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疆文學(xué)》2024年第8期|梁剛:千金散盡
梁剛,男,云南省紅河州彌勒市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彌勒市委彌勒報社原社長,現(xiàn)為彌勒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有多篇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南方周末》《文藝報》《文學(xué)報》《散文海外版》《廣州文藝》《湖南文學(xué)》《芳草》《山花》《延安文學(xué)》《牡丹》《邊疆文學(xué)》《大家》《滇池》等省內(nèi)外報刊。曾被云南省作家協(xié)會授予“云南省德藝雙馨青年作家”榮譽(yù)稱號,作品曾獲云南省第七屆文化精品工程獎、云南十大好書獎等多種獎項,公開出版?zhèn)€人文學(xué)作品集12部。
千金散盡
梁剛
1
和東家一起吃晚飯時,端木云生聽到他說有外國人住進(jìn)了蕭家大院,感到非常好奇。吃完飯,慢慢往那兒走去。離老遠(yuǎn),他就看到蕭家大院的屋頂上插著一面紅、白、藍(lán)三色旗,不少人在引頸觀看。他停下步子,張望著那兒。人們紛紛對他行注目禮。他微微一笑:自己頭戴瓜皮帽,身穿青藍(lán)色長衫,大冬天的手中還拿著一把折扇,他們不好奇才怪。
早年,蕭家大院因種黃花的緣故,還有一個雅致的別名:黃花宮。少小時,家只隔著幾條街的端木曾和小伙伴一起,多次從門縫里窺視過院中花園里金黃的花和鮮衣怒馬的主人,覺得這就是傳說中的天國。長大后,他對這幢房子倒沒什么印象,只知道它一直站在那兒。時局動蕩,傳說大院顯赫一時的主人前些年做一筆大生意賠了血本且債臺高筑,為躲債舉家外逃,遺下大院在風(fēng)雨中日漸凋損破敗。有人手指屋頂上的三色旗,說是法國國旗。
忽然,好友林群走過來,他是同慶豐錢莊的伙計,只長端木半歲,早年是同一個私塾的學(xué)子,他穿著布料精良、胸口繡著“同慶豐”商徽的工服,神清氣爽。林群說:“法國人貼出告示,要招一名文人,一個月一兩銀子。云生,你不想碰一下運氣?”他不禁走向大院門口,大門門廊上,“大法國總領(lǐng)事署”幾個黑色天鵝絨做成的大字,鑲嵌在紅色的法蘭絨上,非常醒目,門口一邊的墻壁上,貼著一張紅紙,上面只有一句話:“大法國總領(lǐng)事署面向全城延聘一名才高品端的文人供職,月薪一兩銀。”他心下一動。
“云生,憑你的才氣和人品,這個職位非你莫屬?!绷秩赫f這話是有根據(jù)的。端木15歲就考中秀才。清同治十一年(1872年)同慶豐錢莊在昆明三牌坊邱家巷開張,此前,錢莊在全城廣發(fā)信息,征集“同慶豐”招牌書法,其總計100兩銀子的重賞令全城轟動。朝廷一個八品官員年俸祿才40兩,九品不到30兩。昆明城普通老百姓,月收入不到一兩銀子,一兩銀子等于一千文錢,可以買一百升(75千克)大米。70兩銀子能在市區(qū)最繁華的地方購置到一幢帶鋪面的大瓦房。全城書家人人動手,令經(jīng)營筆墨紙硯的鋪面小賺了一把。錢莊將從征集到的三萬多幅作品中評選出六幅,設(shè)一等一名,獎銀30兩,二等二名,各獎銀20兩,三等三名,各獎銀10兩。
自小就練習(xí)書法的端木用心寫了一幅應(yīng)征,從上萬幅作品中脫穎而出,獲得二等,他還是獲獎?wù)咧心挲g最小的一位,只有17歲。獲得首獎的葉龍已年過半百。就用這20兩銀子,他翻修了老房子,建了書房,買了以前不敢問津的一批書籍,體面地娶回妻子,除掉這些開銷,還略有結(jié)余,后來他又應(yīng)聘到劉家私塾,有一份不錯的脩金,一天還供兩餐,日子過得遠(yuǎn)比街坊鄰居寬裕,一家人都稱同慶豐的主人王熾[王熾:王熾(1836——1903),字興齋,云南彌勒市虹溪人。晚清云南位居一品的紅頂商人,民間稱為“錢王”。年輕時經(jīng)營馬幫,來往川滇之間進(jìn)行貿(mào)易活動,后與席茂之在昆明合資開設(shè)“同慶豐”商號,成為滇中富商。英國《泰晤士報》曾對百年來世界最富有的人進(jìn)行統(tǒng)計,排在第四位的便是王熾,而且,他是唯一一名榜上有名的中國人。]為恩公。端木應(yīng)征的字帖就是交給林群送到同慶豐的。得到大獎后,他宴請親朋,也有心地請了林群,一來二去,兩人交情日深。
“事不宜遲,我?guī)闳?yīng)聘。”林群一臉急切。可端木呆呆地站著:“容我思量思量?!倍四緫?yīng)聘的東家劉祥云快50歲了,和妻子秋芬做布匹生意,在昆明有三個鋪面,生意還過得去。私塾有二十幾個學(xué)生,其中包括劉家兩個兒子,大的11歲,小的6歲。三年前,秀才身份的端木云生第二次參加省考,名落孫山,他決意到官府為欲更上一層樓的科舉子弟而搭建的“高地”——“云南經(jīng)政學(xué)院”深造,以再圖功名,不想只去了一天,深夜從大醉中醒來,說斷了繼續(xù)躋身仕途的念頭,讓妻子白采珠瞠目。經(jīng)人引薦,他被劉家聘為西席。東家為人忠厚,有時生意難做,也從沒有扣減或拖延過他的酬勞。要真被錄用,如何向東家開口?
林群不容他再想下去,一把拉起他的手,往黃花宮門口就走,眾目睽睽,他趕緊將扇子塞進(jìn)袖口,跟著林群。門口的衛(wèi)兵是個本地人,身上套著寬大的法國士兵制服,他看了一眼林群胸口“同慶豐”的商徽,聽說他們是來應(yīng)聘文員,忙進(jìn)去通報。很快,衛(wèi)兵招手讓他們進(jìn)去。走進(jìn)門上畫著五顏六色守護(hù)神的大門,大院地面的石縫間長著草。在主樓的側(cè)翼,矗立著另外兩座附樓。沿著一條小胡同,他們被帶進(jìn)一間燭光明亮的房間,一個金發(fā)碧眼的中年人正坐在辦公桌前翻看著厚厚一沓材料,口里銜著一個沒有點火的像用被掏空的鳥頭做的煙斗。衛(wèi)兵介紹這是領(lǐng)事館的主任秘書約瑟夫·博韋。博韋慢慢起身,示意他們坐在一邊的凳子上,又叫來衛(wèi)兵上茶。他身材英挺,橢圓形的面頰周圍蓄著棕色的絡(luò)腮胡,瞇縫的眼睛從眼鏡片后面露出和善的目光,看上去有幾分疲倦。
在同慶豐做事多年,林群見過世面,從容地坐下,端木局促地坐在他身邊,林群三言兩語說明來意,又井井有條地介紹起端木的情況。當(dāng)聽說端木15歲就考中秀才,博韋開口了,是怪聲怪氣的中國話:“什么叫秀才?”
“秀才是我們大清科舉考試士大夫中的一個功名,只有考取秀才,才有資格考舉人、貢士、進(jìn)士,要考取秀才,就先要通過縣試、府試、院試,每三年才舉行兩次。有成千上萬的人參加,最終被錄取的只有十?dāng)?shù)人……”
博韋從衣袋里掏出火柴,點燃了他的煙斗,吸了一口:“原來是這樣,用你們中國話說,端木云生先生是過關(guān)斬將才獲得這個聲名的?”
“大人此言一點不虛?!绷秩河终f起端木當(dāng)年參加書寫同慶豐牌匾征稿獲銀20兩,一舉成名的事,博韋連連點頭,認(rèn)真地看著端木:“先生讓人刮目相看。”
端木起身對著博韋拱手:“大人見笑,見笑?!?/p>
博韋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的光:“不過,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不瞞二位,這些年,我在貴國履職,也跟不少文人墨客有過交往,他們視書、畫、琴、棋、詩、酒、花為‘七雅’,有的還擅畫梅、蘭、竹、菊,說是什么‘四君子’。中國文化太高深,我這個外國人弄不清楚?!闭f完,他靜靜地望著端木。
“中國畫中,梅、蘭、竹、菊被稱為‘四君子’,是因為它們都具有高潔堅貞之品格、飄逸清雅之資質(zhì),故以君子為喻。”
博韋點點頭:“剛才聽聞端木先生書法了得,畫畫應(yīng)也在行,可否露上一手,畫一畫梅、蘭、竹、菊,讓我開開眼界?”
端木知道,這是面試了,他微微一笑:“我試著涂鴉涂鴉?!?/p>
博韋讓一直站在門口的衛(wèi)兵取來了紙筆。端木挽起手袖,在博韋的辦公桌上展開紙張,林群也過來為他研墨。一盞茶的工夫,梅、蘭、竹、菊四幅畫便呈現(xiàn)在博韋眼前。
林群前幾年一度跟著端木學(xué)習(xí)書畫,也粗通一些門道,只見梅花遒勁、蒼老、古拙的意趣在紙上盡顯。蘭花葉片縱橫交錯,疏密有致,繁而不亂,舒展自由;主花溢出葉外,插莖葉中,花后襯葉,葉中藏花,花與葉有隱、現(xiàn)、藏、露之美。竹以淡墨著筆,畫竿留節(jié),從上而下,一竿接一竿,每竿有頓挫,行筆平直,兩邊如界,每節(jié)竹竿,筆意貫穿。菊花蒼勁渾樸,布局精到,清新典雅,他不禁拍手叫好。
端木放下筆,向博韋拱手:“獻(xiàn)丑,獻(xiàn)丑。”并習(xí)慣性地從袖口抽出扇子,在手中開開合合。
博韋聳了聳肩,輕輕揮手:“好了,端木先生,說來不好意思,你的大作我?guī)缀醵紱]看懂?!?/p>
端木一下面紅耳赤,向博韋拱手:“先生,多有打擾,告辭了?!币撇酵庾摺A秩杭绷耍骸跋壬醒蹮o珠。我們走?!?/p>
博韋一愣,上前攔住二人:“對不起,我不應(yīng)該開玩笑。說真的,你的大作讓我眼前一亮。端木先生,明天你就來這里上班,試用期一個月?!?/p>
林群一把拖過端木,對博韋拱手:“大人真是慧眼識珠,在下有禮了?!?/p>
“先生,我需要一些時間,讓東家物色到代替我的先生,我不能說走就走,為人師表,我不敢誤人子弟?!倍四旧袂樘┤弧?/p>
博韋眉頭一皺,但很快舒展開來:“端木云生先生,不瞞你說,我們的招聘布告今天中午一貼出去,就不斷有人前來應(yīng)聘?!彼钢缸雷右贿叺牟牧?,“這些都是他們的資料,剛才我還在看。對了,你是我今天接待的第37個來應(yīng)聘的文人。祝賀你,本人很負(fù)責(zé)地告訴你,這個職位是你的了。”他伸出金毛厚重的手:“你處理好私塾的事就來,我們等著你。”
“大人,愿為您效勞?!倍四镜穆曇敉赋鱿矏偂?/p>
“先生,請記住,你是為奧古斯特·弗朗索瓦領(lǐng)事效勞,也不對,我們都是為偉大的法蘭西王國效勞,為法中友誼效勞。還有,以后不要叫我大人,叫先生?!敝魅蚊貢D(zhuǎn)問林群:“忘了問你,你剛才說的同慶豐是做什么的?我初來乍到,不好意思。”
林群自豪之情溢于言表:“先生,不是說大話,同慶豐是云南甚至中國最大的錢莊的商號。我們錢莊的大東家王熾老爺,人稱‘錢王’。您看,我差點忘了跟您說,今年五月,你們法駐越南總督杜美先生到昆明,說是來商議籌建法駐云南府領(lǐng)事館,還要修建什么滇越鐵路火車站,他的行館就租住我們王老爺在賣線街升平坡剛建好的新屋。”
博韋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林先生,請轉(zhuǎn)告你家主人,我和領(lǐng)事會擇日到同慶豐拜訪?!?/p>
林群一拱手:“好的,大人。我們老爺最喜廣交天下朋友,期待你們光臨?!?/p>
出門后,兩人邊聊邊走。林群說:“云生,我佩服你剛才那種士可殺但不可辱的血氣?!倍四镜溃骸把赃^其實,只是出于書生的耿直吧?!?來到一個巷口,端木與林群告辭,林群不動:“剛才我費了這么多口舌,為你做成這件天大的好事,連請我喝一杯薄酒都舍不得?”
端木哈哈大笑:“要不是為了孔方兄,我才不愿意為洋人做事。走,我請你好了?!?/p>
“去‘來運’?”林群問?!皝磉\”是端木家附近的一家小酒肆,多年來,一直是他倆常去小酌的地方,那里的菜肴還算可口,最主要的是便宜。
端木把扇子打開,合上,合上,打開:“今兒我們才不去那個雞毛小店。走,到吉祥巷‘一顆印’食府,汽鍋雞、瓦片烤肉、香爆田螺肉、脆皮烤鴨、大理酸辣魚、寶塔飯全上。酒任你挑!”
“這還差不多。你想想,要是我們?nèi)ネ砹艘徊?,那個主任說不定就會在30多個人中選出一個,就沒有你的戲了?!绷秩簩χ贿h(yuǎn)處坐在轎子抬桿上的轎夫招手:“愣著干什么,不做生意了?目標(biāo):吉祥巷‘一顆印’?!鞭D(zhuǎn)眼間,兩臺轎子就到了他們身前。
2
見到奧古斯特·弗朗索瓦的第一面,端木就意識到,如果自己不小心冒犯這個新東家,就會吃他一槍。其人身材細(xì)高,和博韋一樣,一頭金發(fā),一雙藍(lán)眼睛精光四射,滿臉紛亂的胡子,皮膚卻白得如襁褓中的嬰兒,穿著深色法蘭絨西服,腳踏擦得锃亮的長筒皮鞋,頭戴寬邊氈帽,散發(fā)著濃濃的好像由薄荷、煙草、皮革合成的香水味。他身手敏捷,坐姿有些前傾,走路外八字,后來才知他曾當(dāng)過騎兵,他一有空不是逗玩他養(yǎng)在大院一角的貓狗,就是在眾人面前操弄一把槍,有一天端木親眼看到他先后開了三槍,分別射殺了一只麻雀、一只喜鵲和一只松鼠,這讓他心驚肉跳。一些好奇的市民用錢買通領(lǐng)事館的看門人,把臉和鼻子貼在門上,從門縫中窺看這個“西洋鬼子”。
很快端木便對他的身世有所了解。1857年8月,他出生于法國洛林地區(qū)一個呢絨商家庭,家境殷實。十五歲中學(xué)畢業(yè)時,父母死于肺病和傷寒,他成為孤兒。中學(xué)畢業(yè),參軍入伍,后改學(xué)法律。后來被一位省長收養(yǎng),成年后被養(yǎng)父引領(lǐng)成為一名外交官,早在1896至1898年間,就已經(jīng)入主法國駐龍州(今廣西龍州)的領(lǐng)事館了。他曾利用在該地區(qū)逗留的時間,調(diào)查中國南方與東京(越南中部)之間的商貿(mào)之路,尤其是西江的南部交流。弗朗索瓦還有一個中國人的名字,方蘇雅。在龍州履職期間,他與其官階為朝廷一品大臣的廣西提督蘇元春交往甚密,甚至都結(jié)為兄弟,方蘇雅這個名字就是蘇元春根據(jù)他法國名字的諧音取的。后來,他看到領(lǐng)事與蘇元春的一張合影照,又聽說,蘇元春曾是一名指揮過對法戰(zhàn)爭的老將,不禁莞爾:真是此一時彼一時。
端木長身玉立,品貌俊逸,雅正博學(xué),一身書生氣,性格忠厚,做事認(rèn)真,處人又有分寸,很快贏得了方蘇雅的好感。他讓端木看到了他從沒有見過的稀奇東西:照相機(jī)、步槍、指南針、雙筒望遠(yuǎn)鏡、秒表、溫度計、晴雨表,還有一大堆書。博韋告訴他,這些書籍涉及文學(xué)藝術(shù)、歷史地理、鳥類學(xué)、植物學(xué)多個領(lǐng)域。方蘇雅還建了一個動物園,養(yǎng)了猴子、貓、騾馬,一條從巴拉圭運來的看門鱷魚和法國帶來的兩只狗。
方蘇雅最喜歡外出拍照,常帶著他在昆明的大街小巷轉(zhuǎn)悠。這時的他會換上雙排扣深色西裝和仔細(xì)上過漿的白色襯衫,系一條長長的領(lǐng)帶,再加上滿嘴紛亂的胡子,凌厲的目光,讓行人又好奇又害怕。他見貓照貓,見狗照狗,有人說照相機(jī)是會取人魂魄、致人損壽不祥之物,一看到相機(jī)紛紛四散,端木就上前解釋,并以身示范,消除了不少人的顧慮,任由方蘇雅拍照,更多的人站在一旁看稀奇,方蘇雅的鏡頭一對過去,就轟然散開,讓他開懷大笑。他們在二十多天內(nèi)幾乎走遍昆明每個角落,并拍了很多照片,端木看到,一天他還畫出一張昆明地圖,用法文標(biāo)明每條街道和地名。他通過博韋告訴端木:“你們云南府,是一座遠(yuǎn)比其他省份更為壯觀的城市、一個沐浴在陽光下的古城,美麗而質(zhì)樸。”
有時,歐葉妮也會隨他們?nèi)ァT诙四镜挠洃浿?,歐葉妮應(yīng)該是開天辟地第一個踏上昆明這座城市的法國女人,三十多歲,穿一身昆明人從沒見過的裙子,聽說叫什么“歐羅巴”,袒胸露膊,露出半截大腿,她愛說愛笑,為人隨和活力無限,跟領(lǐng)事館上上下下都處得攏。她常跟館里的中國人學(xué)說中文,其不倫不類的口音,惹得大家哄然大笑,有時方蘇雅和博韋在場,也會被逗樂。她曾一把搶過端木在手中不斷收放的扇子要拿走,看到端木眼里都要噴出火來,才知趣地把它還給主人。一天,她通過博韋問端木,昆明這個時節(jié),有什么開得最好的花。“山茶花。”端木脫口而出。此花因花朵碩大、凌霜傲雪等特質(zhì),被昆明愛花之人所推崇,每年冬春時節(jié),山茶花在千家萬戶爭奇斗艷。端木家巴掌大的小院一角也種植著一棵,是他中秀才那年母親買的,當(dāng)時花苗只有筷子長,十多年過去,長得比人還高,每年能開出數(shù)以百計的花朵,每每看著山茶在冬春時節(jié)花開如火,端木就會想起因病早逝的雙親。次日,歐葉妮變戲法似的,把幾十盆開得正好的山茶花,擺滿了領(lǐng)事館大院里的角角落落。在圍觀的人群中,當(dāng)拍完最后一個膠卷,領(lǐng)事還不盡興,無奈地一攤手,端木連忙上前扛起照相器材打道回府。路上,方蘇雅和歐葉妮有說有笑,不時拉過她的手吻一下(博韋告訴過端木這是法國時興的“吻手禮”),高興得像孩子似的又蹦又跳,這樣的場景,讓他感到眼前的人與射殺小動物的人不是同一個人。端木還發(fā)現(xiàn),領(lǐng)事館里,方蘇雅是最忙的人,除了接來送往,照相洗相,飼喂他養(yǎng)的動物,晚上還趴在桌上不停地寫什么。博韋告訴他,領(lǐng)事有很好的寫作能力,他有一個愛好,是給法國的友人或戀人寫信,告訴他在云南的所見所聞,所作所為,同時也為他今后寫傳記準(zhǔn)備材料。
端木的工作并不繁重,按博韋的授意,每天他撰寫幾份給本省官員的公文、信函,盡管他格外用心,還是會剩下大把時間,就用來寫字、畫畫,他先是擔(dān)心他的頂頭上司博韋說他不務(wù)正業(yè)。如同方蘇雅一樣,博韋出身卑微,拿到中學(xué)理科畢業(yè)證后進(jìn)入東方語言大學(xué)學(xué)習(xí)。他諳熟中國語言和文化,22歲畢業(yè)于該校,繼而投身于奧賽碼頭(端木也是從博韋處得知,奧賽碼頭是巴黎第七區(qū)的一個碼頭,位于塞納河左岸,旁邊是奧賽街。法國外交部位于奧賽碼頭,法國人喜歡用地名稱呼政府機(jī)構(gòu),因此奧賽碼頭通常代表著外交部的意思)對中國的事務(wù)中。看得出,兩人相處非常默契。但博韋對他寫寫畫畫毫不在意,于是他心安理得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與林群在“來運”小酌時,端木會描述這個法國小領(lǐng)地的人,有5個法國人,其中有名譽(yù)總領(lǐng)事方蘇雅、副領(lǐng)事伯威、主任秘書博韋,還有一支由20多名步兵組成的衛(wèi)隊,他們大多是中國人和越南人。最有趣的當(dāng)數(shù)一名雇用的炮手,當(dāng)有顯赫貴人來訪時,他就放一串禮炮,主人正式出巡或歸來時,又是一串禮炮。端木給林群說得最多的還是那個法國女人歐葉妮。歐葉妮30歲上下,是領(lǐng)事館的保潔員,方蘇雅的衣被也是她晾洗的。她的長發(fā)如燃燒的火焰,身材苗條,胸脯高聳,眼睛藍(lán)得像滇池水,鼻梁尖挺,牙齒雪白,嘴唇抹得通紅。當(dāng)她穿著昆明人從沒見過的裙子,沒纏過的天足在大街上健步如飛,到哪里都是一道惹眼的風(fēng)景。讓端木奇怪的是,她身上有時散發(fā)的香水味跟領(lǐng)事的一樣。林群一笑:“她跟領(lǐng)事用一種牌子的香水?”端木搖頭,說他不知道。林群就不懷好意地又一笑:“你們的主人跟她有一腿?!彼牧硕四镜募绨蛞幌拢骸霸趺?,你也對那個法國女人動心了?”端木一愣,用力搖頭:“信口雌黃。來,把酒干了?!?/p>
3
這天,黃花宮的新主人方蘇雅宴請當(dāng)?shù)卣?。端木看到,方蘇雅在博韋耳邊嘀咕了幾句,博韋便禮貌地向大家揮了揮雙手,大家安靜下來,他問在座的各位大人,有沒有認(rèn)識錢王王熾的,眾人頻頻點頭,并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起來,用的是談?wù)撎鞖馇缬昀渑粯拥目谖?。他們對他褒貶不一,有的稱他天資聰穎,有膽有識,本領(lǐng)通天,富可敵國,以義用財,愛國忠君,“急公好義”,知人善任,是老天派下來賺錢的人,而有的卻譏笑他殺人越貨,巧取豪奪,欺世盜名,見利忘義,黑白不分,有的說得更加刻薄,說他骨子里不是商人,而心心念念想當(dāng)官,說不定做夢都在“頂戴花翎”,因而不惜重金買了一大堆官帽子。
端木在一旁出神地聽著。當(dāng)年,他有幸在同慶豐牌匾書寫中獲獎,就是王熾老爺親自頒發(fā)的銀兩,那時王熾不到五十歲,其人個兒適中,身板硬朗,容長臉,尖尖的下巴上長長的山羊胡黑得發(fā)亮,一雙眼睛有一種閱盡千帆的沉著,最讓他記憶深刻的是,他有著一雙長年在土地上勞作的農(nóng)民才有的手:十指骨節(jié)粗大,手背青筋畢露。當(dāng)天,六位獲獎?wù)邞?yīng)同慶豐要求,指定內(nèi)容現(xiàn)場作了書寫,他寫的是李太白的《將進(jìn)酒》。此后,他沒有再看到過這位恩公。平時,林群在他耳邊張口閉口都對主人為人做事的描述,使王熾的形象又如在眼前。
按照博韋的吩咐,端木用心整理起王熾的材料,他先是梳理好當(dāng)天官員的講述,又把林群請到家中,想請他說說王熾,林群說自己在錢莊只是個小角色,對大東家所知甚少,但他可以回錢莊報告,請求他們幫端木這個忙。同慶豐總管于懷清知道這件事,非常重視,親自動筆撰寫了一份大東家的簡介。端木對這位錢王才有了個大致了解。
王熾,字昌國,號興齋,于清道光十六年四月十二日(1836年5月26日)在彌勒州十八寨東門街出生。王氏祖籍應(yīng)天府(今南京)柳樹灣石門坎,其遠(yuǎn)祖為明洪武年間隨沐英南征兵員,云南平定后留屯安家于陸涼(今陸良縣)。到了王熾之父時,家道早已衰落。父親王勛業(yè)去世后家計更為窘迫。母親張氏、二媽姜氏以紡織謀生,省吃儉用,勉強(qiáng)度日。王熾自幼聰明好學(xué),有神童之譽(yù)。但因家境困難,不得不離開私塾,跟著大人做起了小本生意。他從家鄉(xiāng)收購?fù)敛?、特產(chǎn)等運到竹園、盤溪等地販賣,又從那些地方采購紅糖回家鄉(xiāng)銷售,數(shù)年后就積攢了紋銀百多兩。他擴(kuò)大了經(jīng)營項目和經(jīng)營范圍,他的馬幫往返于臨安府屬各縣和瀘西、師宗、邱北之間。王熾二十歲時,他家已成殷富人家,他也在滇南一帶小有名氣。
1861年,王熾因款待瀘西大紳周廷升,買肉時與表兄姜庚發(fā)生沖突,一怒之下指使家人去教訓(xùn)教訓(xùn)一下姜庚,不想被派之人與姜庚有私仇,下手毒辣,使姜當(dāng)場送命,王熾亡命昆明,投奔故舊馬如龍(時為云南提督),并從軍入川。不久又在重慶與人合伙重操趕馬行商舊業(yè)。并開設(shè)商號天順祥,販運貨物于川滇之間。1872年,王熾看準(zhǔn)了票號領(lǐng)域大有可為,便在昆明創(chuàng)設(shè)同慶豐總號,他親赴重慶仿山西幫規(guī)例,改組天順祥,營匯兌存放款事業(yè),以同慶豐為總號,天順祥為分號,逐漸推廣。京都(越南中部)、上海、廣東、江西、漢口、常德、重慶、成都、敘府、貴陽等均有天順祥票號??偺栍匈Y本10萬兩,京都分號有三萬兩,其余各一萬兩。至光緒中后期,天順祥分號已遍及全國22個行省中15個行省的大中城市。號稱“南幫之雄”,與西幫三晉票號并駕齊驅(qū)而馳名于國內(nèi),締造出一個以金融票號業(yè)為主干的商業(yè)帝國……
下了幾場雨,天氣一天比一天冷,領(lǐng)事館給雇員們發(fā)了冬衣。端木領(lǐng)到一件棉制服,穿起來非常合身,更有氣度。歐葉妮見了,用生硬的中國話稱贊他:“先生,一表人才?!倍四究嘈Γ捍┥项I(lǐng)事館文員的行頭讓他極不自在,制服像是用鐵皮做的,袖口緊得連把扇子都塞不進(jìn)去,最主要的是,他長著的可是一張中國人的臉。走在昆明的大街小巷,全身上下都落滿了目光,有的嫉羨,更多的是不屑。讓他心里頗不是滋味。他想起去向東家辭職那天,他低下頭,吞吞吐吐地說明了來意,聽說他要到領(lǐng)事館當(dāng)差,東家先是意外,最后鄙夷地一笑:“先生,去吧,錢不是壞東西?!?/p>
這天一早,博韋讓端木寫一個到同慶豐求見主人王熾的拜見帖,端木一揮而就,博韋派信差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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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lǐng)事館給同慶豐的求見帖上午發(fā)出,下午就接到回音:期待領(lǐng)事大人隨時光臨,王熾恭候。這讓端木大感意外,他想王熾那樣富甲天下的大戶,一個洋人求見,盡管他是大使,少說也要拖延幾天,這樣也才有面子。可王熾這樣急不可耐,丟面子不說,都有一種巴結(jié)的嫌疑了。他轉(zhuǎn)而一想,自己畢竟是一介書生,怎么能摸得準(zhǔn)這位大商人的心思?正胡思亂想著,博韋嘴上叼著煙斗過來,要他寫一封回函:領(lǐng)事深感榮幸,明天午后造訪王府。
是夜又下起雨,黎明飛起細(xì)雪。正午,雪下大了。很快,領(lǐng)事館的空地和高大的圍墻頂上白茫茫一片,屋里的人都出來欣賞,興奮地指點著。方蘇雅手拄锃亮的禮杖,顧盼自雄,他的身后跟著口含煙斗的博韋,兩人都頭戴瓜皮帽,身著嶄新挺括的長袍馬褂,持重地走出來。乍看上去,都像換了個人似的,眾人睜大了眼睛。端木一手持一大束山茶花,一手提著一個薄薄的牛皮紙袋,跟著他們出了大門。他掂了掂紙袋,有點分量,銀票?他有些好笑:不會送“錢王”這樣的禮物吧?勤務(wù)人員叫來的兩乘轎子候在門一邊。轎夫抬著轎子點頭哈腰迎上來,一臉是笑地掀著轎簾。雪下得正緊,方蘇雅環(huán)視了周圍一眼,又抬頭望了望天空,彎腰坐上轎子,博韋咬著大煙斗也坐上了另一乘轎。端木緊緊跟在后面。路上行人稀少,但都對兩手拿著東西的端木報以好奇、同情或譏笑的目光,他毫不在意,他明白自己在館里的等級,只顧埋頭走路。忽然,博韋的轎子停下了,他招手讓端木過去,從他手中拿過了鮮花和紙袋。端木心頭一暖,愜意地放目四望。
同慶豐離翠湖不遠(yuǎn),位于賣線街西頭升平坡,但走到那里,端木一身是汗,一雙棉鞋也濕透了。轎子走過一個路口,進(jìn)入一條長長的端直、寬敞的小巷,路面的積雪已經(jīng)被清凈,露出一塊塊齊整勻稱的青石板。遠(yuǎn)遠(yuǎn)地,端木看到,同慶豐的大門口,有兩個人都身披棕匹做的蓑衣,頭戴寬大的篾帽,靜靜地立在飛雪下,就像兩個“獨釣寒江雪”的“蓑笠翁”。他們身后站著四個身穿同慶豐工裝的男人。這唱的是哪出戲?
方蘇雅喝令轎子停下,他先把禮杖拄在地上,人隨后下轎,博韋也隨之下轎,端木急步上前,從他手中接過鮮花,紙袋,不遠(yuǎn)不近地跟在兩人身后。門口的兩人迎了上來,其中一人雙手抱拳,大聲道:“領(lǐng)事先生,有失遠(yuǎn)迎,鄙人王熾有禮?!倍四径ňσ豢?,此人正是同慶豐主人富商巨賈王熾,他如此老農(nóng)行頭,讓端木暗中稱奇。跟17年為他頒獎時相比,他變化不大,一雙手仍然十指骨節(jié)粗大,青筋畢露,就像剛從地里干活回來,只是尖尖的下巴上留著的長長的山羊胡花白了。博韋在一旁翻譯,并口稱“幸會,相見恨晚”。另一個身材微胖的人也走過來拱手行禮。王熾介紹是同慶豐總管于懷清,總管高個子,氣度不凡。有人上來從端木手中接過鮮花、紙袋。端木一抬頭,門楣上方的匾額上,“同慶豐”三個金字赫然在目,是當(dāng)年獲征稿頭獎的仁兄葉龍的手筆,一手楷體筆走龍蛇,氣韻萬千。端木的肩膀忽然被人輕輕拍了一下,一回頭,怔住了,竟然是恩公王熾。
王熾拱手行禮:“端木先生,別來無恙。”只有一面之交,相隔17年,王熾竟然一眼認(rèn)出了自己,端木心下為之一振,連忙雙手抱拳,舉過頭頂并且深鞠一躬,口中連稱:“王老爺安康,晚生有禮了?!币婎I(lǐng)事和博韋一臉疑惑,王熾又拍了拍端木的肩膀:“端木先生可是昆明一大才子,當(dāng)年我請他給我寫的李太白的《將進(jìn)酒》,一直掛在書房呢?!倍四具B稱“不才”,慢慢退后。傭人上前為王熾和于總管脫下蓑衣、篾帽,端木看到,兩人均身著藍(lán)色的長袍馬褂,傭人又為主人和總管戴上了瓜皮帽。在主人的引領(lǐng)下,兩個法國人持重地走著。端木知趣地走在最后面,王熾?yún)s像長了后眼似的:“端木先生不要拘禮。您也是貴客,請隨意?!倍四具B忙打拱:“老爺禮賢下士?!?/p>
邁進(jìn)門檻高高的錢莊,端木才知道什么叫“高門大院”。這是一座“三坊一照壁四合院”,走進(jìn)院內(nèi)抬頭便可看到“三代一品”的牌匾,往里走,灰墻青瓦、翹角飛檐、樓臺亭榭、假山堆石,名貴花木園中有數(shù)不清的梁棟、格門、窗欞,無不雕龍刻鳳、描金繪彩,且雕工精致、造型生動;廳、堂、院、小天井坐落有致,無不彰顯著主人的榮華富貴。吸引端木的還有大院露天的地方,那一盆盆開得正好、銀裝素裹的山茶花。而方蘇雅大搖大擺地走在主人身后,對院里的一切好像都熟視無睹。
他們被主人引進(jìn)一間寬敞明亮的客廳,端木低頭一看,地面均用洇暈著風(fēng)花雪月的大理石鋪墊,轉(zhuǎn)過美輪美奐的屏風(fēng),一桌一椅一幾一案一窗,無一不繁紋重飾、精雕細(xì)琢著龍鳳紋或靈芝或云頭之類,盡顯華麗氣派、雍容華貴,大多均為楠木材質(zhì)。這讓他目不暇接,心想,自己大小是個秀才,多少也算見到些世面,眼前之豪華,卻讓自己成了一個鄉(xiāng)巴佬,要是那些升斗小民到此,不驚掉下巴才怪。
賓主坐下,傭人送上茶。王熾在主座上端端地坐著,隔著一張茶桌,方蘇雅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在客座上,整個身子仰靠在雕龍刻鳳的椅背上,還蹺起了二郎腿,像在自己的辦公室一樣隨便。王熾一點也不在意,接過傭人遞上的小煙筒埋頭吸起來,煙筒比筷子長不了多少,是用鏤空的樹木做成的,他把黃燦燦的煙絲捻成小團(tuán)放在煙嘴上,再用一根細(xì)細(xì)的、一頭燃著火的小繩子點燃。端木的父親也抽水煙筒,他知道,那小繩叫火草絨,是用一種灌木的皮錘成絲搓成的小繩,能自燃。博韋見狀,也從內(nèi)衣袋中掏出煙斗,從王熾手中要過火媒點燃,優(yōu)雅地吸起來。隨后,于總管和博韋分列在主人身邊,都正襟危坐。端木坐在離門不遠(yuǎn)的一把圈椅上,年輕的傭人站在他一邊。
博韋說:“我們一到貴地云南,老爺?shù)拿直闳缋棕灦B犃斯賳T對您的講述,又看了端木先生提供的材料,您的經(jīng)商歷程可以說是一部發(fā)家史,更是一部奮斗史,我想請教您,為什么別人做不到的事,您能做到,而且做到了極致,您是如何一路走過來的,愿聞其詳?!?/p>
王熾一拱手:“過譽(yù)。我就是敢拼,連本帶利賭一把?!狈教K雅和博韋不約而同,連連點頭。
“還有就是人不敬我我敬人。善人者,人亦善之;愛人者,人亦愛之?!蓖鯚氲卣f。兩個法國人又再度點頭。方蘇雅放下了二郎腿,坐正了身子。
“老爺,還應(yīng)該加上一句,以德經(jīng)商,以信聚財,有所為有所不為。”于總管插話。這回,是王熾點頭。兩個法國人低聲地交流著。
傭人上來輕手輕腳地續(xù)茶,王熾慢慢喝了一口,側(cè)過身,專注地望著方蘇雅:“在我們中國,有句俗話說,商人無利不早起。敢問方大人,先生不遠(yuǎn)千里從貴國來到天高地遠(yuǎn)的云南,為的是什么?”
方蘇雅說了句什么,博韋翻譯過來:“回老爺話,我們一是為了增進(jìn)法中兩國的友好。二是準(zhǔn)備修建一條鐵路,造福兩國人民尤其是云南民眾。雖然我們是兩個國家的人,各為其主,但我們以后將多方仰仗王老爺?!?/p>
“不說仰仗吧,大家在一起做生意,講誠信,都有錢可賺。對了,你們說要修建一條鐵路?”
方蘇雅咕嚕了幾句,博韋翻譯過來:“老爺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人,肯定知道,早在1885年,中法戰(zhàn)爭后,我國與清政府締結(jié)了《中法會訂越南條約》,越南成為受我們保護(hù)的盟國,其中還有一條,就是我國擁有在貴國西南諸省通商和修筑鐵路的權(quán)利……”
博韋站起身,向王熾打了個拱:“如老爺所知,云南有豐富的礦產(chǎn)資源,但交通運輸落后,一旦滇越鐵路通車,新型快捷的運輸方式可從根本上取代云南古老傳統(tǒng)的馬幫運輸,其本質(zhì)是一種技術(shù)進(jìn)步,而正像您剛剛說到的‘商人無利不早起’,一旦鐵路建成,將為云南帶來了交通便利,拉近云南與內(nèi)地、沿海乃至世界的距離,使云南礦產(chǎn)資源的優(yōu)勢得以凸顯。促進(jìn)以錫、鎢、銻等有色金屬為主導(dǎo),西南土特產(chǎn)為輔的對外貿(mào)易獲得發(fā)展。同時,大量國內(nèi)外商品也將輸入云南……”
這時,有人來報少東家來了。端木連忙站起身,只見一個外表清瘦、身著絲質(zhì)鑲金邊的雅致衣服的中年人走進(jìn)門來,于總管起身迎上去,介紹說是老爺?shù)拇髢鹤油貘檲D,又介紹了三位客人。少東家向三位來客拱手說歡迎,客人也起身拱手還禮。
王熾對客人說:“我年老體衰,力不從心,家業(yè)大多交給鴻圖打理了。兩位大人今后有什么業(yè)務(wù)上的事,可直接找他。”少東家又打拱:“多關(guān)照。”博韋也還了禮:“以后的事就拜托少東家了。”
少東家重重地點頭:“當(dāng)盡心盡力。只是……”
兩個法國人對望了一眼,博韋道:“有話請講?!?/p>
“那容我直言不諱?!鄙贃|家冷冷一笑:“我希望不要再出現(xiàn)圓通山事件。”
1899年5月,也就是方蘇雅進(jìn)入昆明前四個月,法駐越南總督杜美率領(lǐng)武裝隨從,來到昆明商議籌建法駐云南府領(lǐng)事館和在昆明建滇越鐵路火車站事宜,6月初,杜美到圓通寺游覽,深為人文豐厚、風(fēng)光秀美的古剎所折服,令士兵持槍趕走游人、香客,強(qiáng)占圓通寺八角亭為行館,還把左哨街(今青云街)、思坊(北門街)、平政街一帶作為他的“弛道”,派兵騎馬逡巡。昆明縣衙門就在圓通寺一側(cè),看到武裝到牙齒的士兵,官人們敢怒不敢言。7月13日,逢南平廟會,市民成群結(jié)隊地到各寺廟敬香,但圓通寺為杜美強(qiáng)占,眾多香客被武裝門衛(wèi)擋在寺門外。民眾義憤填膺,如潮水般從四面八方翻墻涌入寺內(nèi),將其轟出寺外……
博韋顯然知道這事,他一愣,但他翻譯了少東家的話。方蘇雅連連搖頭,大聲對他說了幾句什么。
博韋一臉凝重,把煙斗放在茶桌上:“感謝先生直言快語。在這里,我們首先為我們的上司所犯的嚴(yán)重錯誤表示道歉。說實話,在有些方面,我們和杜美總督有不同的行事原則,我們秉持平等尊重理念。我們也明白少東家所指,我們暫住黃花宮,是被逼無奈,當(dāng)初,我們一隊人馬一路風(fēng)雨走進(jìn)偌大昆明城,人生地不熟,兩眼一抹黑,官府裝聾作啞,任由我們在城里瞎折騰,連一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才不得已入住黃花宮……”
王熾用看透萬象的眼睛望著領(lǐng)事:“我一路走過來,對和氣生財這句話深有體會。鴻圖只是在商言商,他想說的就是不要做不得民心的事,要不會招致天怨人怒?!?/p>
博韋連連點頭:“請老爺相信,我們也會像于總管說的‘有所為有所不為’?!彼踔料蚶蠔|家行了一個禮:“在這里我們可以保證,這樣的事端再不會重演?!?/p>
老東家、少東家和于總管連連點頭。老東家還上前拍了拍博韋的肩膀。
用過豐盛的晚餐,已是夜幕四合,可雪還在下著。賓主回到客廳品茶,幾盞燈籠被點亮,屋里亮如白晝。這時,方蘇雅對博韋耳語了幾句,后者輕聲吩咐一直站在一旁的傭人幾句什么,傭人很快手捧紙袋回來。方蘇雅上前親手接過,把一張張硬硬的紙片散發(fā)給東家、少東家和于總管。端木這才看到,原來領(lǐng)事裝在紙袋里的禮物是一幅幅照片:穿著體面、打著太陽傘的官員,形形色色的商人、小工匠,骯臟的乞丐,隨馬官兵、理發(fā)師、補(bǔ)碗匠、燒炭人、放風(fēng)箏的人,古老的城墻,寺廟里的節(jié)日,在地方戲中扮婦人的男子,官府升堂,站在籠里的死囚、被斬首后掛在城墻上的人頭,抽鴉片的男人,大戶人家的千金,圓通寺全景等等,有不少的場景、人物還是他陪著他去拍的,但在照片上,他像是初次看到。王老爺和于總管都睜大了眼睛。端木看到方蘇雅得意地翹起了他雜亂的胡子,笑得露出滿口白牙。也許,他一定想過,他送的禮物,任何中國人看到,都會有類似的反應(yīng)。他輕輕一笑,從紙袋里掏出最后一張照片,雙手捧給王熾,只見老爺勃然色變,于總管和端木走過去,居然是一幅方蘇雅身著龍袍的照片,細(xì)看,他不禁一笑:領(lǐng)事穿的龍袍,不是當(dāng)今皇上穿的,而像是他在畫上看過的越南皇帝的服飾,而聽說越南無論從皇帝到百姓的服飾都是模仿明朝的,他身上所穿的龍袍很可能是從越南國內(nèi)弄來的。王熾和于總管也看出來了,哈哈大笑。博韋從嘴中拿下煙斗,告訴他:這些照片,是領(lǐng)事用世界上最先進(jìn)的照相機(jī)拍照的。
于總管深有感觸地說:“要是人們都用你說的這種機(jī)器,畫畫的就沒有飯碗了?!蓖鯚氲恍Γ骸拔铱次幢兀献孀趥髁饲О倌甑臇|西,怎么會說沒就沒?”于總管點頭:“這倒也是?!?/p>
這時,領(lǐng)事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博韋對著王熾一拱手,說累了老爺一天,他們應(yīng)該告辭了。主人點點頭,提著燈籠的傭人走過來,在前面照亮。
走到門前的大廳,一角擺放著幾個大竹筐,有傭人上前一一解開,一時蔗香撲鼻,他從甘蔗葉里掏出一個碗狀的東西雙手捧給少東家。端木一眼看出這是竹園紅糖,在昆明也是貴重食品,一般人家少有問津。少東家介紹,竹園與虹溪山水相連,種植甘蔗歷史久遠(yuǎn),用甘蔗汁水熬制后倒入特制的土碗中冷卻定型,所以又叫竹園碗紅糖。它益氣補(bǔ)血,驅(qū)寒祛濕,活血化瘀。“吾鄉(xiāng)婦人產(chǎn)后坐月子,吃上十多天紅糖水煮雞蛋,就能下地干活?!狈教K雅連連拱手致謝。少東家拱手還禮:“薄禮薄禮,不成敬意,還望笑納。”
有人又捧著一個大大的麻紙包走過來,王熾說是送給博韋先生的禮物,并親手打開,是黃爽爽的煙絲,散發(fā)著香甜味。老東家介紹:他的老家虹溪是一個大壩子,氣候濕潤、土地肥沃,自清雍正年間就有人種植煙葉,出產(chǎn)的煙葉成熟度好,用柴火烘烤后,葉色橘黃、色澤鮮亮。經(jīng)發(fā)酵后灑上菜油和蜂蜜,切成絲,吸起來香氣醇和。他十幾歲就開始抽,一直抽到現(xiàn)在。博韋捻了一團(tuán)填進(jìn)煙斗,大吸特吸,眾人又笑起來。
這時,從小巷三個竹筐抬上馬馱著的竹籃子。雪還在緊致地下著,三乘轎桿上掛著燈籠的轎子停在門口一側(cè),轎子頂上灑滿了雪,看樣子已經(jīng)在外等候多時。兩位主人上了轎。端木站在一旁,一傭人輕聲請端木上轎,說轎夫的錢東家已經(jīng)叫人付過。端木心頭一暖,回頭對著還站在門口的主人深深一躬,才上了轎子。
此后,端木發(fā)現(xiàn),領(lǐng)事、主任秘書與錢王父子雙方走動頻繁。有時是王熾一人來領(lǐng)事館,有時是少東家一人,有時是父子倆與于總管三人同行,他們經(jīng)常在館里領(lǐng)事的辦公室一待大半天。領(lǐng)事也常帶著助手博韋去回訪王府。后來他才聽到,領(lǐng)事與錢王已經(jīng)暗中“打親家”,將擇日在王府舉行儀式。端木知道,“打”是本地方言,是“結(jié)成”的意思,而結(jié)親家有兩種寓意,一種是結(jié)為姻親,另一種是結(jié)為干親,干親的親密關(guān)系遠(yuǎn)在朋友之上,另外,“干親”要八字相合,要挑選一個吉日來舉行“結(jié)親”儀式。
端木不明白,是什么力量能讓領(lǐng)事與錢王走得這樣快、這樣近?
5
快過春節(jié)了,積雪融化,昆明城還是陰冷如常,但漸漸有了節(jié)日的氣氛,平時冷清的街巷也熱鬧起來,人們買賣春聯(lián)、香燭、供花、餌塊、干果蜜食;為房間撣塵,大家小戶都會添置新衣,有錢人家還要殺年豬。博韋跟端木說了領(lǐng)事?lián)袢找ネ醺Y(jié)拜“親家”的事,問入鄉(xiāng)隨俗,準(zhǔn)備什么禮物才好。端木說一般人家會帶大米、布料和茶酒,博韋想了一下,安排端木去米行買一大麻袋上好大米,再買四捆各色上等綢緞。
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后,領(lǐng)事與王熾“認(rèn)干親”的吉日到了,端木有幸隨行。當(dāng)天,領(lǐng)事與王熾的“認(rèn)干親”儀式令他別開生面——“唱花燈”。他想起了古書上說的王侯將相豪族有宴必看戲的描述。
跟著主人,端木一行走到王府后院,照樣屋宇軒朗。他看到一間梁柱雕龍繪鳳的屋子下,竟然有一戲臺,一米多高,戲臺兩邊的柱子上,是一副抱柱雙聯(lián):“萬事皆雪浪淘沙,問誰鐵板銅琶,為我唱大江東去;一年如春風(fēng)過眼,只剩鯤弦羯鼓,留人到紅日西斜。”端木一眼看出是當(dāng)年同慶豐題字征稿中那位獲首獎的仁兄葉龍所書,一筆行楷端秀俊逸。隱隱聽說那位仁兄在城里開著一家字畫店,他想,等有時間當(dāng)去拜訪。博韋也在認(rèn)真地看著對聯(lián),他低聲問端木什么是鯤弦羯鼓,端木一邊把玩著扇子,一邊告訴他,鯤是中國古代傳說中的大魚和大鳥,弦是指用它們的筋做的,至于羯鼓,是一種少數(shù)民族的樂器,用公羊皮做鼓皮,“羯”就是指公羊,因此叫羯鼓。博韋點點頭,嘴中的煙斗隨著他的動作上下抖動,他親切地拍拍他的肩膀:“先生,您可真博學(xué)?!倍四菊f過獎,只不過他平時愛讀一些閑書,恰巧看到他問的內(nèi)容。
正對面不遠(yuǎn)處的一間屋子,是可容三十多人的觀眾席。王熾、方蘇雅手挽著手走來,坐在正中央的大木凳上,少東家及其弟王堯圖、于總管、博韋、歐葉妮分列兩邊。王氏家眷也在仆人的陪伴下,目不斜視,款款走來,她們神情端莊,鮮衣麗服,簪金戴玉,讓端木想到紅樓夢中描寫的那種場面。
花燈是云南藝術(shù)門類中地方戲曲劇種之一,當(dāng)?shù)赜小坝袩熁鸬牡胤骄陀谢簟敝f。端木也是個“花燈迷”。昆明四周的州縣有呈貢花燈、玉溪花燈、彌渡花燈,其舞蹈動作,均以“崴”為特色,故唱花燈也稱作“崴花燈”,胡琴、月琴、三弦、笛子為其伴奏,主要道具是扇子、帕子。當(dāng)天,表演的劇目是有名的《十姐妹》。端木看到,演員都在二十歲上下,她們臉上化了濃妝,個個含羞帶笑、溫婉可人。穿的是大紅大綠,在別的地方肯定俗艷無比,但一上戲臺,一身扮頭卻恰到好處。在喜慶歡快的旋律中,十個昆明花燈女名角一個接著一個登臺亮相,眉目傳情、顧盼生輝,一手搖紅扇,一手舞紅綢,邊“崴”邊唱:“哎……山茶那個花來嘛山茶花,十呀個大姐采山茶?;ɑ@那個是在山坡上,唱呀個山歌轉(zhuǎn)回家。小呀小哥我說給你,唱呀個山歌轉(zhuǎn)回家。大姐那個生得呦兩耳長唉,黑黝黝的辮子亮又光,臉如那個明月手似藕,像呀個荷花開池塘,小呀小哥我說給你,像呀個荷花開池塘。哎……二姐那個生得臉兒紅,三姐那個臉兒賽芙蓉……十呦那個姐妹十只花……”她們唱得字正腔圓,聲情并茂,“崴”得花枝亂顫,蜂飛蝶舞。端木忽然看到坐在前排的歐葉妮“刷”地一下站起來,一把脫下長長的皮大衣,丟在博韋懷中,也不怕博韋嘴里還咬著冒煙的煙斗。她穿著一件薄薄的丁香色的“歐巴尼”裙子,小跑著過去,一步就踏上戲臺,搶過一女子手中的扇子“崴”起來,人們先是一愣,接著高聲叫好,有的跺腳,有的拍大腿,一時滿場歡騰,坐在最前排的大太太也笑得前仰后合,幾個女家眷都以手掩著嘴唇,但掩不住她們咯咯的笑聲,歐葉妮更來勁了,一下摘下頭上的皮帽丟在一邊,把滿頭金發(fā)甩得如燃燒的火。端木坐在女家眷們背后,聞得到縷縷香氣;外面天寒地凍,觀眾席中置了炭火,又有人端來熱氣騰騰的米酒煮湯圓,端木覺得這是神仙才能過上的日子。他都忘記了把玩手中的寶貝。
日頭向晚,花燈隊拿著豐厚的賞銀,歡天喜地走了。目送著她們的背影消失,端木還回不過神來。
結(jié)干親的良辰到了。儀式簡單而隆重。在富麗堂皇的王府正屋里,正墻懸掛的一幅書有“天地君親師位”的牌子下,一張又寬又長、閃著烏光的供桌上面,擺著豬頭、全雞、茶、酒、油燈、鮮花和水果,王家老少都集聚在此,喜氣洋洋,博韋、歐葉妮也站在人群中,興奮地觀望著。
王熾、方蘇雅分列左右佇立,兩人皆長袍馬褂,頭戴瓜皮帽,笑意盈盈,手中端著滿滿一碗酒。容光煥發(fā)的于總管示意兩人相互拱手對禮,并高聲宣讀此前他要端木寫的幾句祝辭:“中法兩國,王姓蘇姓,喜結(jié)親家,執(zhí)手同行,錢財滿貫,連連好運,同甘共苦,前途光明,肝膽相照,青天作證……”
王熾感慨道:“我長親家二十有一,算是忘年交?!辈╉f翻譯了,方蘇雅連連打拱,說了句什么,又經(jīng)翻譯過來:“以后我都聽親家的,唯命是從。”
王熾一笑:“不敢不敢?!?/p>
王熾長子鴻圖、次子堯圖率三姐妹倒頭便拜,口稱“干爹”,方蘇雅一臉驚訝,欲上前阻撓,并向博韋說了句什么,博韋翻譯過來:“領(lǐng)事僅長鴻圖17歲,這樣行禮不合適。”王熾一臉正色:“這是中國禮節(jié),既然義結(jié)為一家人,應(yīng)長幼有序,輩分?jǐn)嗖荒軄y?!苯又跏蠈O輩大小十余人又拜,口呼“干老爹”。禮畢,蘇王雅伸出長長的手臂,與王熾緊緊擁抱,用中文高呼一聲“親家”。一時笑聲四起。
博韋讓隨從將禮物獻(xiàn)上??戳舜竺住⒕I緞,王熾非常高興:“這一定是端木先生的主意。好啊,有吃有穿,是天下多少人的夢想。在我們老家,如有紅白喜事,很少有人送錢,都是送雞送羊送米送柴,若這些也沒有,就出力去幫工,幫辦事的人家挑水煮飯。有一年我去赴一場喜宴,送了人家?guī)變摄y子,吃飯的時候,人家把我的銀子用碗端過來擺在我面前,讓我羞慚不已。”博韋做了翻譯,領(lǐng)事和歐葉妮一臉驚訝。
王熾的回禮是一個笑咪樂呵、肥頭大耳、袒胸露懷、重約四斤的金佛,方蘇雅愛不釋手。王熾說這是送給親家保平安的。他好像聽懂了,笑得合不攏嘴。博韋、歐葉尼和端木也分別得到了禮物。少東家送給博韋一大包煙絲,大太太贈與歐葉尼一只閃著綠光的翡翠鐲,二少爺送給端木一把檀香木扇子。他們皆大歡喜。
晚餐是“虹溪十八碗”。豬雞鵝魚俱全,色香味形俱佳。大家吃喝得好不痛快。宴畢,王熾一拱手:“請容我?guī)вH家去領(lǐng)略一下吾鄉(xiāng)虹溪的‘八景’”。端木跟在人后,走進(jìn)一間寬大的書房里,只見十幾個紅木打造的書架上,擺滿了書籍,書房中央,正是自己當(dāng)年應(yīng)主人要求手書的大幅李白的《將進(jìn)酒》,多年不見,端木覺得筆跡稚嫩,卻有一種難以遏制的激情,他不禁掏出了扇子。博韋深深吸了一口煙斗,輕輕朗讀起來: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
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王熾忽然面對端木:“端木先生,您知道不知道,當(dāng)年我請您手書這首詩,最看中其中的哪兩句?”
端木連忙打拱:“請老爺容在下亂猜一下,應(yīng)該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這句吧?”
王熾哈哈大笑:“知我者先生也?!?/p>
端木打拱:“過獎過獎。”
王熾對兩個兒子道:“你們可以有‘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的痛快淋漓,但更當(dāng)具‘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那種大無大有的胸襟。端木先生手書的這幅字,權(quán)當(dāng)是我給你們的一份遺囑。”
兩個兒子一下跪倒在父親面前。
6
跟著主人上路的第一天,端木就知道自己的好日子過到頭了。
剛把昆明踏熟,方蘇雅就接到他的頂頭上司、法國駐越南總督杜美要他到越南河內(nèi)有事相商的電報。1900年2月13日,領(lǐng)事出發(fā)了,讓端木感到神秘的是,主人只帶了包括他在內(nèi)的十幾個會講中國話、越南話的隨從,法國人就他單身一人,平時與他形影不離的助手兼中文翻譯博韋,也被留在昆明。
他們一路行經(jīng)開遠(yuǎn)、蒙自、個舊蠻耗鎮(zhèn),歷經(jīng)40多天,終于于4月初抵達(dá)越南河內(nèi)。
沿途美麗的自然風(fēng)光讓端木忘記了奔波勞碌:大起大落的群山,無邊無際的森林,壯美的瀑布,靜謐如初的湖泊,各種自由自在的野生動物,肥大的仙人掌、劍麻,雪白的野茶花開遍一座座山坡,使起伏的群山如覆蓋著一層新雪。為把這些美景盡收眼底,領(lǐng)事有時會爬下轎子,在湛藍(lán)的天空下,面對高原群山,在草地上大步行走一段。轎夫則樂得抬著空轎子,有說有笑地小跑在他身后。領(lǐng)事還在轎子的座椅前安裝了一張小桌板,用繩子把鉛筆和其他工具綁在這塊木板上,坐著轎子行走時,也不閑著,用鉛筆將周圍的山川地貌、行進(jìn)路線畫在紙上。得益于此,他后來測繪出一張云南軍事地圖。
4月初,他們到了越南河內(nèi),領(lǐng)事把十幾個隨員安排到一個旅店住下,給大家發(fā)了一點生活費,便消失了。河內(nèi)悶熱得像一個大蒸籠,讓人整天感覺像是和衣投進(jìn)一池滾燙的水里,端木手中的扇子再沒收起過,一直不斷搖動著。城區(qū)到處生長著各種各樣的熱帶植物:肥厚闊大的香蕉葉子,長得比人還高的龍舌蘭,紫色的大花紫薇,絢爛如火的鳳凰花,獨木成林的大榕樹……主人不在,大家有的是時間,都分頭四處游走。沒有幾幢高樓,房屋街道都很窄,外墻壁五顏六色,屋頂有各種裝飾雕刻,具有他從博韋的畫冊上看到的法蘭西的風(fēng)格。到處是河,河兩岸都是果樹:芒果樹、椰子樹、樹菠蘿、荔枝樹……樹葉綠得像假的一樣,紅色的花朵像是在燃燒。個子瘦小、膚色黝黑的越南婦女用頭頂著用手提著的東西,足夠一匹云南馬馱。本地居民神情木然,倒是不少穿著體面的法國人,都抬著頭走路,而一些法國女人,都穿著歐葉妮那樣的裙子,只是色彩更艷,身體更暴露,從她們身邊走過,能聞到形形色色的香氣,有的如蘭花香,有的如桂花香,有的如茉莉香,有的如爆米花香。吃食五花八門,海鮮、肉食、水果,琳瑯滿目。
端木付了幾文銅錢,請一個從中國來的朱姓民工做他的向?qū)?。民工推薦他吃“越南河粉”:一種細(xì)扁的粉條,搭配鮮嫩生牛肉,湯頭由新鮮牛腩、牛骨混合著多種辛香料慢火熬煮而成,很爽口。民工還向他推介了當(dāng)?shù)禺a(chǎn)的蛤蚧酒,說這種酒對男人有壯陽的藥效,到了越南不喝蛤蚧酒,來了也像白來,他們各自飲下一大杯,端木感到渾身燥熱。民工便把他帶到一條酒吧街。暮色降臨,滿眼都是穿著暴露的越南年輕女孩。她們長相清秀、身材嬌小,只是膚色黝黑,你大膽看她,她會報對你嫵媚一笑,讓你一下就明白她是什么人。民工指指女孩袒露的胸脯,對端木淫穢地一笑,端木連連搖頭,大步走開,跟了他大半天的民工在他身后響亮地啐了一口,惡狠狠地罵了一句:“假男人,你不配做中國人!”端木又好氣又好笑,把扇子搖得呼呼響。
4月13日,當(dāng)他們從中越邊境的越南老街出發(fā)時,他們不再只是十多個人,而是一支由一百多越南士兵、一百多挑夫和馬幫組成的隊伍。這讓端木有些驚訝:要這么多人馬干什么。一路上,他們歷經(jīng)河谷高溫、大暴雨、雞蛋大的冰雹、泥石流,船只也差一點被大浪打沉。但領(lǐng)事的心情不錯,他用槍打野雞,用炸藥在河里炸到兩條大鰱魚和大鯉魚,兩條都大如門板,煮了幾大鍋,大家大快朵頤,他們還看到有人用火藥制造閃電。
5月5日,在行經(jīng)英國人把守的海關(guān)時,端木隱隱聽說,海關(guān)人員從他們攜帶的上百余件行李中,竟發(fā)現(xiàn)有四十多個長箱子里裝著軍火,這讓他心驚:領(lǐng)事要那么多武器干什么?端木看到海關(guān)辦公樓一道敞開的窗前,有兩個穿海關(guān)制服的中國人在說話,他上前打了個拱,問:“為什么不能帶武器過關(guān)?”其中一個認(rèn)真地望了一眼在他手中不斷開合的扇子,回答:這是《中法會議通商章程》的規(guī)定,法方無權(quán)運送軍火進(jìn)入中國云南。端木聽不明白,還要問,這時,只聽方蘇雅“哇”地高叫一聲,忽然手一揮,下令強(qiáng)行闖關(guān)。一百多人馬像浪潮般從海關(guān)一涌而出。奔跑中,端木手中的扇子差點被人碰掉,他趕緊塞進(jìn)袖口,不敢再拿出來招搖。武器很快用馬運到蒙自領(lǐng)事館,次日又悄悄運出直奔昆明。經(jīng)過七八天的奔波,回到昆明的方蘇雅得知云南府總督丁振鐸接到海關(guān)密電,將先領(lǐng)事到達(dá)的行李扣押在城南門厘金局。他手一招,上百士兵立即拎起刀槍,跟他沖到厘金局,方蘇雅以手槍作威脅,搶回裝著武器的行李,藏入平政街天主教堂內(nèi)。
市民們肯定得知方蘇雅“違約運械”,尤其是持槍闖入城南厘金局搶走扣押武器的事件,并懷疑軍火藏在隔壁法籍鐵路工程師住過的宅內(nèi)。這房子是王熾租給法國人住的,人群一擁而入,打砸住房,并放火燒房,最后好在被鄰居撲滅。
端木還聽說,一些人沖向另一頭的主教住所,搗砸教堂,家具、餐杯甚至主教的權(quán)杖也被掠走。離城20里的一個鄉(xiāng)村教堂也被民眾一把火化為灰燼,為慎重起見,方蘇雅叫領(lǐng)事館內(nèi)的全體法國人集中起來,并讓在昆明的所有法國教士也到領(lǐng)事館避難。
云南府總督丁振鐸透過“(中國)歐羅巴事務(wù)署”照會方蘇雅,讓他交出武器,卻被方蘇雅強(qiáng)硬拒絕。最終,迫于朝廷和法國的壓力,6月下旬的一天,在丁振鐸的護(hù)衛(wèi)下,方蘇雅和20多個法國人趁著濃重的夜色,逃出昆明,一路跋涉六百多公里到了越南……
一天,端木不知不覺走到了黃花宮。呈現(xiàn)在他眼前的景象讓他睜大了眼睛:大門不見了,領(lǐng)事的辦公室被掘地三尺,還有多間房屋被焚燒。他下意識抬頭看主樓屋頂,三色旗不見了,整幢樓房也似搖搖欲墜。他吸了口冷氣,一轉(zhuǎn)身,意外地看到,大院一角,竟然開著一片黃色的小花。他走過去,蹲下身摘了一朵,只見金燦燦的花瓣層層重疊,而花心,卻猶如攤開的煮熟的雞蛋蛋黃,美不勝收,他貪婪地嗅著,聞到一股苦涼氣。
端木失業(yè)了,正思謀另謀生計。讓他想不到的是,一天,采珠的老娘在家燒香拜佛不小心引起火災(zāi),自己家的房屋財物被焚毀一空,還燒了十幾間街坊的房子及其財物,好在沒有人傷亡。昆明的平民居住區(qū),幾乎都狹窄擁擠,民房失火的事時有發(fā)生,引不起更多人的注意。白家雖然就住在離翠湖不遠(yuǎn)的地方,但那里的境況更差。一條長近二里的小巷九曲十八彎,一路高高低低,不到一米寬,一年四季飄散著濃濃的屎尿臭氣,讓端木吃驚的是,那里有的居民在這樣的地方活得自足自在:天一亮,年輕的女人們打扮得光光鮮鮮,手拎便桶卻像手提花籃一樣體面磊落,在家與巷口傾倒穢物的下水道口之間來回,還有大棵大棵的山茶花也從一些長著狗尾巴草的土墻上探出頭來。
當(dāng)年,岳母不到30歲,岳父就因病而亡,她一個人一雙手,生是靠一手針線活所得,把三個兒女拉扯大。現(xiàn)在不到60歲,可已經(jīng)滿頭白發(fā),有時端著飯碗就睡過去了。端木的兩個小舅子目不識丁,忠厚老實,都在滇池幫人打魚,掙的錢只夠糊口,家人有病有痛要醫(yī)治,就要端木家接濟(jì)。官府派人下來做災(zāi)情評估。不看僧面看佛面。府上的差役認(rèn)為端木大小是個秀才,又在幫洋大人做事,可通過此事做個順?biāo)饲?,于是,面對白家一些獅子大張口的鄰居,他們軟硬兼施,最終端木只要在半年內(nèi)拿出一共35兩銀子作為補(bǔ)償,讓街坊們用這筆錢興建住房,購置家用,他們與白家就立字“兩清”了。端木心知人家已經(jīng)是給自己天大的面子了,請差役們到“來運”吃喝了一番作為酬謝,同時想法籌資。端木的女兒小杏去年出嫁,夫家也是平常人家,聞訊后送來一兩銀子。兒子小瑞讀過幾年私塾,也喜歡寫寫畫畫,但這喜好不能當(dāng)飯吃,端木托人將他送到一家會館當(dāng)跑堂,但每月酬金只有10文錢,剛夠自己開銷。端木拿出家里僅有的八兩銀子,林群送來五兩,端木一咬牙,將王二少爺送的檀木扇送到當(dāng)鋪,竟得銀二兩。這些七拼八湊的銀兩,只是對受災(zāi)的街鄰作了臨時安置,但余下的債務(wù),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白家老少七口擠進(jìn)了端木家,晚上,連端木的書桌上都睡了人。他恨自己當(dāng)初在錦瑟華年中誤入歧途,去追求那煙云似的功名,如今人生快走到了知天命之年還兩手空空,而沒有像恩公一樣獸皮裹身,風(fēng)霜洗面,烈酒穿腸,打馬山水間,馳騁商場,獲取利祿如囊中探物,利國利民利人利己……區(qū)區(qū)幾十兩銀子的債務(wù),竟成了重重塊壘,壓得一家大小喘不過氣來,真是“百無一用是書生”……
7
這晚,林群請端木到“來運”小酌,說為他分憂解愁。“來運”對面,是生意一向紅火的“百味佳”酒樓,那里有山珍海味,端木只去過兩次:一次是考中秀才,一次是題字得獎。
一如往常,他們點了一盤炸花生米、一盤煎乳扇,一壺本地釀的玉米酒,剛要動箸,對面酒樓的老板走進(jìn)門,說有人請他們到對面。林群一愣:“您看錯人了吧?!?/p>
來人一臉是笑:“兩位先生,請吧,不會錯?!?/p>
進(jìn)了酒樓,跟著老板,他們上了三樓的小閣樓,走進(jìn)門,被燈籠照得雪亮的屋子里,王熾放下手中的小煙筒,從寬大的座椅上站起身來:“兩位請坐?!?/p>
林群目瞪口呆,連連打拱:“王老爺好。”端木也連忙上前行禮。
王熾目光充滿老者對后輩的慈愛:“我老家彌勒有句話,獨酒難喝,喝酒喝伴?!闭f著起身走到臨街的窗前:“我多次看到你們兩人在那里喝酒,都想下去找你們,但又不想打攪你們的雅興。我羨慕你們兩個年輕人。”
端木、林群一下放松下來。環(huán)視四周,竟只有王熾一人。
王熾一笑:“十幾年了,只要人在昆明,隔段日子,我都會獨自一個人在這里自斟自酌一番?!?/p>
端木看到,屋子中間的八仙桌上,一個大大的碟子里,擺著一塊手掌大的豬臉,一個調(diào)料盤,一個酒壺,一副碗筷。王熾轉(zhuǎn)身對還守在門口的老板吩咐:“上兩副碗筷,再來兩份豬頭肉,兩壺酒?!崩习逡恍Γ骸袄蠣?,豬頭肉是有,但像您吃的這樣粑爛的可沒有?!?/p>
“好菜不怕晚。你下去做吧。我們先吃這塊?!?/p>
王熾起身,要給他倆斟酒。林群連忙搶過酒壺,把老爺?shù)木票節(jié)M,也給自己的杯滿上了,雙手端著:“容在下敬您一杯?!倍四疽策B忙敬了王熾一杯。
王熾一欠身:“你們兩個都是實在能干之人。我也敬兩位一杯?!彼疽馑麄儎硬恕6四臼种械目曜右徊迦胴i頭肉,像是夾到了鮮嫩的豆腐。他學(xué)著老爺,將肉在調(diào)料盤里打了個滾,那肉入口即化,滿嘴油汁,但又咸又辣還麻。他連忙喝了一口茶水。老爺笑了:“我一輩子走南闖北,其他的事我不敢跟別人比,但口味重很少有人能及?!绷秩捍笮ζ饋?。三壺酒喝光了兩壺,王熾也沒少喝。這讓他們很是意外。王熾看出來了,又敬了兩人一杯:“你們兩個肯定想說,我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老爺不敢。”兩人異口同聲。
端木揣度:老爺把他們叫到這里,一定是要聽他講述這半年來跟領(lǐng)事的一路行蹤,便打著腹稿。但人家只字未提,是自己多心了。兩大份熱氣騰騰的燉豬頭肉端上來了,仍如鮮嫩的豆腐。就著蘸過調(diào)料的肉,端木感到酒下得特別快。
“這肉是不是還好吃?”王熾笑問。兩個年輕人連連點頭。
王熾用端木熟悉的那雙農(nóng)夫的手操起小水煙筒,大大地吸了一口:“早年,我家境貧寒,長年到竹園、彌勒城等地收購當(dāng)?shù)氐耐撂禺a(chǎn),十天半月才回家一次。有時母親想沾一點葷,就去買點豬頭肉,因為豬頭肉便宜,自己只舍得吃一點,留著等我回家,我不能及時回去,肉又?jǐn)R不住,就燉熟了留著。一燉再燉?;厝チ耍舛加辛水愇?,舍不得丟,只有放上大把鹽巴、辣椒和花椒,肉才能下咽。十幾年后,就像有人說的我‘發(fā)跡’了,吃遍山珍海味,可最對口的還是這又咸又辣還麻的粑豬頭肉。幾十年來,我就著這道菜,一個人獨飲獨處,每每自己向自己發(fā)難,又和解……不說這些了,我們舉杯?!?/p>
這以前,端木對老爺只是感到敬仰,現(xiàn)在一下子覺得親近了。此時說什么都是多余的,他拿起筷子夾起一塊肉,在調(diào)料盤中蘸了又蘸,塞進(jìn)嘴里大口吃著。王熾微微一笑,問端木:“先生,你為什么不繼續(xù)去考功名?”
端木一怔,輕輕嘆了一口氣:“說來對不住老爺,我不應(yīng)該去您資助興建的‘云南經(jīng)正書院?!?/p>
晚清國事日頹,反映在教育界為舊學(xué)弊端百出,書院亦萎?dāng)〔徽?,所學(xué)的制藝(八股文)等,全在應(yīng)付科舉,對經(jīng)邦濟(jì)世、抵御外侮毫無用處。官僚士大夫階層中的有識之士痛感時弊,因而亟思改革,力圖振作,云貴總督王文韶、云南巡撫譚鈞培二人于光緒十七年聯(lián)名上奏朝廷,認(rèn)為云南“經(jīng)古課試已有年余,三迤人士漸知崇尚實學(xué)、人數(shù)亦漸加多,自應(yīng)專建經(jīng)古書院,俾肄業(yè)諸生得以住院,朝夕講誦,蔚為通經(jīng)致用之才”,此舉得到清廷的贊許,1891年書院設(shè)立后,光緒皇帝還親賜御書“滇池植秀”四字匾額一方。書院雖在昆明地區(qū)成立最晚、辦學(xué)最短,卻“開南中未有之風(fēng)”,與廣東學(xué)海書院、浙江詁經(jīng)書院、四川尊經(jīng)書院并稱于世。書院也得到王熾等富紳興辦的“興文當(dāng)”的資助。
王熾坐正身子:“先生何出此言?”
端木苦笑:“我注定是天生不會有出息的人。我不到二十考取秀才,算是勉強(qiáng)有資格去書院深造,可我只去了半天,就不敢再去了?!?/p>
王熾認(rèn)真地望著他:“請接著說?!?/p>
端木長嘆一聲,忍不住從袖口中抽出扇子,開開合合:“我到書院,一見那些堆得如山一樣高的書,就徹底泄氣了,什么經(jīng)史子集、文學(xué)詩詞、書法繪畫、鐘鼎文字、醫(yī)學(xué)醫(yī)術(shù),無所不包。我想,像我這樣天資平平的人,就是給我三輩子也讀不完這么多的書,從此就斷了仕途之念了,也算是知難而退。”
林群一笑:“云生,你我相處多年,卻從沒聽你說過這事?!?/p>
王熾一臉正色,拍了拍端木的肩膀:“先生是有自知之明的人。有些東西是不可強(qiáng)求的?!彼e杯一飲而盡:“先生說的事讓我想到檢視自己一路是如何走來的。30年前,我對自己說,等哪天我賺足100萬,就收手不干,回老家彌勒虹溪去種花養(yǎng)草。20年前,我又對自己說,等有了500萬,就回去含孫弄怡。10年前,我又對自己說,等有了1000萬,就回去做個閑人,‘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涩F(xiàn)在,我還在財路上奔忙,用一句俗話說就是‘財多累主’。這何時是個頭。不瞞二位,我讀了大半輩子《紅樓夢》,前些天又重讀,才算讀懂:‘白茫茫一片真干凈’……”
端木想起這兩年來,自己有時也在試圖理解這位巨商,卻無法真正走近他,也許,主要的原因就是自己的精神世界與王熾的不匹配,融不進(jìn)他的靈魂里去。他起身,對王熾打了一個拱:“老爺您太過自謙,小輩人微言輕,斷不敢評論老爺?shù)氖欠枪^,但不瞞老爺,領(lǐng)事方蘇雅大人剛到云南沒幾天,設(shè)酒會宴請云貴高官,曾請他們談?wù)劺蠣?,我在場,親耳聽到他們眾口稱贊老爺天資聰穎,有膽有識,以義用財,愛國忠君,幫貧濟(jì)困,急公好義,知人善任,是老天派下來賺錢濟(jì)世的人?!闭f完示意林群和自己一起端起酒杯敬酒。
王熾一欠身喝干了酒:“我了解那些人,他們不會只講我的好話,還會說我殺人越貨,巧取豪奪,見利忘義,欺世盜名……”
端木心下一驚:天下可能沒有什么能夠瞞得住他的事。見兩個年輕人好一會兒沒有出聲,王熾對端木一笑:“先生寫得一手好字。以前我請你寫的是《將進(jìn)酒》,假如現(xiàn)在我再請你寫一幅,你會寫什么?”
端木略一思忖:“我愿意把曹孟德的《龜雖壽》敬獻(xiàn)給老爺?!?/p>
王熾哈哈大笑:“知我者乃先生也。”他讓林群下去拿紙筆。片刻,老板搶在林群前頭氣喘吁吁跑上來,一臉歉意:“老爺,小店只有酒肉。天這么晚了,賣文房四寶的地方都關(guān)門了。”王熾一笑:“喝酒喝酒。寫字的事改天再說?!?/p>
端木起身干了杯中的酒,提腳就走。王熾不解地望著林群。林群說他一定是回家去拿紙筆,他的家離這兒也就幾步路。
端木回到家,家中一燈如豆,妻子和岳母還在做著針線活。半月不到,采珠像一下老了十歲,她放下手中的針線站起來。他忙不得搭理她,走進(jìn)書房,拿了筆墨紙硯往外就走,被妻子拉住了?!岸鞴驮凇傥都选茦?,等著我寫字?!辈芍榘阉鷣y抱在胸前、握在手中的東西裝進(jìn)一個布袋,又找到他的印章、印泥,也裝進(jìn)袋子,并示意他再等一下,進(jìn)了臥室。他正煩躁,妻子出來了,將一把銅錢塞進(jìn)他手中:“別忘了做東,如不夠,讓人家記下賬,改天我們送去。”采珠品端貌美,家里的事她全包了,他身上穿的哪怕是一雙襪子,都是她洗的,她能把家里洋灰地面擦得如鏡子一樣明亮,能讓人睡在上面,他書房里的書柜案幾也被照理得一塵不染,兩個兒女被她打扮得體體面面,調(diào)教得乖巧懂事。端木悲欣交集地望了妻子一眼,一路小跑進(jìn)了店里。他先到柜臺結(jié)賬,但人家說王老爺在酒店的開銷總是在年前就先付給店里了,端木只好作罷。上了閣樓,桌上早已被收拾得干干凈凈,林群連忙上前鋪紙、研墨,端木向老爺打拱:“獻(xiàn)丑了!”輕輕挽起手袖,把筆飽蘸墨汁,一筆行楷在宣紙上逶迤而行、流利悠遠(yuǎn):
神龜雖壽,猶有竟時。
騰蛇乘霧,終為土灰。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
書成,落款鈐印后,端木感到酒意、快意涌來,讓心身熨帖,扇子在手中開開合合,早忘了要命的家事,打拱請王老爺過目指教。王熾上前看了又看,大聲叫好,并叫林群明天送字畫店去裝裱。
隔日,林群跑來告訴他,說昨日他送《龜雖壽》到字畫店去裝裱,店主說愿意出銀五兩買下,他已經(jīng)跟店主說好,讓端木一模一樣另書一幅,主人答應(yīng)了。端木卻連連搖頭:“別人怎么做我不管,對王熾老爺,我一個小人物的敬意本來分量就輕,怎么還能分成兩份送給別人?”端木對老爺如此用心用情,讓林群動容。林群說,他不會強(qiáng)求他,但他要把詩圣杜甫的《送十五弟侍御使蜀》這首詩送給賢弟,并大聲讀了起來:喜弟文章進(jìn),添余別興牽。數(shù)杯巫峽酒,百丈內(nèi)江船……端木說過譽(yù)了,拉林群去喝酒。
幾日后,林群又找到端木,一把抱住他,口口聲聲要他請客,并指定到“一顆印”食府,端木一驚:“何喜之有?”林群把一張銀票遞給他,說是老爺今天交代他到錢莊代他領(lǐng)取的潤筆,端木一看,叫出聲來:“20兩!”他望著林群:“你跟老爺說了我家的事?”林群搖頭:“輪不到我跟老爺求這么大的情,我不敢貪天之功。”
天下著細(xì)雨,暮色四合,但在端木眼里,此時整個昆明城煙雨流嵐,草木蔓發(fā),春山可望,讓他不禁游目騁懷,忽然,他面對王府的方向,不斷地鞠躬,一遍遍高呼:“雪中送炭,大恩大德?!弊寔硗男腥梭@奇地望著他。
8
王熾的“潤筆”幫端木家救了大急,可端木兩手空空,還欠著林群的銀兩。他每天無目的地在城中亂逛,想找個事做。這天,不知不覺走到大觀樓后面的一條小巷口。忽然,他聽到有人叫“云生”,抬頭一望,是仁兄葉龍,正站在一家名為“云水齋”的字畫店門口。其人早年也考得秀才功名,一張圓白臉,快到花甲還無一根胡須,著一身干凈的粗布衣衫,沒有一絲名士派頭。葉龍很熱情,打酒買肉到店里招待。酒都喝下半斤,他才開口:多年來,他孑然一身,喜游好醉,九個月前才靜下心來,開了一個字畫館,兼營筆墨紙硯??赡軟_著他當(dāng)年獲過同慶豐征字首獎的名氣,生意還過得去。說完默默吃喝。端木發(fā)現(xiàn),此兄說話做事比常人慢了一拍。他問起端木這些年都在干些什么,端木照實說了。仁兄一聲嘆息,再不言語。辭別時,他才開口:“如賢弟不嫌棄我這小店,讓我們執(zhí)手同道,一起經(jīng)營。至于酬金,領(lǐng)事館給你的我開不起,照私塾的支付?!倍四鞠渤鐾狻H~龍又拿出5兩銀子,說是預(yù)支給他的工錢。端木不收,葉龍說:“人們都瞧不起窮秀才?!庇彩菍㈠X塞進(jìn)他手里,端木淚目。
店里的生意還行,每月有一兩多銀子的進(jìn)賬,空閑也多,端木過上了一個書生想要的日子,一邊守著店,一邊研習(xí)書畫,享受著一隅天地的月色墨香,他到當(dāng)鋪贖回王熾二少爺送他的扇子,還了本金,付了30文銅錢的利息。他要好好珍藏著這份禮物。而王熾老爺,別說端木難見,連身在錢莊的林群都很少能一睹其面。詢問“百味佳”酒樓,王老爺近期可否光臨,人家莫諱如深,端木只好作罷。這天,有書生搖著扇子從他的小店走過,彩珠說:“云生,你的扇子應(yīng)該換一把新的了?!彼c點頭,走到鄰街做扇子的鋪子,要了黃綢扇面,向小伙計要來紙張筆墨,畫上孔雀、奔馬,叫人裱在竹片做的扇骨上,一共花去50文銅錢。手中有新扇子,他走著走著都想跑起來。
9
1901年1月的一天,“云水齋”來了一位貴客:法國駐云南領(lǐng)事館主任秘書博韋,他咬著鳥頭煙斗,微笑著打量著他。原來,離開云南半年后的領(lǐng)事方蘇雅仍以法國駐云南府名譽(yù)總領(lǐng)事的身份赴云南府就職。博韋告訴他,這次領(lǐng)事的使命是重修同云南府的關(guān)系,更主要的任務(wù)是對滇越鐵路的借地、選線、建站進(jìn)行考察和談判。博韋誠摯地邀請他重回領(lǐng)事館。端木說讓他想想,明天就答復(fù)。他心想,如果自己重操舊業(yè),就有機(jī)會接觸王熾老爺,說不定就能報犬馬之勞,但自己一走了之,對不起葉龍,因而下不了決心。葉龍聽說了博韋來請他回理事館的事,卻竭力支持他回去,說至于幫手,讓你家公子小瑞來店里好了,經(jīng)他多次接觸,小瑞人實在,一筆字也寫得好,很有天分,是可塑之才,他想收這個徒弟。兩全其美,端木熱淚盈眶。次日一早,他就去領(lǐng)事館報到了。
這次方蘇雅一待就是三年。端木零零碎碎地得知,這期間,在滇南的紅河谷里,領(lǐng)事全身心地投入到修建鐵路的前期工作:一邊勘探、選點、拍照、考察,以“尋找適當(dāng)?shù)穆肪€,讓工程師安放下鐵軌”,一邊記日記并寫了大量的書信和報告。在極端艱難的條件下,他手腳并用,翻山越嶺,走完了5條與即將修建的滇越鐵路平行的路線,對450多公里鐵路線中的395公里進(jìn)行了全面、詳盡的考察,在地圖上清楚地標(biāo)識出從中越邊境到云南府鐵路線上的每一個地區(qū)和站點。
可是,方蘇雅考察報告的結(jié)論卻是不建議修建鐵路,理由是:滇越鐵路所經(jīng)過的地區(qū),到處都是斷巖,巖石裸露,非?;臎觯瑳]有成片植被。在鐵路沿線五百公里長、二百五十公里寬的地域,農(nóng)耕養(yǎng)不活這片區(qū)域一百萬人口,本地產(chǎn)品只夠消費,沒有什么東西可以外運,因此修建滇越鐵路沒有經(jīng)濟(jì)價值。
端木長時間見不到領(lǐng)事的身影。1902年的一天,博韋吸著煙斗,興沖沖地交給端木幾張字紙,說這是領(lǐng)事寫給家鄉(xiāng)一位戀人的情書,經(jīng)他手作了法譯中,他這樣做,是想讓端木先生領(lǐng)略一下領(lǐng)事的文采和對遠(yuǎn)隔千山萬水的戀人的深情。端木一看,這信竟有一個標(biāo)題:《鮮花與寺廟》,也許是博韋擬的,倒也別致:
……我要是能夠給你寄去巨大的山茶花該多好啊!其形大逾牡丹,掛滿高如橡樹的大枝頭。這些古樹長在寺廟之中,軀干扭曲,飽經(jīng)數(shù)百年滄桑。廟中的和尚用長竿像打核桃一樣打下鮮花,以便為我送上成抱的花束,即像用剪枝扎成的柴火捆一樣的花束。當(dāng)然,這些剪枝如果送到你的溫室中栽培,你會相當(dāng)滿意的……[節(jié)選自《晚清紀(jì)事:一個法國外交官的手記》奧古斯特·弗朗索瓦(方蘇雅)著,羅順江、胡宗榮譯]
領(lǐng)事竟然寫出了這樣細(xì)膩感性的文字,讓端木感到他既熟悉又陌生。而博韋的中文功底也不容小覷。博韋問他感受如何。端木告訴他:他一時懷疑,這個一向鋒芒畢露的駐外使者,骨子里也是個文人?博韋重重地點頭,從嘴里拿出煙斗,隨后又吐出一口濃煙:“端木先生,你可算是他的半個知音?!?/p>
當(dāng)年12月 25日,富商巨賈王熾在昆明病故,走完了他人生的68個春秋。方蘇雅第一時間到王府瞻仰了“親家”的遺容,他淚流滿面地回到領(lǐng)事館,沖動地要下半旗致哀,好不容易才被博韋攔住了,后者命衛(wèi)隊鳴槍68響,以示悼念。端木這才得知老爺已經(jīng)仙逝,但他的身份讓他去不了王府吊唁。領(lǐng)事館還不到下班時間,他跑到店里,用最好的筆墨紙張,分別寫下十幅《將進(jìn)酒》《龜雖壽》,焚給王熾的在天之靈。這日端木從林群口中得知,王熾靈柩將由王府抬出,家眷將護(hù)送回彌勒安葬,他不顧一切奔去。王府門口長長的巷道兩邊,擺滿了花圈,花圈上,一副副挽聯(lián)在寒風(fēng)中輕輕抖動:“羨君潛寐永不寤;老我長世多感傷。”署名愚弟唐炯;“識君在二十年前,不圖寧水巴山,慚備濫竽思舊雨;悵我隔三千里外,安得素車白馬,追隨執(zhí)紼哭春風(fēng)?!笔鹈薜艹虘?yīng)麒;“是豪俠人才,固瑕瑜不掩也;當(dāng)商戰(zhàn)世界,宜中外共惜之?!笔鹈w藩……站在披麻戴孝的人群中,端木一副副默誦著,滿眼是淚。而他的主人方蘇雅上前伏在棺材上失聲大哭,阻止不讓出棺,后被博韋等人強(qiáng)行拉走。當(dāng)天,端木和林群跟著靈柩走了快二十里路。在回家的路上他才發(fā)現(xiàn),新置的那把折扇丟了,他長嘆一聲,此后身上再沒帶過扇子。
1904年,滇越鐵路已經(jīng)開始鋪設(shè)鐵軌,不贊成建設(shè)鐵路的方蘇雅,任務(wù)已完,觀點又不合時宜,因此他任滿未能續(xù)任。5月14日,前領(lǐng)事最后一次受到云貴官員的隆重接待,次日,坐著一個被他要求拆除頂篷的轎子里與大家告別,領(lǐng)事館上下排成一行,端木也持重地站在人列中,目送著他一步一回頭地離開領(lǐng)事館,心中五味雜陳。當(dāng)天,他把身上的領(lǐng)事館文員服脫下,折疊整齊,擺放在辦公桌上,把自己的筆墨紙硯收進(jìn)一個布袋里一手拎著,頭也不回地大步向門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