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傳統(tǒng)文人的壯游
對中國文人來說,游歷是一種重要的修行。它關乎四海八荒的地理空間,關乎存放庶民悲歡的社會空間,關乎安放自我,更關乎積極進取
公元766年,杜甫來到氣象萬千的山城夔州。這一時期,杜甫的創(chuàng)作技藝臻于完美,寫出了長詩《壯游》。
在詩中,杜甫憶起年輕時自己曾乘船到江南,游歷美麗山水,追慕歷史傳說……這次長達三四年的漫游后,杜甫前往洛陽參加進士考試,但沒有被錄取。于是,他開始了第二次漫游,這次的目的地是齊趙,也就是今天的山東與河北南部。在那里,杜甫呼朋引伴、縱歌游獵,并登臨泰山,寫出了著名的《望岳》。
“壯游”一詞,借助杜甫的詩歌深深地印在了中國文學史上。1000多年后,當20世紀的譯者面對“Grandtour”(歐洲貴族子弟的大旅行)時,很自然地就找到了對應的中文“壯游”。
歷史學家的壯游
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中寫道:“二十而南游江淮,上會稽,探禹穴,窺九嶷,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講業(yè)齊魯之都,觀孔子之遺風,鄉(xiāng)射鄒嶧;厄困鄱薛彭城,過梁楚以歸?!庇捎诩覍W淵源,司馬遷已經學習了大量歷史知識。每一個他踏足的地方,都埋藏著歷史訊息,等待他去印證、去發(fā)現(xiàn)。
如在淮陰,當?shù)厝烁嬖V司馬遷:韓信布衣時雖然窮,卻已經有了雄心壯志。他的母親去世后連埋葬的錢都沒有,韓信就到處尋找平坦、地勢高、旁邊可居萬戶人家的地方。司馬遷特地去看了韓信母親的墳墓,確如傳說一般。這些當?shù)亓鱾鞯墓适卤粚懭搿痘搓幒盍袀鳌?,生動烘托了韓信由草根而起的形象。
在《孟嘗君列傳》中,司馬遷寫道:我曾到過薛地,那里的民間風氣與鄒地、魯?shù)劐漠?。當?shù)厝私忉?,因為孟嘗君招來了天下的俠客等,據說有6萬多家。司馬遷感嘆:“世人說孟嘗君好客自喜,名不虛矣!”
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司馬遷到魯?shù)貐⒂^孔子的廟堂、車服、禮器;順湘江而下,憑吊在汨羅江投水的屈原、早逝的賈誼……在旅行中,司馬遷就像一個精力充沛的探險者、充滿好奇的新聞記者,印證自己所學的歷史知識,也進一步開闊了自己的歷史視野。這些山河往事、風塵傳說和各種典籍一一進入他的筆下,鑄就了中國歷史上的第一部通史。
山水與宦游
西晉末年,動蕩迭起。面對整體性的社會危機,不少文人士大夫躲入老莊思想,熱衷在詩文中談論玄虛的哲理。老莊思想崇尚自然,而山水林野原本就是自然的一部分,因此走入山水勢所必然。
不過,西晉文士多半居于洛陽,北方平原缺少像會稽、永嘉一般的美麗風景,所以這種風氣還不是那么明顯。永嘉之亂后,玄言、哲思在江南找到了完美的載體,玄言詩逐漸轉變?yōu)樯剿姟?/p>
其中,最著名的代表人物就是謝靈運。謝靈運任永嘉太守時,經常離開官署尋山涉水,一去就是十天半個月。他尤其喜歡去那些幽靜、險峻的地方,每到一地就作詩歌詠,以致其意。
隋唐大一統(tǒng)后,人們的活動范圍大為增加。唐代的陸路交通以連通長安、洛陽的兩京大道為樞紐,汴州、鳳翔為樞紐兩端的延伸點,向四方輻射,形成巨大的交通網絡,東北經太原、幽州達于渤海,西北由涼州、西洲而通蔥嶺,向南經興元、成都,過石門、青溪二道,可通南詔、安南,水路則經由大運河將黃河、淮河、長江幾大水系打通。這種遼闊的空間意識,是此前文人很少具備的。
不過,唐代文人的游歷主要屬于宦游,即赴京參加科舉考試、干謁,到各地求職、為官以及奉使、遷貶等。于是,很多美麗的詩歌都以地名為題,甚至常常是作者寫于行旅之際??梢哉f,如果沒有塞外,沒有江南,沒有夔州,也就沒有唐詩。
“游必有方”
明代中后期,江南經濟日益富庶。此時的旅行,不再只是短暫的青春冒險,或勞頓的宦游行旅,而有了享樂、休閑的意味。
1587年,徐霞客生于江陰一個日益沒落的望族。父親為其取名“弘祖”,期待他能重振祖業(yè),但徐霞客童子試落第后就決意放棄功名。他喜歡讀書,尤其是地理、歷史、方志、游記、探險類書籍,也喜歡出門探險。
17歲時,徐父去世,家中只剩母親操持家業(yè)。徐霞客很想出門游歷,但念及“父母在,不遠游”而有所遲疑。這時,他的母親接上了下一句話:“游必有方?!毙煜伎偷哪赣H王孺人是一位堅強、精力充沛的女性。她鼓勵徐霞客要做那“屋外松”,勿學“盆中景”。不僅如此,她還同兒子一起出門遠游,這在當時成為美談。
在此之前,中國文人主業(yè)為官,旅行只是興趣。徐霞客卻將一生精力都用來游歷,可謂職業(yè)旅行家。30多年間,他幾乎年年出門,足跡遍布大半個中國。當時的名士陳繼儒以其常年風餐露宿、行走在云霞之間,為其取了個別號“霞客”。
徐霞客很有探險精神,越是人跡罕至的地方越要去。他不僅是在探險,也是在實地考察。舉個例子,先秦地理著作《禹貢》認為長江的源頭是岷江,后世一直沿用這一說法。徐霞客經過多地考察認為,金沙江是長江的源頭。在科技手段匱乏且獨立作業(yè)的條件下,徐霞客的這一發(fā)現(xiàn)是地理學上的重大創(chuàng)舉。
更為重要的是,徐霞客每天旅行回來都要記日記,有時甚至站在山路上、背靠懸崖即時記錄。據統(tǒng)計,他記載了地貌類型61種、水體類型24種、動植物170多種、名山1259座、巖洞溶洞540多個。
直到生命的最后幾年,徐霞客仍在游歷,最后在云南時已然無法行走,當?shù)毓賳T不得不派人將其抬回老家。病榻之上,徐霞客對朋友說:“張騫鑿空,未睹昆侖;唐玄奘、元耶律楚材銜人主之命,乃得西游。吾以老布衣,孤筇雙屨,窮河沙,上昆侖,歷西域,題名絕國,與三人而為四,死不恨矣。”張騫、玄奘、耶律楚材都是奉君主之命出行,徐霞客卻以一個布衣之身走遍各地,可謂死而無憾。
對中國文人來說,游歷是一種重要的修行、一個重要的傳統(tǒng)。它關乎四海八荒的地理空間,關乎存放庶民悲歡的社會空間,關乎安放自我的老莊哲學,更關乎積極向外的進取精神。在一次次的壯游中,人們可以增長見識、開闊眼界,實現(xiàn)自我教育、自我成長。
(作者為上海藝術研究中心研究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