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潮”訪談 | 杜梨:調動五感,將靈魂調制到文學中去
《人民文學》“新浪潮”欄目自開設以來已有二十多年的歷史,現(xiàn)已成為雜志的品牌之一。此欄目的作者均系首次在《人民文學》發(fā)表作品。今年,將召開全國青年作家創(chuàng)作會議,中國作家網(wǎng)與《人民文學》雜志共同推出“新浪潮”作家觀察專題。鑒于欄目優(yōu)秀作者眾多,經(jīng)過認真考慮,兼顧地域、民族、體裁等因素,我們選出第一期12位青年作家:朱婧、江汀、李晁、羌人六、栗鹿、沙冒智化、楊知寒、康巖、三三、蔣在、杜梨、焦典。作家訪談和相關視頻將陸續(xù)在中國作家網(wǎng)網(wǎng)站和各新媒體平臺、《人民文學》雜志各媒體平臺推出,敬請關注。
作者簡介:杜梨,英國文學碩士,青年作家、譯者。作品見《人民文學》《收獲》《當代》《花城·2021年長篇專號春夏卷》等,獲香港青年文學獎、“澎湃·鏡相”非虛構獎,“鐘山之星”文學佳作獎,賀財霖科幻文學獎首獎,老舍文學院一等獎學金。出版短篇小說集《致我們所鐘意的黃油小餅干》長篇《孤山騎士》,散文集《春祺夏安》獲北京文聯(lián)2023文藝創(chuàng)作扶持項目。譯有帕蒂·史密斯《白日夢》,菲利浦·肖特《寵物醫(yī)生爆笑手記》第一、二部。
北京,除卻“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這樣耳熟能詳?shù)亩ㄎ唬絹碓蕉嗝婺扛鳟惖娜巳汉筒粩喾碌奈幕问讲粩嘧⑷脒@座城市古老的肌體,并逐漸熔煉為一個開放的現(xiàn)場。北京幾乎應有盡有,以至很難用流行的“總結關鍵詞”精準概括。天橋是北京,皇城根兒是北京,學院集中的海淀是北京,商圈云集的朝陽也是北京……皇家園林里的北京,土生土長的北京,滿族人的北京,知識分子的北京,外地人涌入與出走、追夢之舊人回流所構成的北京,繁花千樹,光怪陸離。
地理因素賦予人文潛移默化的影響,寫作亦如是,寫作者從前慣看的秋月春風不復往昔顏色,鋪陳了更為復雜的質地。相對為人熟知的沈從文等“京派作家”,劉恒、王朔等“京味小說作家”,作為“新北京作家群”的一員,杜梨的經(jīng)歷與實踐既充實了群體的完整性,又標識了個體獨一無二的方位。閱讀杜梨,你會在她受西方理論和中國古典文化滋養(yǎng)所呈現(xiàn)的歷史與現(xiàn)實的交融處,在層出不窮的腦洞與變幻絲滑的敘述中,在扎實樸素的細節(jié)里——發(fā)現(xiàn)一個斑駁舊夢與粼粼新光交織的“新的北京”。
不過,“一棵會移動的杜梨樹”又怎么可能對駐足某處孤懸感到滿意,她的每一條枝葉和花序,都化作伸向世界的觸角,蠢蠢欲動,思接千里。
“北京逐漸從身邊的大情小事,變成紙上深深淺淺的符號”
杜佳:杜梨你好,很高興有這個機會和你交流。近年來,以地域為切入點的寫作逐漸引起更廣泛的關注,在這一背景下,你作品中那種受到西方理論和中國古典文化滋養(yǎng)所呈現(xiàn)的歷史與現(xiàn)實的交融、腦洞與敘述特色,扎實樸素的日常細節(jié),都令人印象深刻。有評論家認為,你在古老園林、日常生活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的北京”。
相對為人熟知的沈從文等“京派作家”,劉恒、王朔等“京味小說作家”,作為“新北京作家群”的一員,能否請你結合創(chuàng)作實踐談談個人所處方位與整個作家群的關系?你認為與前輩作家相比,“新北京作家”貢獻了哪些新的書寫?
杜梨:謝謝。您的問題都提得很漂亮。我所在的方位正是北京的海淀,也常常去北京的西山徒步,山中有各種各樣的野生動物。北京擁有豐富多樣的古建,深山的摩崖石刻,懸崖上的長城,還有峭壁上的石窟。北京是一個看似很高度城市化的超級大都市,卻因廣闊而擁有多種地理風貌,在各種各樣的地理風貌中,我們可以看見各種夾縫中生存的人們和動物。
觀照跟整個作家群的關系,我可能還在郊野中,比較偏向于動物、自然與古建,想實現(xiàn)一種動植物與現(xiàn)實的有機結合。在《人民文學》發(fā)表的《今日痛飲慶功酒》寫了失獨家庭、失去雙親的孩子和流浪貓生存問題。最近在《收獲》發(fā)表的《鵑漪》則寫了買房、兇宅與命案,并與永定河的中華攀雀與龍?zhí)逗亩霹N相結合。
前輩們寫的大多是北京土著的各種生活,大院子弟或是勞苦大眾的你來我往,但“新北京作家”的寫作場域明顯變寬了,留學生活、北漂打工、各行各業(yè)的勞動者均在視野之列。但“新北京作家群”很少站在本土化的角色里講述,北京在這些故事中隱身,不再是老北京“天棚肥狗胖丫頭、胡同鴿哨斗蛐蛐、大院子弟和留學海外的青春故事”,北京不僅是屬于本地人的鄉(xiāng)愁歸屬,也是承載無數(shù)異鄉(xiāng)人鄉(xiāng)愁的超級城市。寫作者對北京的感情變得更加復雜。北京也逐漸從身邊的大情小事,變成了紙上深深淺淺的符號。
杜佳:近年興起了“文博熱”。我回想似乎以紀錄片《我在故宮修文物》上線的時間為標志之一,甚至更早,過去不溫不火的文物、古建及其背后所承載的歷史文化逐漸走進人們的視野,在新型傳播模式加持下產生了不少頗具熱度的話題。不少認識你的讀者都不能不注意到你與古建相伴的這份工作,盡管也有諸多辛苦,但仍然令人羨慕,作為一位“在現(xiàn)場的書寫者”,你怎么看待如今的“文博熱”,從業(yè)體驗對你的創(chuàng)作有何影響?
杜梨:我不跟古建相伴,我住在皇帝的馬廄里,一座后建的建筑。跟我的偶像孫悟空一樣,成為了一個小小弼馬溫,甚至連弼馬溫都不算。我沒有做文博,做的是基層,已經(jīng)有三年,一點也不令人羨慕,人們知道要祛魅,寫作者會隱藏自我,我只會把有意思的東西拿出來,但這有意思的東西大部分都是實實在在的傷害。
在這一點上,我確實是北京人,我擁有把麻煩、苦難變作樂趣的能力,我會跟同事、朋友開很多玩笑。我的創(chuàng)作更加冷靜,也會更加隱藏自我。我希望從作品中消失。
杜梨短篇小說集《致我們所鐘意的黃油小餅干》書影
“宏大之下,我想接近那些可愛的,每一個伶仃的人”
杜佳:你會讀歷史文獻嗎?在你看來,史實與文學作品之間存在怎樣的關系?你希望讀者從作品中獲得的、有別于歷史文獻的東西有哪些?能否結合你的非虛構作品《你好,我是核三代》談一談。
杜梨:我喜歡古代的歷史文獻,歷史中許多人物的舉動都非常有趣,非常有別于當今人的行事邏輯,我們能從史學中獲得很多奇妙的出入口,這種迷宮能引導著文學作品通往更古典純正的地方。大家可以透過這些有血有肉的人呼吸到當時時代的空氣。非虛構中應該有當時人們呼吸的狀態(tài)。在很多種宏大之下,我想接近那些可愛的,每一個伶仃的人,每一個螺絲釘,看看它們身上的螺紋與歲月的磨痕。
《你好,我是核三代》中我有太多遺憾,因為除了我奶奶之外我家中所有的老一輩親歷者(爺爺、姥爺和姥姥)都去世了,我想接近口述史,但是這些東西都已經(jīng)消退了。這是篇有缺憾的作品,我想繼續(xù)的,但可能得等待。
杜佳:回到發(fā)表在《人民文學》的小說《今日痛飲慶功酒》。作品中的不少細節(jié)都非常值得玩味,由細節(jié)中析出的質感最為動人,沉重的回響經(jīng)久不散,請談談是怎樣的契機觸動你寫這樣一篇小說?
杜梨:其實就是大學時在三環(huán)路邊,那條馬路在魏公村旁,不知道怎么就印進我的腦海里。我站在一扇紅門邊,離法華寺還很遠很遠,故事的開頭就這樣來了。
重大災難過后,人們如何生存下去?人類被極致的痛苦逼至絕境后,該如何面對命運?幼年我摯愛的親人突然去世,讓我一直很害怕去面對這些,作為一個悲觀主義者,不斷重復自己腦中的這種失去,很恐懼失去,每天都生活得非常焦慮。這是一種創(chuàng)傷演習,也是一種深思復盤。童年經(jīng)歷過創(chuàng)傷,就會對這個世界產生懷疑,甚至恐懼,生怕命運奪走我身邊任何一個愛的人和動物,所以經(jīng)常愛做夢,不愿意清醒。
杜佳:洞察人性可以說是每一位作家的必要工作,你對人性這個詞有什么樣的理解?工作性質使然能接觸到形形色色的人,你如何看待那些“一期一會”的相遇,其中是否有吸引你長久注目的人事物?隨著了解加深,你的判斷和感受會發(fā)生變化嗎?
杜梨:我覺得人性和獸性這兩個概念對我來說不是很清晰,作為一個自然愛好者,我覺得很多獸都很好,人性應該是一種人類中心主義的形容詞。很多時候我覺得人性與獸性都應歸納于動物性,我應該像一只松鼠那樣去思考,不應該像人一樣想太多。
在《春祺夏安》里我寫過園子里各個底層的服務人員,抹泥灰的、修剪樹枝的、扛水箱上山的、打掃廁所的工作人員。工作只是工作,只有一些動物植物才是我心愛的所在。
我愈加不能進行深入思考,很多東西一思考就會讓我憤怒,而且非常悲哀。
寫作的契機往往自感覺而起,湖心亭看雪
杜佳:我們談談你通常投入寫作的機制與動力吧,哪方面的反饋和鼓勵是你覺得“必不可少”的?對你來說,寫作意味著一種職業(yè)、狀態(tài),還是其他?
杜梨:寫作是我6歲就想從事的事業(yè),是我生命的一種表達。它是我生命的另一種形態(tài),我是一棵會移動的杜梨樹,像魔獸爭霸中的精靈古樹,我也是樹上撈月的猴子,聰明靈巧的松鼠,我是每一片樹葉和杜梨花序,寫作讓這些變得可行。
寫作中,讀者的反饋和鼓勵是我覺得必不可少的。
杜佳:“相信”的力量在虛構作品中非常重要,如何讓讀者相信你所建構的世界?很多青年作家在社交平臺上與讀者互動頻繁,你屬于這種類型嗎?作品完成后,你是否關心接下來與接受、傳播等相關的事情?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能否談談迄今為止給你留下較深印象的事。
杜梨:讀者們會相信他們愿意相信的。社交平臺上我都像個機器號一樣近乎機械地轉發(fā)各種新聞,其余的發(fā)動物居多,不是很愛交流文學,也不太懂怎么去交流,我跟朋友們也交流動物比較多。
作品完成后,我會關注一下接下來的讀者反饋?!洞红飨陌病愤@本書出版后,很多媒體來找我,我覺得很吃驚,也很感動,但是好多都不能寫,就只能帶她們玩玩。
至今為止印象最深刻的事是有好多人想去頤和園找我,這讓我很害怕!哈哈。還有就是作品能夠被讀懂,能夠被理解,能讀懂我小說中每一個精心設計的細節(jié)。我小說的細節(jié)非常多。
杜佳:一個關于寫作靈感的問題。你是等待靈感來了才開始寫作,還是當拿起筆,靈感自然就出現(xiàn)了?一般開始一個新文本創(chuàng)作的契機會是什么?
杜梨:我一般都是寫出一段喜歡的話,就可以繼續(xù)完成一個文本,就像您說的那樣,思接千里。
契機就是一種感覺,比如氛圍環(huán)繞的音樂,極度透明的人,下雨天的池塘邊點上一滴蜻蜓的水,高爐邊就著黃酒撕幾塊燒雞填滿燃燒的胃,在暴雨的昆明湖中坐著小船,綠色水藻纏繞著清涼的龍尾,消去幾百年風雨后那些疲憊……
就這種,往往自感覺而起,湖心亭看雪。
杜佳:平時有怎樣的閱讀喜好?有哪些作家、作品(不限于文學)對你的創(chuàng)作產生過影響?
杜梨:我喜歡一切有趣的作品,還有理論和工具書籍,比如說關于鳥、獸和昆蟲的一切,還有一些感興趣的歷史書籍和非虛構記錄。
《西游記》幾乎是我童年的啟蒙和百讀不厭的書籍。蕭紅、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托馬斯·哈代的全集,最近比較喜歡貝克的《游隼》等。我覺得對我寫作方式的啟發(fā)和影響特別大,因為我也在寫孕期觀鳥這個文本。從作家的比喻里我體會到一種出神入化的精妙,感覺被這些頗具靈性的文字開光。
“希望大家都能一直向前,走得更遠”
杜佳:假如梳理新近的創(chuàng)作,你認為跟過去有什么不同?是否能觀察到具體的進步,或者注意力上的變化?
杜梨:我覺得我在最近的創(chuàng)作中,比如《鵑漪》和《三昧真火》,還是像以往一樣,捏合大量素材意象和類型,但是我對文本的控制力變得很好,不再有廢話,不再拖泥帶水,我變得更加冷靜,對于文字更有把控,更重要的是我在對其他著名小說的學習中突然體會到了人物的重要性,讓我找到了曾經(jīng)一些問題的所在,并在之后的創(chuàng)作中更加了解了怎樣去寫小說。
杜佳:我了解到,你的寫作視域廣泛,在體裁題材上探索豐富。小說之外,科幻、散文、非虛構均有涉獵,就目前看來,你在未來寫作中還有哪些可能涉及的新領域或新題材?在寫作愿景上,你更傾向于找準方向不斷深耕,還是更愿意不斷開疆拓土、探索極限?
杜梨:我覺得只能是看緣分,有的題材適合小說,有的題材只能寫科幻,而有的題材必須寫非虛構。這些類型的共同之處就是它們都是文學的一種形態(tài),就像杜梨樹的樹葉、花序,還有撈月的猴子、樹上的猴子和樹上的昆蟲。
我將進行更廣泛的閱讀、長久的探險,調動我的五感,將我的靈魂調制到文學中去。
杜梨收養(yǎng)照顧的小貓帕尼尼
杜佳:讀你的作品,小說也好、散文也好,總能感受到“90后”身上那種松弛而有趣的精神狀態(tài)、生存狀態(tài),這似乎也延伸到了你的書寫狀態(tài)中。你是否會去讀其他青年作家的作品,你對當下的青年寫作有怎樣的觀察和發(fā)現(xiàn)?在你看來,你們的書寫是否開拓了新的寫作版圖與趣味?
杜梨:我會關注其他青年作家的作品,有些人對文字把控力和想象力都極強,從文字中能夠看出他們有非常多的閱讀和深厚的文化底蘊,對文字也有非常審慎的思考,對于文學有嚴肅的追求,都會對我有所啟發(fā)。有些朋友閱讀速度和寫作都特別快,這也讓我特別佩服,因為我已經(jīng)感覺我徹底離開了那種不顧一切閱讀和寫作的環(huán)境,太多瑣事纏身。
我覺得90后的作家生活在城市里的比較多,會有很多現(xiàn)代文明的特色,也更加關注人和自然。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現(xiàn)實中達不到的,就讓夢去完成。我希望大家都能一直向前,走得更遠。
閱讀原文 《人民文學》2020年第1期|杜梨:今日痛飲慶功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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