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繼明:《敦煌》寫作日記摘錄
想寫一部對得起寂靜的小說。
表面上卻在寫與寂靜相反的東西。
不裝神弄鬼,正視人與神的界限。
在這個神的世界里,人是怎樣生活和思考的。
在敦煌,人的存在可能是最完整、最有始有終的,因而也是最可觀察的。
我想看看,在敦煌這樣一個地方,形而上和形而下如何對峙如何抵消。結果是,我總是同時看到形而上和形而下。它和它總是同時出現(xiàn)。
于是產(chǎn)生了這部小說的敘述。
于是產(chǎn)生了這部小說的結構和語言。
它們是左右為難中意外產(chǎn)生的。
所有的故事還沒有被真正講述。
所有的故事必須重新被講述。
想起上大學時,認真讀過荷馬史詩《伊利亞特》和《奧德賽》。但是,當時并沒有看懂,沒看出什么名堂,甚至奇怪,兩部史詩中,諸神大部分時候都沒有神的樣子,倒是相反,諸神往往更像生活中的俗人、壞人、惡人,具有人的全部弱點,瘋狂、粗暴、專斷、詭計多端、易于沖動。今天才突然發(fā)現(xiàn),和兢兢業(yè)業(yè)、合情合理、遇事冷靜分析和判斷的習慣相比,前者的確更富有神性,后者才是凡夫俗子的品質。
不要太精確,太緊湊。
在雜沓、任性里找精確、緊湊。
《金剛經(jīng)》的言說方式,是長篇小說應有的言說方式。正正反反,不正不反,又正又反,說什么,反什么,反什么,說什么。嘮嘮叨叨,翻來覆去。相互補充,相互修飾。相互對峙,相互抵消。零,又是全部。全部,又是零。
寫小說是攀云梯。每天睡好覺,是為了有精力攀云梯。
是真正意義上的云梯。云做的梯子。
一個喜歡廣袤大地的人——像非洲,像中國西部,那樣的地方。
雪祁,應該是這樣一個人物。
這是我對雪祁這個人物的最早構想。
每一個人,都是一個絕對的個體。
不能想當然地假設,假設一切都是沒問題的。
敦煌是茫茫沙漠中的一片綠洲。
一伙人,被這么一片綠洲所養(yǎng)活,有糧食,有神。
社稷有時遠,有時近。有時實,有時虛。
這么一伙人的生存,是形而下的,也是形而上的,兩者幾乎沒有區(qū)別。
全世界很難找到另一個相似的地方。
這部小說的世俗基礎就是如此。
它可能也是文學前景。
貌似沒有結構。
結構像冰一樣化在小說里。
這部有關歷史的小說,我不想寫成歷史小說,我想讓這部小說有當代感。但我也很謹慎,不想寫成所謂當代小說,不想讓這部小說有現(xiàn)代面目。這一次,我第一次意識到,現(xiàn)代小說,西方文學,那種清晰的形式感,那些被人們津津樂道的東西,和本此敘事不搭界?;蛟S先鋒性已經(jīng)不用單獨講了,已經(jīng)變得像空氣了,或許當先鋒性遇到了真正意義上的中國生活、中國經(jīng)驗和中國敘事時,就顯得有些“裝腔作勢”。
作家應有自己的價值體系和理論體系,安住其間,再去寫作。它如同一座房子。否則一個作家可能是乞丐。像乞丐一樣饑一頓飽一頓。
狀態(tài)和寫作的關系緊密,不是因為寫作需要一種狀態(tài),而是因為你怎么生活就怎么寫作。你不是靠才華寫作,你甚至用不著野心雄心。
這么說,并不意味著事情有多簡單。實際上,書中的一切不是我“想”出來的,也不是我“寫”出來的。它們和“想”和“寫”這些動作好像沒任何關系。書中的每一行文字,是怎么寫出來的?我的腳好像比我的手起了更直接的作用。它是怎么成為一本書的,我的愚笨、頑固、無趣、幼稚也比我的聰明、才華更有用。
??思{說:“一本書是作家的秘密生活?!薄抖鼗汀肪褪俏业囊欢蚊孛苌?,而且有惟一性。它完全取代了我的生活,重塑了我的內分泌,干預了我的習慣。如果說小說中真有松馳,那全是用痛苦、困惑、緊張、癡迷達成的。
你是怎么寫出來的?你為什么會寫敦煌?你為什么寫了那些女人?你為什么寫了那些動物?這一類問題,是我現(xiàn)在最怕回答的。因為,在我心目中,《敦煌》是我寫的一本書,它暫時還不是一個事實。它更像一個傳說。
2024年7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