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著作家看臨潭”采風(fēng)作品—— 敏奇才:陽光刺疼了我的眼睛
敏奇才,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學(xué)員。小說、散文、劇本散見《中國作家》《民族文學(xué)》《天涯》《光明日報》等130多家報刊。出版散文集《從農(nóng)村的冬天走到冬天》《高原時間》,小說集《墓畔的嘎拉雞》,著有長篇小說《紅雀河》《瓦寨馱鈴》等。
1
一夜無眠。
傍亮,我站在陽臺上,打開窗扇,微風(fēng)裹著涼氣擦著耳根透進(jìn)屋內(nèi),我昏重的頭清醒了些許。
東山在霞光里逐漸明朗起來。
山頂上,那棵落盡秋葉的高大白楊樹的股枝在晨曦里透出明顯的層次感。山那邊,村莊此刻一定籠罩在了一抹清晨的霞光里,一如既往的雞鳴狗叫了。村口有些年辰的老白楊樹許是白光光的刺向了天空。
父親許是又到河灘樹林里轉(zhuǎn)去了。
腿瘸的母親一定又拿著掃帚清掃本就沒有塵埃的大門外的巷道。清掃大門外的巷道這是母親一生的功課,幾十年了,不曾落下一天。說是掃塵,其實是在清掃日月,清掃心塵,留住一種久遠(yuǎn)的記憶和念想。
2
昨天中午,驅(qū)車去了敏家咀。
到家,下車推門,大門緊閉,用小指粗的鋼筋栓了。輕推,咣當(dāng)一聲,門扇裂開一縫兒,往里一瞧,門內(nèi)清潔安靜。擰開門栓,院內(nèi)梨樹、杏樹、李子樹、櫻桃樹、毛竹、黃刺玫、紅刺玫的落葉劃著輕曼的舞姿,舒展地鋪躺在地磚上,像歇舞的少女脫落的花衣裳。輕風(fēng)一拂,掛在枝頭醉紅了笑臉的黃葉脫落,飄蕩,曼舞,躺在地磚上暢笑。
檐臺挨窗放了一張沙發(fā)和一只漆成紅色的松木茶幾。茶幾上整齊地擺放著兩只透明的玻璃杯,泡著一濃一淡兩杯清茶。
父親不在,許是吃了早飯,到河灘樹林里信馬游疆地散步去了。
母親坐在沙發(fā)上,歪了頭瞇了眼,沉睡在暖融融的秋陽里。此刻,她許是夢起了久遠(yuǎn)的生活往事和兒子們成長的趣事。
河灘南北扯長幾里,紅雀河從中貫穿而過,把河灘隔成了東西兩半。沒有了牲畜的踐踏和打擾,一叢叢云衫、白楊樹、河柳、酸刺和一些叫不上名的矮灌在紅雀河兩岸長得繁茂無比。河柳和酸刺長在河灘里有些年辰了,牛羊多的時候,牛頂羊啃,河柳和酸刺從來沒有長高過。后來,牛羊少了,村里組織人在河柳和酸刺縫里種了云衫和白楊樹。一晃,十幾年過去,沒有了牛羊的襲擾,云衫和白楊樹長高了,河柳和酸刺也長得肥肥胖胖的,林間變得稠密陰濕。人踏不進(jìn)去,偶爾來一兩頭牛幾只羊,也擠不到林眼里。鳥雀倒是尋著了好地方,野雞、嘎拉雞、紅雀、鈴鐺雀、喜鵲、白頭翁、老嘎、牛眼睛……在樹棵和林縫里做窩、產(chǎn)卵、孵化。牛羊進(jìn)不去,狍鹿和野貓卻鉆了進(jìn)去,狍鹿為了藏身,野貓為了捕鳥。
只要天晴,每天早飯吃完,父親就禁不住自己的腳步,到河灘林里聽各種鳥兒的鳴叫,看樹棵上鳥窩里的母鳥和樹林邊上枯草叢里野雞孵卵。中午,父親邊喝茶邊給母親講河灘里鳥雀的故事。哪個鳥窩里的鳥蛋孵出了小鳥,哪個鳥窩里的小鳥出窩了,哪個鳥窩里的鳥蛋讓野貓偷吃了。母親瞇了眼,不說話。此刻,母親的心思沒在那些鳥雀身上,而在遠(yuǎn)行的兒孫身上。兒子的哮喘病犯了沒有,孫女的滑膜炎好點了沒有。母親雖然在電話上問過多少回了,但她仍放心不心。她這樣想著晚上就容易夢睡夢,夢醒,打電話,兒孫安好,才放心。
進(jìn)到廓檐底下,母親呼吸均勻地沉眠在睡夢里,頭歪在沙發(fā)扶手上。勞累了一輩子的母親的臉上像深翻淺種的青稞地,布滿了細(xì)密交織的皺紋,嘴角掛著一絲淺笑。秋后的陽光暖暖地?fù)嶂h逸在耳邊的縷縷銀絲,溫潤柔和。
我搬條凳子,輕步移到沙發(fā)的另一頭坐下,拿起手機給母親拍照。其實,母親沒有正兒八經(jīng)地拍過一次照片,只是為了需要拍過幾次。她說,一次是和父親結(jié)婚之后拍的結(jié)婚照,一次是在村里拍身份證照,再一次是到鄉(xiāng)上領(lǐng)取啥證件時拍了照。這三次都是脫帽照。母親不愿由人擺弄著拍照,尤其是不愿讓人看見她露著頭發(fā)的樣子拍照。平時,我們拿手機給她拍照,她也是十分抗拒,不愿面對鏡頭。我們只有偷拍她,留下她日常生活的點滴和逐漸衰老的記憶。
拐杖握在母親手里,壓在身下,只要有個風(fēng)吹草動,她就會立馬醒來,拄著拐杖起身。
我拍了一會兒照,母親醒來了,她笑著說,你來了?
我輕輕地說,你睡著了。
母親說,今天的陽光暖和得很,把我曬餳了,像是醒著,又像是在睡夢里,迷迷糊糊的起不了身。
我說,那你再睡會,我到院子里轉(zhuǎn)一會兒。
母親笑著說,不睡了,煮半鍋洋芋,夜飯吃洋芋煮角。
母親知道我愛吃洋芋煮角。每次回家,她要掏洗半臉盆洋芋,放大鐵鍋里燒柴草火煮熟,剝皮,剁碎,再拌上清油、牛肉丁、蔥末,少量花椒粉,適量食鹽,做成餡,再包成洋芋煮角。包法比餃子簡單,不需要太多的花樣。但餃子皮要切成梯形,而煮角皮要用茶杯或小碗口壓成圓形,上面放洋芋餡,再對折捏緊,下鍋煮熟,撈碗里挖一調(diào)羹油潑辣椒,調(diào)幾滴食醋,放開肚子吃上兩三碗,即飽。
母親煮洋芋的時候,我挖了小半盆面粉,準(zhǔn)備和煮角皮,被母親笑罵著從廚房里推了出來,說我若干年沒有動手和過面,給她和成水泡面呢。我只好搬條凳子坐在院子里的秋陽下,看樹葉的舞蹈,思謀年少時的一幕幕生活場景。
秋陽雖然沒有夏天那么炎熱,但卻烈烈地刺疼了我的眼睛。
夏天,父親常坐在院子里的梨樹下,泡上一壺清茶,慢慢地品著,閉目思憶過去的歲月和往事。
我試著靠在梨樹上,學(xué)父親的樣子,閉目思憶白嫩的梨花、粉紅的杏花櫻桃花、碎白的李子花,還有壓彎了腰的黃刺玫和紅刺玫盛艷的綻放,思憶拴在門外木槽上的靈角牛明眸脈脈地望著遠(yuǎn)山里的一往神情。思憶我曾捋一把各色花葉,夾在書頁里,等花瓣干成紙片,放太陽底下觀察各色花莖的脈絡(luò)和厚度。如今,花落了,連黃葉都飄飄灑灑地歇舞了,不時落到頭發(fā)上,衣領(lǐng)里,凈肉上涼生生的。
原來你追我叫,雞鳴犬吠,牛哞羊咩,充滿著各種吵鬧聲的院落,如今變得如此寂寥和空落。
早時,一到傍晚,麻雀就陸陸續(xù)續(xù)從別處飛來,蹲在杏樹的股枝上嘰嘰喳喳地嬉鬧,有時吵得人還真有點受不了。誰順手操起一根木棍或是一粒土塊扔到樹頂,麻雀嘩地從樹頂掠飛,像團(tuán)黑影一樣漂移到墻外,不一會,三三兩兩的麻雀又飛回來蹲在樹股枝上,噤了聲,安靜地度過一個夜晚。誰家養(yǎng)的野貓子發(fā)現(xiàn)了杏樹上的麻雀,早早地從門縫里擠進(jìn)來,趴在櫻桃樹下,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杏樹上的麻雀。父親見了,看了看杏樹上噤聲的麻雀,說,你們把這只野貓子趕出去,把大門栓好,再把水槽眼堵了,甭叫野貓子躥進(jìn)來,野貓子來了,杏樹上的麻雀就遭殃了。野貓子被趕出大門,水槽眼也堵了,但野貓子還是從院墻上爬上來,跳進(jìn)院子里,夜深人靜的時候,悄悄攀到樹上,捉了睡眠中的麻雀。
櫻桃樹下凌亂地掉了一堆麻雀的羽毛。
母親清晨起來,一邊清掃麻雀的碎毛,一邊罵罵咧咧的,說誰家的野貓子不守著抓老鼠,反而上樹抓麻雀,像村里那些不干正事盡干壞事的二溜子貨,讓我捉住非扒了它的皮不可。但她是抓不住那只野貓子的。剛過一會兒,她就忘了自己說過的話,看著臥在炕邊取暖吃食的野貓子,心疼地說,你們給這只貓給點食,她吃飽了就不抓麻雀了。俗話說,鷹飽不抓兔,兔飽不出窩,貓兒飽了不捉鼠?,F(xiàn)在這只野貓子餓得連樹上的麻雀都抓呢,干起了鷂鷹的活兒。母親說,貓抓老鼠鷹抓雀,這是常道,現(xiàn)在變成了鷹抓老鼠貓抓雀,這不是件正常的事。
可是現(xiàn)如今,老鼠沒少,麻雀卻很難見到了。
前幾年,父親有意在南房的幔材下面掏了個洞,想是讓麻雀盤窩住下來。但那個洞口黑乎乎的放了幾年,也沒見一只麻雀來盤窩。父親很是失望,和了一把泥,把那個洞口給封了。
麻雀沒來,倒是長尾巴的老嘎來了幾只,在院子西南角的松樹上盤了窩,一住就是幾年。家里有了老嘎,梨樹上的梨,杏樹上的杏子,櫻桃樹上的櫻桃,李子樹上的李子,都等不到熟透,被老嘎啄得坑坑洼洼、破破爛爛的。
去年,入秋的一天,回家,看到暖廓的一整塊玻璃碎了,玻璃碴在檐外的花叢里閃著星星點點的光芒。
母親慍怒地說,那是你父親用彈弓打的。
父親像是一個干了壞事的孩童,低了頭嘿嘿地笑著說,誰讓你們把玻璃擦那么凈呢。早夕里,老嘎狠勁地啄梨呢,你啄梨吃,成,但你不能一個梨上面啄一口,把梨都啄壞了。我看著氣大,拿起娃娃們玩的彈弓裝了一粒石子打了過去,誰知打到了玻璃上。父親說完,又嘿嘿地笑了。
母親仍然慍怒地說,你不是愛聽雀叫嗎?卻拿把彈弓打鳥呢??占诺脑郝淅镉续B叫聲,聽著不舒坦嗎?父親把玻璃打碎母親沒生氣,而是生氣父親手太癢。
從此之后,那幾只老嘎的膽子是起來越大,有時候還飛進(jìn)暖廓里覓食,見人也不驚不飛。
3
兒孫不在身旁,父親從來感覺不到寂寞。他寂寞了的時候可以去河灘樹林里散步,觀鳥。母親由于腿瘸,哪兒也去不了,更多時候只有一個人守著空蕩蕩的院落,思謀著以往,很是寂寞。
母親年輕的時候,我們不在身邊,她整日忙著喂養(yǎng)牛羊和雞;忙著田里的莊稼;忙著給我們縫補衣物,绱納鞋底;忙著家務(wù)忙著零碎。三個半大小子,不是你的鞋底勚開了洞,就是我的鞋幫撐開了口子。在我的記憶里母親好像就沒有閑過,她一直在忙,甚至連睡個好覺的時候也沒有。我們弟兄三人長大了,翅膀根硬了,一個接一個地離開了土地,離開了村莊,最終也離開了父母,成了游子。只有父母哪兒也去不了,老屋還在,他們耕耘了一輩子的土地還在,他們丟不了老屋和土地。母親說,老屋,只有人住著,才有煙火氣和人氣。如果沒人住了,那就成了鬼屋。土地,他們也丟不了。父親說,土地是莊稼漢人的命根子,把土地丟了,就是把命根子丟了,當(dāng)你有一天想回歸土地的時候,土地就不會接納你了。人侍弄土地,土地養(yǎng)活人,這是常道。
父親腿腳還利索時,養(yǎng)了幾頭雌牛,在春夏秋三季趕往田野里,一邊放牧,一邊散心,心情自然舒暢。下雨時,他就把牛趕到河灘里沒有栽樹的空地上,一邊放牧,一邊觀鳥,心情還是舒暢。
后來,父親年歲大了,腿腳開始變得不利索。牛虻攻擊著叮咬牛肚子時,牛尾巴向后背上一揚,一溜煙就跑得不見了蹤影。牛跑丟了,父親翻山越嶺爬崖溜洼的找尋。等父親找見牛時,牛已經(jīng)把人家地里的青稞苗吃掉了一大劃。父親放牧趕不上趟,決定把牛賣了。
賣了牛的父親,終日恍恍惚惚的,渾身的不自在,好像丟了啥東西。
父親進(jìn)進(jìn)出出沒事干。母親說,你到河灘樹林里轉(zhuǎn)會去,那里綠樹成蔭,泉水叮咚,鳥雀鳴飛,去了坐在花草叢里,洗清一下心塵。母親說得文縐縐的。
父親去了幾次,就徹底愛上了河灘樹林,一天幾趟,不去就心慌。我們知道,父親是個愛觀察的人。每次他放?;貋?,總給母親說他見到過的趣事:兩只蚊子打架打了一天,沒分個勝負(fù);一只云雀躲在貓刺底下孵卵,見了人和牛,把頭藏里面,放屁股涼在了外面;一只牛虻趴在牛身上,一整天也沒有把嘴扎進(jìn)牛皮里;他在草坡上睡覺,一只黑鷹旋了一天,一只雌牛在他身旁守了一天。
父親在河灘樹林里觀鳥,比田野里放牛看到的趣事還多。
河灘樹林里父親每日必去。有時候,父親笑著對母親說,我把你放架子車上拉去看河灘樹林。母親說,再甭傻了,你拉著我打賣眼,車頭一揚,把我不倒在河里才怪呢,我才不受那個罪呢。其實,父親只是說說而已。架子車根本去不了那里。就是背著去還差不多。母親嘿嘿地笑著說,要不你背我走。父親看著母親的眼睛說,那么遠(yuǎn)的路,我背不動你。說完,父親躲閃著母親的目光,悻悻地進(jìn)屋去了。
父親終究沒有用架子車?yán)赣H去河灘樹林。
4
一次,母親說,要是去河灘樹林邊上的泉眼跟前打個平伙該有多好。
父親驚奇地睜大了眼睛,連說,好,那里就是打平伙的好地方。有樹、有水,太陽也不曬。最關(guān)鍵的是母親能去,用架子車把母親拉到河灘邊上,再由母親拄著拐杖,走到地方。
母親分別給我們兄弟三人打了電話,把打平伙的日子定到了周末。只有周末的時候,兒子媳婦和孫子孫女們才能到齊。
幾個孫子和孫女用架子車?yán)赣H,撒了一路的笑聲。
到了地方,母親望著泉眼許久才說,泉眼比以往小了許多,原來的泉眼像個篩面大,咕咕地冒著一股清水。離泉眼不遠(yuǎn)淌水的沙槽里,用石塊聚了一個水坑。以前,在水坑里,母親洗過芫根,也洗過洋芋,淘過油籽。我們也用洗衣粉洗過頭和黑得像車軸的脖子。
母親站在泉眼邊,思憶起了以往歲月的艱辛和生活的困苦。如今水坑邊的石塊早讓覆草蓋住了,草穗長長地漂在水坑邊上,一群狗魚和幾只青蛙在水坑里游蕩著,針尖大的魚苗在水里像射箭一樣。不遠(yuǎn)處的河面上,幾只黃鴨浮在水面上,看來它們是盯著水坑里的青蛙和魚兒了。
母親說,早些年,哪里還有黃鴨的影子呢。河里連條狗魚都很少見。如今,山里的草長得絆倒人呢,多少年不見的野狐、野兔、野雞、嘎拉雞等野生都露了面,連稀有的狍鹿、黃羊、四不像等野生偶爾也來村里顯身呢。以往,河灘里的樹永遠(yuǎn)也長不大,如今都長成材了。
母親說著眼睛濕潤了。顯然,她是記起了那個年代的時光和那個時代的歲月。
我聽母親說著以往,心里也濕旺旺的。抬頭望著炎炎的太陽,陽光很烈,熾烈地刺疼了我的眼睛。
5
驅(qū)車回到縣城家里,心里久久不能平靜,徹夜無眠。
母親彎腰在案板上搟煮角皮的身影一直縈繞在腦海里,揮之不去。
母親的一生是為這個家勞累的一生。她的人生里從來就沒有為自己著想過。
陪著兒子們慢慢長大。
看著兒子們翅膀根硬了,遠(yuǎn)走高飛了,母親和父親留了下來。
他們牽掛著兒子們遠(yuǎn)去的背影,用生命守護(hù)著春夏秋冬最美的一爐煙火,直至一抹霞光散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