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去故事的印象
我與福海結(jié)識多年,自忖冷暖相知。忽一日見報上有他一篇記人敘事的文章,筆法講究,情感真摯,叫人驚喜,又很意外。我將這感覺說給他聽,他十分高興,隨即推心置腹,訴說自己并非一時心血來潮,而于此有心久矣。他自謙涉世深而學問淺,欲將太多難以化解的情意訴諸筆墨,既是了卻心愿,也想借以削弱自身的凡俗。談話間福海神情實誠,毫無做作。我當時嘴上雖無多話,但內(nèi)心極為贊賞。依福海的行政職位,許多時候已是身不由己,必得遵循特定的游戲規(guī)則。做個不合適的比較,他可以有多種嗜好、習慣,旁人都可理解,但唯有舞文弄墨,似乎反常。所以,在我看來,官場上的“成功人士”,如若都能做到上班一套處理公務的路數(shù),業(yè)余一套經(jīng)營文字的思維,實在算得一種精神層面的追求。長此以往,一定會從中收獲到權力帶不來的快樂,也一定會得益于抵制心靈異化后的潔凈。
接下來,福海平日里的有板有眼,一諾千金,果然體現(xiàn)于寫作之中,那以后便時時見到他的文章發(fā)表出來。對他欽佩之余,有時也不免納悶,他怎會有那么多的時間?且看眼下于場面上四處游走的人們,興奮點多多,赴宴赴浴赴歌赴舞已成每日功課。他們的心理上,某一天如果輪空了部下敬酒、同僚共樂,那一定是個暗淡的日子。相形之下,福海堪稱另類。盡管他同樣有資格游走,同樣可以閑不下來。包圍他的,有遙無盡頭的文山會海,有花樣翻新的虛榮熱鬧。但他異于常人的地方,便是在社會轉(zhuǎn)型的紛繁中,做到了拒絕所有虛妄的周旋與應酬,從而堅守住了內(nèi)心深處的沉靜。
他的寫作時間都是擠出來的。最近的一個例子是,今年三月,福海率團赴美交流,馬不停蹄十數(shù)日,回國后時差尚未倒完,便已寫出萬言訪美散記。似乎他的每一篇文章,都是與時間“較勁”的產(chǎn)物。究其實,福海的文字耕耘,與其職務無涉。情動于心,有感而發(fā),純屬自我表達的需要。
一般情況下,跋涉于仕途的人,艱辛難與人道。他們往往如履薄冰、神情專注而無暇他顧。偶或染指文字,要么是躊躇滿志,追隨整齊劃一的應景之辭;要么是心灰意冷,咀嚼失意落寞的幽怨之音;要么是附庸風雅,寄托閑情逸致的散淡之語;要么是循規(guī)蹈矩,舒緩謹言慎行的放松之術。而福海的寫作,已跳離上列四重境界。僅就形式而言,他雖也常從一己感懷著筆,但行文坦蕩,主題磊落,絕無雞零狗碎的杯水風波,亦無象牙塔內(nèi)的自憐自戀。他的幾乎每一篇文章,都始終釋放、抒發(fā)著尊師敬友的情愫。梁斌、孫犁、李霽野、馬三立、駱玉笙、劉炳森、王莘、王學仲、王鐵成……福海與這些飲譽國中的名人,都曾有過生活的接觸或精神的聯(lián)系。福海寫他們,無須另行采訪,無須搜奇獵艷,只需如實地不加修飾地“說”出事實即可。他們中的多數(shù)已然作古,所以有關那些老人的話題,功利及勢利的寫手是不屑為文的。福海身為文藝單位的首腦,數(shù)年如一日地固守著自己的書寫指向,明顯帶有鉤沉與再現(xiàn)的性質(zhì)。他以自己的勞作,在新文藝與老傳統(tǒng)的關系上,為人們提供了一條一脈相承的認知途徑。在冷漠與良知互動的今天,閱讀福海的文章,如同翻看一幀幀褪色的陳年照片。面對那些真實的人和事,我們內(nèi)心深處麻木和生銹的部分,就像得到激活和打磨,找回了許多久違的感動。凡熟悉福海的人,讀他這些筆下流情的文章,都會心潮起伏地引起共鳴。因為在實際生活中,人如其文,他靠一個“情”字做人,贏得的自然是人心換人心。馬三立、駱玉笙、王毓寶、蘇文茂等前輩看著他長大,姜昆、劉文亨、魏文亮、張志寬等同輩與他一道成人。老老少少,無不將他引為知己。他們眼里的福海,11歲以學說相聲步入社會,絕對是塊天賦奇特的良才。他不像某些入錯行的人,舞臺上耍貧嘴,生活中無趣味,活活地辜負了自己的職業(yè)。福海早年轉(zhuǎn)行,從事很嚴肅很莊重的工作,但藝術氣質(zhì)終究已入骨髓,遂時有靈光乍現(xiàn),令人新異和親切。更可寶貴的,以他的身份,日常表現(xiàn)雖難以盡興,但每每看到他人的“頑皮”,會在臉上露出內(nèi)心的欣賞。福??偸悄茉趯こ2唤?jīng)意的小地方,讓別人萌生對他的信服和擁戴。
福海做官很早,二十多歲即脫穎而出。之后三十余年,其晉升之旅頗具戲劇性。時而大步跨越,似黑馬問世;時而止步不前,如良駒戀棧。因此他本質(zhì)上是一個飽含滄桑感的人,是一個深諳世態(tài)炎涼的人。但他大方大氣,一概視作浮云。我與他相知甚深,從來不曾聽他議論過功名得失,所以從氣質(zhì)上來說,他又是一個心地單純的人,一個童真未泯的人。
相聲大師馬三立,一生閱人無數(shù),格外看重福海,就是喜歡他種種的優(yōu)點和長處。于是馬老將福海視若己出,數(shù)十載過從甚密。福海有時一忙,會忘了自己的生日。但馬老記得,并年年不落,親自登門賀壽。2003年2月初,重病垂危中的馬老,尚記得兩個月后福海的生日,叮囑兒子馬志良,屆時一定替他前往。交代不過數(shù)日,馬老溘然長逝。所以,馬三立去世,福海心里最傷最悲;他悼念馬老的文章,寫得尤為見血見淚。
光陰似箭,不過四五年時間,福海發(fā)表的文稿已很可觀,朋友們慫恿他結(jié)集出書,他自嘲有“追風”之嫌,猶疑多時,方下決心。他約我作序,懇切至極,讓我難以婉謝。眼下出書,普遍草率,但由誰作序,卻特別講究。名人邀更響的名人,官人攀更高的官人,妙用參照物,已成常見現(xiàn)象。以福海的人緣,請哪類顯要作序,皆手到擒來。僅從福海不恥低就于我,亦足見他的出書,無非屬于寫作小結(jié),絲毫不懷鴻鵠之心。
四月天里,花紅柳綠,翻讀福海書稿,自然而然想起許多往事,喜不自勝有些百感交集。我知道,上述文字一定是錯落而無致的。但我相信,一向?qū)捯源说母:?,能夠體諒我的滯拙。
2005年4月于天津
(此文系孫福海《心中的歌吟》一書的序言 ,首發(fā)于《文學自由談》200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