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燕:“反正我們是女人吧” ——讀《錢鍾書楊絳親友書札》
說來是上個世紀(jì)的事。我在京都幾次見到中島碧教授,那時她已同荒井健和她丈夫中島長文翻譯出版了錢鍾書的《圍城》,又獨自譯出了楊絳的《干校六記》,對錢、楊作品的熟悉,遠(yuǎn)在我之上,與她談現(xiàn)當(dāng)代中國文學(xué),我總是有點心虛,幸好我還可以和她談另外一個話題,那就是1970年代前后日本的一個有名小說家高橋和巳。她和高橋和巳都是京都大學(xué)小川環(huán)樹的學(xué)生,而我們知道,早在錢鍾書的《宋詩選注》1958年出版不久,小川環(huán)樹就發(fā)表過一篇頗有影響的長書評予以肯定。
中島碧去世也有20年了,未曾想,在吳學(xué)昭所編《錢鍾書楊絳親友書札》(三聯(lián)書店2024)里,忽然看到她寫給楊絳的那么多信。寫于1980年代的信,大部分都是在討論《干校六記》的翻譯出版,到了1990年代,錢鍾書和錢瑗相繼患病去世,信中除了慰問,也談到自己。她說她了解楊絳的“苦境”,可是幫不上忙,“心里實在難過”,由此想到自己的“苦處”,在于勉強做了幾十年的文學(xué)研究和教學(xué),都不適合自己,也就一直做不好,“到晚年心里覺得空虛”,所以,有一次她聽楊絳說道:“反正我們是女人吧!”一面體會到其中包含有楊絳幾十年來經(jīng)歷過的種種甘苦,一面也得到深深的安慰(258-259頁)。在上個世紀(jì),不管中國還是日本,女性學(xué)者的人數(shù)都非常少,每一個人都仿佛自己領(lǐng)域中的孤島,中島碧又是一個對自己要求很高的人,可以想見她承受的壓力,也可以想象楊絳這句出于無奈而又帶著自我寬解的話,的確能讓她緊繃的神經(jīng)放松,因此她后來說想要再見楊絳,“好像想念自己的母親一樣”(286頁)。當(dāng)然,她不知道八十多歲的楊絳,那時正處于“每晚服四粒安眠藥”的高度緊張中(楊保俶信,408頁)。
《錢鍾書楊絳親友書札》 ,吳學(xué)昭 整理 翻譯 注釋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出版
據(jù)吳學(xué)昭說,楊絳晚年銷毀了許多信件,保留下來的只有《錢楊親友書札》中的這么一些。親屬來信中,有父親錢基博寫給錢鍾書的,有姐姐楊壽康和弟弟楊保俶寫給楊絳的,還有堂妹夫許景淵寫給槐絳大兄嫂的,有親情在里面,都彌足珍貴。但更多的還是友人來信,如向達、蔣天樞、王岷源、蘇雪林等所寫。在友人信件中,來自海外的又?jǐn)?shù)量最大,除了首屈一指的中島碧,還有德國莫芝宜佳、澳大利亞白杰明、美國葛浩文、斯洛伐克安娜·多雷日洛娃、英國伊夫琳·麥克斯韋爾、日本藤井省三、前蘇聯(lián)索羅金、意大利賈憶華等人的來信,他們有的是錢、楊著作的外文翻譯者,有的是錢、楊研究者,也有的是在錢、楊出訪時接待過他們的。在這些來信中,我們可以看到自1978年改開以來,錢、楊二位在海外有著什么樣的影響力,又何以有這樣的影響力。盡管錢鍾書自謂“七十老翁,不宜走江湖賣膏藥了”(錢復(fù)宋淇,51頁),在那個時代依然抱“出世”的態(tài)度(宋淇信,79頁),但是如身居香港的宋淇引述澳大利亞柳存仁的話說:“寅恪先生之后有誰?默存先生之學(xué)現(xiàn)又有誰可獲其心傳?”(85頁)他在海外華洋學(xué)者中間,還是有“高山仰止”之望,而楊絳的《干校六記》也是出版不過三、四年,就有了英、日譯本。這些來信,有的到現(xiàn)在讀起來也還讓人覺得溫暖,如翻譯過《圍城》的莫芝宜佳在錢鍾書去世后寫信給楊絳,就說“你什么時候都有我,什么時候都不是一個人”(134頁),說“您長長的信中寫您的生活,您的計劃,您在院子中的情致,不僅讓我放心,還很讓我欽佩”(136頁)。如日本的櫻庭弓子在信中也說到,她會繼續(xù)已故中島碧的工作,將《我們仨》譯成日文,而這是基于她對楊絳一手好文筆以及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和作為知識分子的矜持與責(zé)任感的佩服(344頁)。也許就是這個原因,讓楊絳到最后也“下不去手撕毀”它們(整理者言,7頁),于是便給我們留下了認(rèn)識錢、楊以及屬于他們那個時代學(xué)術(shù)文化氛圍的寶貴資料。
1980年前后,錢鍾書的著作,無論是新編的《舊文四篇》《管錐編》《七綴集》,還是重印的《圍城》《宋詩選注》《談藝錄》,每一出版,無一不洛陽紙貴,與此同時,楊絳也出版了《干校六記》《將飲茶》《洗澡》?;叵肫饋恚瑑H就閱讀體驗而言,那時的我更喜歡楊絳,喜歡她不熱衷、不摻合,文字里面有一種松弛感。正像馬文蔚信中所說,楊絳的文章,字面上平易,內(nèi)容卻深刻,“像一條廣寬的大河,水面平靜舒緩,里面博大深沉”,還有那種幽默感,“須細(xì)細(xì)去品”(320頁)。又像許國璋信中所說,在回憶過往的這些作品里,楊絳“沒有譴責(zé),沒有挖苦,更沒有濃筆”,是“文明之極致”,故也可作“培養(yǎng)文明”的教材(318頁)。我想許多人包括中島碧都看到了楊絳的這一長處,也都從她“輕松閑適的筆調(diào)“(茅于美,206頁)中汲取過力量。
楊絳曾講過這樣一個故事,說她在夢中登上了一條開往孟婆店的自動化傳送帶,當(dāng)她去找座位的時候,只見教師座、作家座、翻譯座都坐滿了乘客,到處沒有她的位子,她便在傳送帶橫側(cè)的一只凳子上坐下來,夾帶著私貨看了一路熱鬧(《將飲茶》代序《孟婆茶》)。這個寓言的含義,很像傳統(tǒng)所說“無用之用,方為大用”,或是現(xiàn)代人說的“退一步海闊天空”,與楊絳寬慰中島碧的那句話“反正我們是女人吧”異曲同工,表達的是同一種人生態(tài)度?!段覀冐怼返牡挛姆g者莫芝宜佳也看到了這一點,她引楊絳講的這個故事,說楊絳的作品其實富于變化,賽過七十二變的孫悟空,而楊絳本人在“最困難的時候還可以保持觀察力、清醒的判斷、輕松的幽默”,又最是難得(166-167頁)。這本《錢楊親友書札》就是楊絳在最困難的時刻,經(jīng)過選擇,留給我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