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敦頤《愛蓮說》的經典化
北宋周敦頤(1017—1073年)的《愛蓮說》自南宋后為歷代學人所推崇,明清以來更是成為童蒙皆誦的經典之作。而《愛蓮說》在周子生前并不為人所知,其經典化經歷了一個復雜的過程,有著以石刻凝定文本、以評議確定價值、以選本擴大傳播等多方面因素的助推,其背后更是隱藏著道統觀念下,傳統學界對“文以載道”觀的基本認同與對儒家主流文化的自覺維護等深層文化動因。
石刻上的《愛蓮說》
《愛蓮說》的文本幾乎不存在爭議。因為周敦頤在創(chuàng)作之初便以石刻形式對《愛蓮說》的文本進行了凝定,這為其經典化提供了基礎?!稅凵徴f》首先為周敦頤自己所珍視。朱熹《書濂溪先生〈愛蓮說〉后》云:“右《愛蓮說》一篇,濂溪先生之所作也,先生嘗以‘愛蓮’名其居之堂,而為是說以刻焉?!庇衷疲骸皶壬鴮O直卿來自九江,以此說之墨本為贈?!蹦炯幢痰耐乇尽_@說明周子居虔州時曾以“愛蓮堂”為居室命名,并作《愛蓮說》刻石于堂前。
《四庫提要》稱周子“詞章非所留意,故當時未有文集”,以致其詩文十不存一。周敦頤不留意于收集詞章,卻樂于刻石詩文。通過檢索《濂溪志》、金石典籍及各地方志,可統計周敦頤在家鄉(xiāng)永道兩州及任官各地至少摹刻了7篇游記詩與15則游記題名。這與傳世《濂溪集》中的存詩28篇、文5篇相比,已非少數。
不過需要甄別的是,山野中的就石刻碑與家居時的買石刻碑在創(chuàng)作動機上迥然不同,前者多是游蹤所至,即興為之,后者則必是經過深思熟慮后慎重為之的結果。《愛蓮說》顯然屬于后者。周敦頤將《愛蓮說》刻石于堂前,既有自勉之心,亦有自得之意。此種心態(tài)必然讓周子在創(chuàng)作之初便十分審慎地對待刻石篇章的文本。
《愛蓮說》的刻石,對其經典化的開始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首先,這表明《愛蓮說》是一個被慎重對待的嚴肅文本,經過作者反復地推敲與凝練,其文辭、結構、意旨等各方面已達到最佳狀態(tài);其次,《愛蓮說》在創(chuàng)作后便被刻石,及時地形成了凝定文本,幾乎杜絕了一般紙本在傳抄過程中的訛誤失真情況;第三,后世文人在接受《愛蓮說》時,不斷對其進行翻刻與仿刻,加深了其文本的凝定與傳播;此外,也因其刻石,《愛蓮說》才能得以保存并流傳到南宋朱熹手中,并由朱子的推介而為世人廣知。
闡釋中的《愛蓮說》
后世學者中,朱熹率先關注到《愛蓮說》的價值。據其《書濂溪先生〈愛蓮說〉后》,淳熙六年(1179年),朱熹在知南康軍任上,立濂溪祠,刻《太極圖》于石,刻《通書》遺文于版,以“愛蓮堂”寓名祠內池館,并重刻《愛蓮說》于壁間。此舉無異于將《愛蓮說》與周子的經典理學著作《太極圖》《通書》置于同等地位,其意義不可忽視。朱熹雖未直接評價,然稱憑此《愛蓮說》,“庶幾先生之心之德,來者有以考焉”,表明朱子認為《愛蓮說》可全然體現周敦頤的心性德行,對后世學人大有典范意義,故需重刻以示來人。
得到朱熹的認可后,《愛蓮說》隨即受到宋儒的廣泛關注,成為一個被熱烈追捧的文本。朱熹高足陳宓作《續(xù)愛蓮說》,沿著周子以蓮喻君子的思路,指出蓮花有六美,百卉不可與之同語;林希逸《詠蓮花》詩鋪寫蓮的豐姿與清仁,末云“因思《愛蓮說》,稽首百世師”,“何人斯取斯,有道者似之”;黃震《黃氏日鈔》稱《愛蓮說》“使人知天下至富至貴、可愛可求者無加于道德,而芥視軒冕、塵視珠玉者也”;王義山自建書堂,刻《愛蓮說》于壁,作《君子堂記》闡說蓮的四種君子品性,等等,諸人皆從不同角度對《愛蓮說》的道德意義作出了極高的評價。史繩祖《周子〈愛蓮說〉如屈原〈橘頌〉》云:“濂溪周子作《愛蓮說》謂蓮為花之君子,亦以自況,與屈原千古合轍……詠橘、詠蓮皆能盡物之性,格物之妙,無復余蘊。蓋心誠之所發(fā),越萬物皆備于我之所著形?!睂⑿男孕逕捙c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體物盡性相聯系,從文學創(chuàng)作的角度對《愛蓮說》作出了新的解讀。
選本中的《愛蓮說》
歷代典籍的編選與著錄也從側面印證了學界對《愛蓮說》的評價態(tài)度,同時也擴大、深化了《愛蓮說》的傳播。南宋以來大量總集選本著錄了《愛蓮說》,其中有幾個細節(jié)值得注意:一是南宋之前,各大類書花卉類詩賦作品多以時序臚列,南宋編選《愛蓮說》的《全芳備祖》《事類備要》亦是如此,而《事林廣記》卻獨選《愛蓮說》作為蓮花詩文代表,《事文類聚》荷花門雖雜選詩賦,亦以《愛蓮說》為首,此況至明清兩朝則更甚,《愛蓮說》已成為賦詠蓮花的代表作,蓮成為君子的代稱,此前的美人意涵幾乎蕩然無存,蓮花的君子意象被牢固地確立了。二是南宋已有學者將《愛蓮說》編入訓課童蒙的選本,如熊剛大作注的《性理群書句解》頗為簡明,即為童子所作,之后明清至今的童蒙課本中《愛蓮說》則為常文。三是選本如明代《文章辨體匯選》《宋四子抄釋》等皆選《愛蓮說》,金石總集如清代《八瓊室金石補正》《金石文編》等著錄各地所刻《愛蓮說》碑,志書如南宋《方輿勝覽》《輿地紀勝》及明清各地方志不僅著錄《愛蓮說》文本,對各地愛蓮池、愛蓮堂、愛蓮亭、愛蓮軒等相關景物亦皆有記述,而歷代論及《愛蓮說》的文集更是不可勝數。當然,闡釋、編選、著錄《愛蓮說》的學人多是理學家,憑借他們的努力,《愛蓮說》在明清兩代最終完成了其經典化。
“文以載道”的《愛蓮說》
《愛蓮說》的創(chuàng)作與刻石是周敦頤對其“文以載道”說的實踐,而后人對《愛蓮說》的高評與選編則是對周子“文以載道”的認同。
魏晉南北朝通常被認為是中國文學自覺、獨立的時代,這種獨立在文筆之辯與聲律討論中主要表現為對文學形式的強調。而對文學“獨立性”的強調與創(chuàng)作內容的凈化,客觀上對文學創(chuàng)作形成了愈加窄化的限制。將文學片面地理解成對單純審美意義的追求,文學氣格的卑弱柔靡則不可避免。因而唐宋時期對此有長時間的討論與矯正,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對“文道觀”的探討。因為文學發(fā)展遭遇困境,儒學又在佛道夾擊下陷入“危機”,故而中唐韓愈提出了“道統”與“文以明道”說,而宋初周敦頤則開創(chuàng)了理學并提出了“文以載道”說。
周敦頤《通書》“文辭”云:“文,所以載道也……文辭,藝也;道德,實也。篤其實而藝者書之,美則愛,愛則傳焉……不知務道德,而第以文辭為能者,藝焉而已。噫!弊也久矣!”學界多認為“文以載道”是重道輕文,但此說批評的是魏晉以來的“文辭”專攻“藝”(即形式)之“弊”,而肯定了“藝”之美有激發(fā)讀者之“愛”,進而“傳”的功能。周子強調的是“道德”與“文藝”的不可偏廢,與之后二程所提的“作文害道”說有本質區(qū)別。朱熹認識到了這一點,故而在《通書注》中為之辯云:“或疑有德者必有言,則不待藝而后其文可傳矣。周子此章,似猶別以文辭為一事而用力焉。何也?曰:人之才德偏有長短,其或意中了了,而言不足以發(fā)之,則亦不能傳于遠矣。”認可了周子對于文“藝”的肯定。之后南宋艾軒學派雖源出二程,在文道觀上卻仍回溯到周子的“文以載道”觀,其集大成者林希逸《陳西軒集序》云:“士莫難于知道,文直寄焉爾。因其所寄,而后知者存焉,然則文亦不可忽也?!彼闶菍Α拔囊暂d道”說的另一注解。朱熹、林希逸等皆晚出周子、二程,其文道觀都明顯傾向于周子而對二程作了糾偏。
周敦頤作《愛蓮說》是對其文道觀的實踐,以“藝”載“德”,而朱熹及后來之學人重刻、闡釋、編選《愛蓮說》,同樣是中意于《愛蓮說》在道德與文藝上的統一,將之視作儒家文學創(chuàng)作之典范?!稅凵徴f》的經典化過程實則是儒家“文以載道”觀不斷地為學人所重復認可、選擇與維護的過程。
(作者:彭 敏,系西南石油大學漢語國際教學中心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