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空(節(jié)選)
救護車呼嘯著拐進通往太浩湖地區(qū)湖濱醫(yī)院的水岸小道時,完玉——被急召而來的麻醉師,已在急診室入口處的圓形車道邊等著了。她想象過無數(shù)次與勤威的邂逅,卻始終不曾想過的,是在這加州和內(nèi)華達邊境山谷深處的林海雪原里,已經(jīng)離婚二十五年的前夫勤威,會作為眼下震驚全美的雪崩事故危重病人之一,突然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
急診室的自動門頻頻開合,雪花跟著冷風席卷而入。保潔員就是不停地清理,還是很難跟上風雪的腳步,只好擱起一塊塊“當心地滑,小心摔倒”的牌子,給急診室平添幾分緊張氣氛。媒體的車輛和人員一波波地沖來又被迅速引走。接待臺的收音機里,不斷更新著今晨發(fā)生雪崩事故的金森谷雪場救援情況的進展,播音員那緊張急速的語氣,讓人聽得頭皮一陣陣發(fā)緊。完玉很想去摁掉那個開關,卻又能理解他們這也有以毒攻毒的意思,讓人們的注意力有所轉(zhuǎn)移。
金森谷雪場是這個曾舉辦過冬季奧運會的太浩湖地區(qū)難度最高的雪場,多年來一直吸引著世界各地勇于挑戰(zhàn)和真正享受高山滑雪的頂尖滑雪者們。今天是本年度滑雪季首開之日,金森谷雪場的主雪道就發(fā)生了雪崩這樣的重大事故。目前已有一死數(shù)人受傷,還有兩位失蹤。這不幸的消息伴著突發(fā)的狂風呼嘯,大雪紛飛般地傳遍四方。內(nèi)華達州州長已宣布全州進入緊急狀態(tài)。
完玉一米五五的小個子穿梭在人來人往的急診室過道里,像一只低空飛行躲過了所有雷達的飛行器,毫不起眼。她已換上一套天藍色的手術室工作服,將整齊的波紋短發(fā)塞進同色的帽子里,戴上了嚴實的口罩。露在外面的兩只不大卻特別圓的眼睛非常警醒。她在腰間端端正正地別好自己的隨身器械包,又在胸前掛上 Angela Wilson,MD / Department of Anesthesia (安吉拉·威爾遜醫(yī)生 / 麻醉科)的身份牌。
她此時對自己二十年前在天寒地凍的明尼蘇達大學城嫁給生物化學家威爾遜教授時,作出隨夫姓的決定感到特別慶幸。在一眼可掃到的檔案里,她現(xiàn)在是 Dr. Angela Wilson(安吉拉·威爾遜醫(yī)生), 已看不出跟那個叫完玉的中國女子有任何關系,這讓她有卸下重負的輕松感。
完美無瑕啊——從小到大,人們一聽她報上“完玉”這個名字時,都會夸張地恭維,而他們臉上的笑意,卻總讓她感到心虛。她相信自己這個名字,是她那不甘寂寞的母親在生下她這個五官平平的長女時,向這個世界發(fā)出的挑釁。
勤威卻還是勤威。他名字里那個百分之九十九的美國人都會念錯的Qin,果然按他的意思一直保留了下來,作為對他們的挑戰(zhàn)。
他們早已不聯(lián)系。完玉還是從哥大的學長們口中知道,勤威已是排名全美前五的大型基建工程公司“塔發(fā)工程”的資深副總,主管著公司在密西西比河西邊大半個美國地區(qū)的基建項目開發(fā),名利雙收。早年聽說過他最愛滿世界打高爾夫球,想來他成為滑雪高手,應該是近年的事了。
完玉在急救車還沒從雪場出發(fā)的時候,就已經(jīng)得知了勤威的傷勢?,F(xiàn)在湖濱醫(yī)院當班的神經(jīng)外科醫(yī)生強森已研判開顱手術是當務之急,只是手術的具體部位要看MRI(核磁共振)結果。完玉已確定靜脈注射用的全麻誘導藥物丙泊酚和相關鎮(zhèn)靜藥物已經(jīng)準備好了。
自家中老二埃米莉高中畢業(yè)去了芝加哥大學念書,完玉就開始按照自己的人生愿望清單安排起生活。她首先辭去了在明尼蘇達大學醫(yī)學中心任麻醉師的工作,加入合同制醫(yī)療團隊游走于全美各地。這是她多年的理想。這種團隊的醫(yī)生主要是到比較偏僻地區(qū)的醫(yī)院擔任合同制工作,任期通常是三個月左右,目的是能更好地幫助偏遠地區(qū)的人們。
美國跟世界上其他國家一樣,發(fā)達地區(qū)和大城市里的醫(yī)療資源過剩,而邊遠地區(qū)雖不至缺醫(yī)少藥,卻也存在著醫(yī)護人員短缺的現(xiàn)象,近年這種短缺還愈發(fā)嚴重起來。再說,這類合同制工作的薪水比固定工作的同等職位人員的薪水至少高出百分之二十至三十,對不少醫(yī)護人員很有吸引力。
在美國過了半輩子一直往前沖的日子,完玉覺得這種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的工作,正是她的“詩和遠方”。她因此走了不少過去想去而沒有機會去的地方,對美國的了解更深入了。完玉一般一年會做三期,只在夏天休假,陪先生和孩子們?nèi)ヂ眯?,享受家庭生活。她更遠的計劃是等先生退休后,夫妻倆一起去非洲做義工。
完玉之前在春秋兩季來過太浩湖地區(qū),都是在這最繁忙的湖濱醫(yī)院工作,與上上下下的醫(yī)生護士們合作得很好。院里甚至多次探問過她是否有留下來長期工作的意愿,“加州大學戴維斯分校和內(nèi)華達大學雷諾分校都不遠啊”——他們幫她的教授先生都想了出路,可完玉要的就是不固定和更遠方啊。大家表示理解,只好說,歡迎常來。這不,她今年新年一過,就又來了。
這里緊靠太浩湖水邊,風景如畫。作為體量巨大的高山湖,冬天哪怕四周白雪皚皚,太浩湖也不會結冰。天暖時沿著水岸住滿了來太浩湖爬山玩水的人們,天冷時這一帶則是滑雪愛好者的天堂。在冬天無比漫長的明尼蘇達生活多年,完玉喜歡玩玩越野滑雪。若在冬天不值班時,她偶爾也會在太浩湖地區(qū)找些難度不大的林間雪道玩玩越野滑,很是享受。
今日輪休的完玉接到醫(yī)院的緊急呼叫時,剛到達湖畔鎮(zhèn)美體中心紋身坊,正準備開始工作。這是她在一周前就接受的預約,這天上午有三單除紋身的活兒。太浩湖這類度假勝地,人們一去通常都會住個三五天以上的。休假的人們除愛做按摩水療之外,紋身相關的生意也很旺,連帶除紋身的需求也不少。完玉從來沒跟人提過,作為自幼的中國水墨畫愛好者,來美國后為掙取支持自己報考醫(yī)生資格的補習班學費,她曾在紐約中城一家韓國人辦的紋身工作室里學過紋身,當過紋身師助理。
一年前,完玉作為麻醉師加入了新澤西一個小型生物化學藥劑廠推廣使用他們研發(fā)的用麻藥混合帶酸性堿金屬氯化物水溶液,與優(yōu)選配制的綠色藥用植物霜劑混合注射除紋身的臨床實驗計劃,業(yè)余為愿意參加臨床實驗的人們做注射除紋身服務。
完玉愿意加入這個實驗計劃是因為喜歡這產(chǎn)品的綠色效應。雖然它起效時間稍長,可比起如今市面上流行的化學消除法和激光去除法對身體和皮膚的損耗,這綠色藥劑無論是經(jīng)濟還是健康環(huán)保的效果都很突出。她喜歡新澤西藥廠這款產(chǎn)品的另一個原因,是它可以輕松抹掉人因一念之差犯下的錯,風險又比較低,一經(jīng)推廣就很受歡迎。
相比這個工作本身,完玉更喜歡的是聽顧客講自己的紋身故事。人們通常不喜歡告訴他人刺上那些跟自己融為一體的紋身的理由,但在決定將那些紋身抹掉時,都顯得特別享受那充滿解脫和清空的快感和歡欣,總是滔滔不絕,有問必答,令完玉感到特別治愈。雖然她知道,有些紋身可能是永遠也抹不掉的。比如她在紐約遇到過的那個越戰(zhàn)老兵。他挑了她畫的一大幅漓江水岸,“簡直就跟我們在越南見過的一樣”。他要求在自己前胸中和雙臂紋上熱帶叢林中為他擋子彈而死的戰(zhàn)友的故事。紋得那么深,色彩那么濃,真的是生死與共了。
完玉通常在業(yè)余時間里會給有需要的顧客按預約提供服務。生意不多也不少。她從來沒有跟人提過她業(yè)余在做這個工作,就像從來沒有跟人提過她曾經(jīng)當過紋身師那樣,更沒跟人說過她對幫人除紋身有一種執(zhí)念和快意。
完玉與湖濱醫(yī)院急診室通完電話,立刻取消了當日在紋身坊的預約,提起裝著三副除紋身藥物針劑的滾輪雙肩包,一路小跑,沖進自己四輪驅(qū)動的林肯SUV,冒著漫天大雪向醫(yī)院急駛而去。
重傷員Tan, Qin Wei 的信息,跟著車窗外呼嘯的風雪在完玉的手機里跳出來。這將是她的病人。Tan,Qin Wei, 這樣的拼法,讓完玉愣了一下,能判斷十有八九是中國大陸背景人士沒錯,可她并未能一眼將前夫認出。
傷員已從滑雪場運下來,急救人員已施行初步的搶救措施,救護車將開往湖濱醫(yī)院搶救。目前傷員進入半昏迷狀態(tài)。想到金森谷雪場那幾乎垂直的一個個陡坡,完玉的心一沉。
雪越下越大。電臺里的消息在說,這場大風雪是因為內(nèi)華達山脈另一邊加州的天氣突變所導致。目前已確定雪崩造成了一人死亡、三人重傷。好消息是之前報失蹤的兩位滑雪者已經(jīng)找到,五六名輕傷者的情況穩(wěn)定。
完玉剛將車子轉(zhuǎn)入通往醫(yī)院的坡路,聽得手機又是“叮咚”一聲。待車子稍穩(wěn)下來,她一眼掃過去,就看到了傷員的出生日期—— 08/15/1969 ,身高1.78米。這兩項數(shù)據(jù),令她瞪圓了雙眼。姓名、年齡和身高的組合,十有八九已可鎖定這位重傷員是她的前夫譚勤威了。她下意識地踩了一腳剎車。好在此時前后和對面都沒車,SUV只滑了一下。完玉小心地往前開著,默念著“鎮(zhèn)定,鎮(zhèn)定”,卻感到車子在飄,好在很快就看到一個臨時停車點,便馬上將車子開進去停了下來。
完玉的腦子里跳出的第一個念頭是打電話去報告。這個傷員非??赡苁撬那胺颉灰獔笊线@個理由,因涉及直接利益沖突,按職業(yè)規(guī)范和要求,她就要回避參與對勤威的搶救??勺鳛橐粋€久經(jīng)沙場、有二十多年經(jīng)驗的老醫(yī)生,她有這么脆弱嗎?特別是在這個時刻,在本來醫(yī)療資源就緊張的大湖地區(qū)突發(fā)如此緊急狀況的時刻,她不想添亂。更深的一層原因,是她想?yún)⑴c對勤威的搶救。完玉接著往下看傷勢初步報告,因傷員意識模糊,暫時不清楚內(nèi)傷的程度。完玉剛噓出一口氣,接下來的一句就讓她眼睛一陣模糊:腦部有外傷,右邊前額有可見的約 3厘米×4.3 厘米的創(chuàng)傷,可能是雪崩時擊中坡面山石引起的,已引發(fā)前額鼓出一個腫塊包。傷員初始有訴嚴重頭痛,懷疑有顱內(nèi)損傷,可能還有身體骨折骨裂。已上氧氣罩。等待盡快做MRI……
完玉決定接收這個病人,開始加速。所有知道她故事的人,都會說她哪里是什么玉,只是勤威甩開的一塊墊腳石。雖然她告訴過他們,當年成為那塊石頭是她自主的選擇,可誰又愿意相信?可這些還重要嗎?按美國人的說法,前任就是已經(jīng)脫下的衣裳。她將那個裹著這件舊衣裳的包袱甩掉了很多年,怎能再撿起扛上?,F(xiàn)在,他只是一個需要她救死扶傷的病人,她只需要記牢這點。
完玉強勢的母親自己沒有當成醫(yī)生,從此一生努力的結果就是讓自己的三個兒女都成了醫(yī)生?,F(xiàn)在,這三個孩子陰差陽錯地又都到美國做了醫(yī)生。作為母親這位廣西師大化學教授的長女,從幼兒園起就最愛畫水墨畫,還拿過華南地區(qū)兒童水墨畫大賽金獎的完玉,當然沒能例外。她十八歲考入廣西醫(yī)學院,按母親的意愿學習做一名醫(yī)生,只是寒暑假回桂林時,最享受的還是跟以前少年宮繪畫班的同學和老師一起到桂林郊外的山村寫生畫畫。
她就是那年畢業(yè)實習完后,回桂林等待分配時,又背了干糧去陽朔寫生,為躲一場暴雨,撞進了漓江邊那幢房前屋后都是橘園的矮茅屋,遇到了回家鄉(xiāng)探望病重母親的土木工程系畢業(yè)生勤威。勤威那驚人的相貌被窮苦蒼涼的茅屋襯出的巨大反差,讓完玉流下了淚水。
后來她跟著勤威從桂林到南寧,到廣州,再到紐約,一路感受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難以略過勤威那簡直可以說是帶著高貴氣質(zhì)的相貌身型時,她總會想起勤威家那搖搖欲墜的茅屋,那泥地上的火塘,火塘里烤焦的紅薯和勤威身上的那件白汗衫,腳上的人字拖。完玉的黯淡和矮小,讓她總被擠在那一個個圍在勤威身邊轉(zhuǎn)的美女圈外。她甚至要踮起腳來,才及勤威的肩頭,但她肯定地知道,自己才是最心疼他的人。
她看過他的底牌:年幼喪父,家境貧寒。姐弟倆靠寡母在公社磚廠里燒窯搬磚拉扯大,好在他們姐弟很爭氣,都考上了大學。姐姐念的是學費全免的師范,勤威也因家庭生活困難拿到了最高等級的助學金。那個漓江邊暴雨中的邂逅,還讓她聽到了他的心聲:雖然自己憑天資和努力拼到了省建筑設計院,還是覺得在社會上升的通道里沒有安全感,他想換一種活法。
他給她看了自己堆在矮凳上的那些當年地下流通的TOFEL和GRE備考書籍。完玉淺淺一笑,這些正是她按母親的意愿從大四就在攻讀的,她甚至已經(jīng)考完了這兩個考試。那個國門剛開的時代,到美國去,是一代人的人生方向。勤威小心翼翼地說出想遠去美國的打算,完玉一點沒有覺得奇怪。
只是勤威坐在幾乎要矮到塵埃里去的木凳上,說起他的美國夢時,說的是“那可是一個全世界的垃圾人都可以重新洗牌的地方”,完玉對“垃圾人”這樣的形容詞很不以為意,但對勤威那樣急切的夢想上心了。她在那個夜晚,認真地給母親寫去了確認自己希望盡快去美國留學的信。在這之前,正在加大圣地亞戈分?;瘜W系進修的母親,一直在為勸不動完玉去美國留學而頭疼。
后來的一切都很順利,完玉拿到去美國的學生簽證的第二個星期,就跟勤威在南寧登記結婚。他們?nèi)蓊伾砀叩牟顒e,讓民政局婚姻登記處的大姐在恭喜他們時都忍不住好奇地盤問起來。喜上眉梢的完玉和勤威脫口而出的回答都是“幸運唄”。
勤威果然順利地夢想成真,很快就拿著陪讀簽證登陸美國。沒有人懷疑勤威憑自己的努力也可以去美國,但也無人懷疑,以他的出身背景,正走反走,都會是一條漫長而風險難以確定的道路。
到了今天,完玉從母親那兒學會了一個新詞,叫“鳳凰男”。勤威當年是連完玉那個嚴肅得罕有笑容的母親都忍不住會用“這孩子真是人家說的筆筆中鋒啊”來描述的人。是完玉選擇了成就那樣一個“鳳凰男”的。她說過她不會在意的,哪怕勤威會像所有人預言的那樣最終甩了她。
那就是愛了。更不要說,她現(xiàn)在是安吉拉·威爾遜醫(yī)生了,來龍去脈都已經(jīng)消融,她已修成正果。嫁給威爾遜教授時,她剛完成在明尼蘇達大學醫(yī)學院的住院醫(yī)實習,正要上崗。談到結婚是否要改姓,威爾遜教授笑瞇瞇地說,你是現(xiàn)代女性,結婚可以改姓,也可以不改的,你完全有選擇的自由。他知道有過一次婚姻的她一直保持著自己娘家的姓,這回也有理由不改的。
完是滿族人的姓,她雖然生在南疆,曾祖輩卻是從北方南下的。威爾遜教授又說,特別是你已經(jīng)有很多喜愛你的病人——完玉穿著白大卦微笑著的照片,作為最受歡迎的醫(yī)護人員,已經(jīng)在醫(yī)院大廳的公告屏上連續(xù)出現(xiàn)了三個月,這也是她獲留用的重要原因。當然,完玉決定留在這大半年都是冬天的明尼蘇達,是因為她要嫁給溫文睿智的威爾遜教授。她鄭重地冠上了教授的姓。
現(xiàn)在想,這個名字改得真好。眼下,她就是一個跟病人在私人感情上完全切割清楚的醫(yī)生。完玉給急診中心回了信息:正在趕去醫(yī)院的路上。
載著勤威的救護車鳴著笛轉(zhuǎn)過急診室前的圓盤時,雪小了下來。前面已到達的兩輛載有輕傷員的救護車挪到旁邊,讓出了主道。
車子一停穩(wěn),急診室的醫(yī)生和護士立刻過去跟急救人員交接。完玉跟馬上要進入手術室的神經(jīng)外科的強森醫(yī)生、醫(yī)生助理莉莎和手術護士杰克,以及手術室護士吉娜一起,一邊聽著急救隊的匯報,一邊開始工作。完玉知道自己會是第一個動手的人。
急救車上的活動床架已經(jīng)被移下來,完玉站到了床頭,一眼看到休克中的勤威,身子輕輕晃了一下。是他了。頭發(fā)還是那么多,頭發(fā)的鬢角剪得很整齊,愣愣地直往上沖,就是鬢角上有些灰白了。皮膚是青黑的,有幾道劃痕,臉上的雪泥還沒有清洗過,混著血跡。認真修剪過的濃眉微微皺著,表情很痛苦。完玉不得不承認,就是在這種情形下,年過半百的勤威五官的線條還很清晰,仍然當?shù)闷稹肮P筆中鋒”這樣的贊美。
忽然,完玉發(fā)現(xiàn)勤威的右眼開著,眼球突出來,雙眼皮很深,有點腫。她一驚,俯下臉來,盯著他的眼睛看,但那眼球并沒有轉(zhuǎn)動。她立刻反應過來,這是勤威前額的外傷和眼部四周的局部受損造成的水腫,以致眼瞼無法合上。他因為已沒意識,看不到她的。當然,就算他有意識,他也不會認得出全副武裝的她了。
為搶時間,將勤威送去MRI之前,要先去拍X光片看是否有骨損傷。杰克和莉莎圍過來,看到勤威那套昂貴的灰藍色始祖鳥滑雪服,猶豫起來,嘗試著要幫他小心地退下。強森醫(yī)生走過來,說,在這節(jié)骨眼上,時間就是生命。杰克和莉莎就動手開剪起來,待全部剪開后,杰克給勤威蓋上了輕薄的手術被單。體高壯碩的杰克年近三十,總是說自己的理想是當脫口秀演員,這時的表情卻凝重得像個悲劇演員。
完玉過來一把握住勤威的手臂,去找靜脈,立刻就感到他結實的肌肉。完玉抬眼瞄去,一眼就能看出他堅實的腹肌。勤威在最困苦的時期,都不會忘記肌肉和體能訓練,果然到了今天仍有這么年輕的體征。完玉記得他說過從小就愛光著腳在漓江兩岸跑長跑,那樣練出的一雙腿,對他成了敢滑金森谷最高峰道的人,肯定很有幫助。
完玉輕輕地嘆出一口氣,順利地將一管丙泊酚注入勤威的靜脈。這時的劑量只是淺度麻醉。完玉用手指輕輕地按摩了一下勤威的眼皮,他的眼皮合上一些了,但還沒完全閉上,她只能松開手。杰克他們等會兒會用透明膠帶將他的眼睛封上的,以免虹膜發(fā)干。她尋到消毒液,認真地擦洗著自己的雙手,忽然意識到,與上次觸摸到勤威的身體,已隔了二十五年以上的時光,她的鼻子一酸。
完玉在MRI等待室看到了那個她當年親手給勤威刺上的紋身。
湖濱醫(yī)院的MRI機器安放在一個由大貨車改建出來的屋里。X光片的結果顯示勤威的兩根右肋骨有骨折,胸椎骨有骨裂。在杰克和MRI室的工作人員將勤威的病床推入升降機前,工作室人員拿來了一條窄小單薄的布單,示意他們要給勤威換上。站在活動單架邊的完玉心下一動,有點緊張起來。只見杰克一把掀開勤威身上蓋著的大被單,守在邊上的完玉一眼就看見了勤威下體左邊腹部深處的那個熟悉又陌生的紋身——一個花體的 J 和穿在 J 微斜的直杠上的那顆深瑰紅的心,一點都沒有褪色,干干凈凈地貼在他腹股溝與恥骨之間,像是退潮后大海留在沙灘上的遺物。只是那 J 底部的那一鉤,被漫上海岸的水草若隱若現(xiàn)地遮住了。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下意識地一把抓牢了床架,待杰克輕輕拍了她一把,她才反應過來,趕忙松開了手。杰克和MRI的工作人員一起將勤威的擔架推上去安放好后,轉(zhuǎn)身回來,聽完玉輕聲為剛才的失態(tài)道歉,才笑了笑,拍了拍她的肩,很輕地說,你還好嗎?完玉仍愣在那兒,沒有回應。杰克聳聳肩,低聲說,比這更奇葩的玩意兒你肯定沒少見過吧,一邊敏捷地用透明膠帶將勤威開著的右眼貼合上了。
當年簽下離婚文件時,他們沒有什么值得瓜分的家產(chǎn)。完玉唯一的要求是讓勤威抹掉他身上這個早時她按他的意志刺下的紋身。這是勤威在哥大拿到博士學位,要去芝加哥那家大型工程公司實習前,完玉按勤威的心意送給他的禮物。在勤威的設計中,J 代表作為 Jade(玉)的她。一塊完美無瑕的美玉,他強調(diào)說。而那紋身圖案,乍看上去,很容易聯(lián)想到是一根系著紅心的手杖??砂辞谕囊馑迹翟谥备苤邢虏康哪穷w紅心,將代表勤威的 “ I ” 和下面代表完玉的 “J ” 連接起來了。只有他們知道它的寓意。完玉喜歡勤威的這個巧思,而且圖案不復雜,適合她的紋身水平。
在完玉給勤威做紋身的夜晚,他們小小的公寓里燃了通宵的香燭。勤威那好聽的男中音在完玉的耳邊低低地轟鳴:那顆心將我們在我的肌膚上牢牢扣緊,走到天涯海角都不會弄丟。按“男左女右”的俗例,勤威讓完玉將那個圖案紋在他左邊腹股溝附近。你真是一塊美玉,沒有你,不會有我的今天,更不要說未來了,勤威說著,好像聲音都變了。完玉搖頭,這個就夸張了,她只是給他在想往高走的一個小小關口上,用自己作為小石子給他墊了一腳,看他后來自己用雙腳踏出的大道,就知道那一腳不值一提的。當然,她還是要謝謝他的記得。完玉調(diào)出了特別的瑰紅,將那顆連接他們的心刺得立體而輕靈。這是不是有點像古時候給女人鎖上的貞潔帶啊,勤威就著床頭的紅酒,還說出了這樣的話。兩人相擁著,都笑出了眼淚。
勤威后來說,在那個時刻,他說的都是真心話。他真的是想給自己烙上一個被完玉定義的印記??上?,人生的劇本偏偏不是這樣寫的。拿著陪讀簽證追隨完玉先去到圣地亞哥的勤威,很快就申請到了哥大的獎學金去紐約攻讀博士學位。到了這時,完玉已經(jīng)有了考美國醫(yī)生資格的心思,她和勤威的角色來了個大調(diào)轉(zhuǎn)——她跟著勤威去到紐約,成了陪讀夫人,同時備考美國醫(yī)生資格。完玉去做備考咨詢時,專家告訴她,因為沒有受過美國醫(yī)學院的基礎教育,以她當時的專業(yè)英語水平,要考下美國醫(yī)生資格是充滿挑戰(zhàn)的,她需要到專業(yè)補習學校接受至少三年的全職備考訓練。完玉聽了點點頭,說不管多少年,我都要考下去,總能考上的。聽得專家一愣,沒再說話。
勤威的獎學金只夠兩人對付簡單的生活起居,完玉上醫(yī)生資格考試補習學校的昂貴學費就要另想辦法了。因著會畫一手好水墨,她經(jīng)人介紹進了一個韓裔辦的紋身中心做藝術設計。當過醫(yī)生的她,又會畫畫,跟著看了不久,也去考下了執(zhí)照,給老板當起助理。在中城這樣的紋身坊里做事,收入比在中餐館里端盤子好多了。
勤威在哥大博士畢業(yè)那年,他們都是三十歲。他們就像兩個相互攙扶著一起爬山的人,交替著使力,一起往上走,很快就看到了好風景。勤威在芝加哥那家大公司工作的師兄給他介紹了公司里六個月的實習工作。完玉后來復盤,想如果她當時跟勤威去了芝加哥,也許就沒有這后面的這一切?那她現(xiàn)在就還是譚太太嗎?
也未必的。勤威一直都是天平上低低沉下去的那一頭,她除了能帶他早點來美國,其他的一切都是不能作數(shù)的。勤威從來沒騙過她。她也從一開始就知道這天平的不平衡,可她愿意接受挑戰(zhàn)。愛就是舍得,不是嗎?連她那么精明的母親都覺得“曾經(jīng)擁有”就很好了。所以她放了他。
果然,實習過了五個月的時候,勤威就拿到了芝加哥公司的工作。他專程回紐約告訴她:令人無法拒絕的薪水,公司還幫辦綠卡。還有,他不可救藥地遇到了一個會彈豎琴的蘇州女孩,那琴藝精湛到能進芝加哥交響樂團的水準。出入在省建筑設計院前那條濃蔭蔽日的長街上,勤威遇到過多少尋來的色藝雙馨的女孩子,她們連正眼都懶得看完玉一眼的。完玉早已習慣了,她一直穩(wěn)穩(wěn)地站著,直到現(xiàn)在,頂在她身后的那根支柱自己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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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高亞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