觀園中各處院落,與居住的主人趣味品格等有一定關聯(lián)性,那么,稻香村院落設計的反自然,是不是跟后來入駐的李紈違背自然人性的守寡生活,有一定的契合度呢?作者是想這么來暗示讀者嗎?雖然從李紈本身來說,她后來以抽到的花簽“竹籬茅舍自甘心”,讓讀者聯(lián)想到她的定力和志向,但畢竟,第五回涉及她的判詞和曲詞,流蕩的一種悲劇氣息,可能也有作者的立場在。
第二,小說中后來寫到的尤三姐是以一個淫奔女的惡名立志改過自新,打算與柳湘蓮廝守一生的。但柳湘蓮基于男人的自私和虛榮,以不做“剩王八”的所謂尊嚴,徹底拒絕了尤三姐自新的機會,導致尤三姐絕望自殺,柳湘蓮醒悟過來后出家了事。在這件事中,作者站在所謂“不干凈”的尤三姐的立場上是明確的,不含糊的。這樣的一種情感變通立場,不是以教條式的貞潔來要求一個弱女子的思想,出現(xiàn)在《紅樓夢》中,是難能可貴的。
總之,《紅樓夢》作為“大旨談情”之作,雖然在很大程度上,延續(xù)了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抒情傳統(tǒng),尤其是晚明以后“尊情”思潮。但其創(chuàng)造性的思想藝術成就,構建起一個宏闊的富有情懷的人物世界,為世界范圍的“情感”理論,提供了中國式的實踐經(jīng)驗和文學想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