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黛云:燃我以火焰,潤我以溪海
自1992年進入樂門跟隨樂老師讀碩士,讀博士,學比較文學,教比較文學,研究比較文學,三十余年彈指一揮間。今日“卻顧所來徑”,在經(jīng)年的“與接為構(gòu)”中,細味親愛的老師沉淀于心靈中的形象與意義,深深感到樂師所給予我們的,是一種鮮明又豐沛、并峙而互識的“意蘊的復調(diào)”:一面是如火的激情——她是熱,是光,是燈塔,是始終鮮活蓬勃的精、氣、神;另一面則是如海的胸襟——她是當時發(fā)生的好雨,是潤物無聲的靈泉,是溝通匯聚的溪川,是兼容并包的大海。
20世紀80到90年代的中國,正處于激情燃燒的歲月。1988年秋日入讀北大中文系的我,大一時光就在眾所周知的澎湃激蕩中起伏跌宕,大二則開始進入沉思和靜讀。我至今仍然記得捧讀那本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綠川藍湖匯聚于封面的《比較文學原理》時的怦然心動——“在觀念與方法論亟待更新的時代,文學研究需要走向世界”;而“比較文學”旨在“溝通中外文學,引進世界新潮,探索各國文學發(fā)展的普遍規(guī)律”,將“以其獨特的理論建樹和批評方式”來“幫助人們從更寬闊的視角總結(jié)文學的普遍規(guī)律,概括更豐富的文學現(xiàn)象,從而在更廣泛的背景上深刻認識自己民族文學的獨創(chuàng)性”——“更寬闊視角”“更豐富文學現(xiàn)象”“更廣泛背景”中,那種呼之欲出的對于“本民族文學獨創(chuàng)性”的“更深刻認識”的誘人圖景,對于一個喜愛文學經(jīng)典、喜愛理論與批評的中文系本科同學,其吸引力即意味著瞬間的淪陷。書中明白曉暢、娓娓道來的語言風格,異彩紛呈、目不暇接的豐富信息、多維視角與新鮮思路,既潤解知識之渴,又點燃思想之火,使我在細致深切的感佩認同中,牢牢記住了著者“樂黛云”,同時擇定“比較文學”作為今后讀研的專業(yè)。
進入比較文學研究所,樂老師風風火火的身影、熠熠閃光的眼神、清亮爽利的聲音,在風生水起的前沿講座、學術(shù)會議與研討課程所激蕩的頭腦風暴中,如磁石般吸引著我們的關(guān)注。北大四教五層比較所那并不寬敞的里外套間,每逢學術(shù)例會或講座,總是人擠人滿滿當當。1994年的一次樂老師主持的學術(shù)例會,給我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在比較文學學科日趨熱鬧、日趨“顯盛”的時刻,樂老師卻以空前嚴肅沉靜的語氣,從自我反思出發(fā),敦促每一個比較所的人認真深入思考:占領“前沿”與夯牢“根基”之間,孰輕孰重?我們有沒有失衡?為何不可失衡?應如何保持平衡?老師沉甸甸的追問如此直接貼切地呼應著我深藏于內(nèi)心的疑惑,帶著警醒的深度、求真的熱度,深深觸動和激勵著我,令我至今記憶猶新。
的確,隨著專業(yè)認知的深入,我以往的無知無畏煙消云散,繼之而起的是無盡的缺失感——與學科視野的深廣拓展、古今中西思想文化觀念的激烈碰撞相隨而至的,是自我知識結(jié)構(gòu)的亟待填充與認知水平的亟待提升。跨語言、跨文化、跨學科的比較,從哪兒跨?跨到哪兒?為什么跨?拿什么跨?其前提必得是對所“跨”兩邊的語言文化之“系統(tǒng)異同”及“歷史演變”皆知曉并懂得,不然所謂“跨越”和“比較”就是空中樓閣、紙上談兵,極易流于浮泛抽象的“蹈空”,這就與樂老師孜孜以求的比較文學學科“實績”完全背道而馳了。比較文學絕不可淪為牽強捏合的“文學比附”,從陳寅恪到錢鍾書,前輩們意味深長的告誡縈繞于心。然而“博古通今”“中西兼通”談何容易!“心向往之”如何化為“實踐”?何謂能“至”及如何能“至”的問題,與終不能“至”的焦慮,日往復于胸臆,正所謂:“吾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矣!”——怎么辦?這可是“真理”與“方法”之間永恒的追問,它時刻橫亙于我的心頭。
樂黛云部分著作
在如何夯實根基、如何探詢前沿的問題上,樂老師本人從現(xiàn)代文學走向比較文學的學術(shù)道路,就是最好的現(xiàn)身說法。在《比較文學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后記中,她細述自己如何在直面“缺失”和“困惑”中勇毅前行的心路歷程:
自1952年大學畢業(yè)后,我就從王瑤先生學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先生在中國傳統(tǒng)文學和外國文學方面都有很高造詣,而我卻深深感到自己的缺失。前人曾用兩句話描述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奠基者魯迅,曰“托尼學說,魏晉文章”。當時,我既不懂托爾斯泰、尼采,又不明嵇康、阮籍,如何能真正理解魯迅呢?……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就離不開古典主義、浪漫主義、現(xiàn)實主義、自然主義、表現(xiàn)主義等等世界文藝思潮在中國的傳播。它們是怎樣傳到中國來的?怎樣受到中國社會歷史的篩選、淘洗、吸收、消化并使之變形?它們與中國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浪漫主義、象征主義等方法有什么關(guān)系?這些思潮在中國與在歐美、俄國、日本、印度又有什么不同?……幸而當時年輕,似乎真有點初生之犢的氣概,也曾立志來探索這些對自己陌生和未知的領域。
1957年到1976年,二十年過去了。二十年“抉心自食,欲知本味”;二十年深入底層,欲知我的根源和民族,我決不認為這是浪費,也從不怨尤。我對那些力挽狂瀾,使中華民族得以復興,為十億人民開辟無限創(chuàng)造可能和一個嶄新紀元,并造就一個前所未有的學術(shù)春天的民族英雄們始終懷有最深摯、最熱忱的敬意?!爸袊谧呦蚴澜纾澜缯谧呦蛑袊?,這無疑是當前時代的主潮!我十分慶幸自己尚能廁身于這一時代主潮之中,果真能“二十年又是一條好漢”么?
我重又拾起早已失落的頭緒……我懂得了“中西兼通”正是這一代學者——我的前輩治學的基石。于是,當季羨林、李賦寧等先生在1980年在北京大學號召重建中國比較文學時,我即毫不猶豫地充當了一名馬前卒。
我寄厚望于年輕一代……也許他們還需要在雄渾的莽原中找到一條小徑,在嚴峻的斷層中看到一座小橋?……我愿作那很快就會被拋在后面的啟程時的小橋或小徑,我愿作那很快就會被遺忘的鳴鑼者和打掃人。
每次讀到這段后記,我都會感到燈塔般的光亮與溫暖,心中充盈著繼續(xù)前行的動力。面對比較文學學科帶來的空前的可能性與挑戰(zhàn)性,面對空前的研究高度與難度,應該怎么辦?樂老師以她歷經(jīng)坎坷而百折不撓的生命熱力,以她銳意拓新且不斷進取的學術(shù)激情,更以她心懷世界而情系家國的赤子之心,給我們樹立了最好的榜樣。
“生命應該燃起火焰,而不只是冒煙?!睒防蠋熞运齻髌娴囊簧`行著這一人生信條。17歲的她走出貴陽山城,穿越兵荒馬亂,輾轉(zhuǎn)北上求學;50歲的她重新出發(fā),力克英語難關(guān),遠渡重洋到哈佛、伯克利訪學,樂老師始終擁有冒險求真的勇氣;在她年輕時從云端跌落、下鄉(xiāng)養(yǎng)豬打磚的困境中,在她步入晚年后數(shù)次因跌倒骨折而入院手術(shù)打鋼釘、大輸血的病痛折磨中,她始終不失堅強樂觀的底色,一次次從逆境中挺立,這是多么頑強不屈的生命力!每當想起老師所經(jīng)歷的滄桑與坎坷,我們生活中的小挫折小磨難又算得了什么呢?
人生能否遇到真愛?勇敢浪漫的樂老師與儒雅質(zhì)樸的湯先生志同道合、患難與共、終生不渝的愛情就是最雄辯的證明。當樂老師被下放務農(nóng),卻能收到湯先生扛著壓力寫下的一封封持續(xù)不斷堅稱“樂黛云同志”的書信;當湯先生被勒令檢討接受審查,樂老師就默默坐在哲學樓臺階上相守到天亮……在人生的至暗時刻,彼此牢不可破的真心堅守,是突破萬難、利涉大川的動力源泉。然后,則是弟子們暗暗“磕糖”的甜蜜日常:國際學術(shù)會議上,每逢湯先生上臺發(fā)表極富洞見與前瞻性的主題演講,我們總是心照不宣地將目光轉(zhuǎn)向樂老師,默默欣賞她情不自禁流露出的宛如初戀少女般嬌羞又自豪的微笑……而我個人猝不及防磕到的一顆大糖,則是2004年冬日因湯先生臨時有事,安排我替他陪樂老師去南京參加江蘇省比較文學年會,臨出門前,一貫溫和儒雅的湯先生,竟以從未有過的疾言厲色對我說:“你可得小心地把她給我好好地帶回來!”當我愕然之際,樂老師則甜蜜而嗔怪地“瞪”了湯先生一眼:“那么緊張干嘛?嚇著她了。”返程時,我特地小心鄭重地將樂老師送到湯先生手中,報告“圓滿完成任務”,而他朝我雙手合十認真致謝的模樣,永遠刻印在我的記憶之中,帶給我持久的震撼與溫暖,讓我永遠相信愛情的力量。
樂老師不僅以火焰般的生命激情點燃、照亮了身邊所有人,她同時又給予每個人潤物無聲的指引與海納百川的包容。
西方理論與中國作品應通過怎樣的具體闡發(fā)而真正實現(xiàn)互證互識?《比較文學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第三部分是最好的示例。樂老師將新批評派、結(jié)構(gòu)主義、精神分析、接受美學、敘述學、詮釋學應用于中國小說分析的精彩論述,既是對西方理論精神的通透化用,又是對中國作品意蘊的鮮活闡發(fā),理論之于作品如鹽入水妙合無垠,充滿新意和說服力,對于后學極富啟示意義,三十余年后的今天重讀,仍覺靈光閃耀,常讀常新。對我而言尤富意味的是,老師七篇小說的理論分析,幾乎篇篇論及《紅樓夢》及紅學各方各面,其中尤以新批評派那篇涉紅論述最為精彩,其中有關(guān)“香、茶、酒”意象分析之精細、見解之透辟,令人嘆為觀止。我的碩、博論文之所以不避艱難擇定《紅樓夢》為主題,老師的無形引領,即蘊于此間。
對于比較所的學生而言,最具思想沖擊力與潛移默化作用的,是樂老師帶領所里老師團隊精心營造的那種豐富多元、極具前沿性與思想張力的學術(shù)氛圍。國際國內(nèi)學術(shù)大咖們紛至沓來,層出不窮的講座、會議、研討,學生們驚覺自己被直接拋入智力激蕩的學術(shù)深海之中,不得不直面第一流學術(shù)強者的思想跑馬,不得不全力以赴聆聽、夜讀、激辯、沉思,不得不獨立思考、深入思辨……何謂“取法乎上”?何謂“從第一義悟入”?就在這學術(shù)深海的浮沉掙扎、涵泳浸潤之中,我們的眼界心胸獲得了極大拓展,才膽識力獲得了不斷提升,亦為今后的治學之路奠定了深遠底色。
猶記得1993年夏日張家界的全國比較文學年會,所里同學皆作為“會務”協(xié)助得以全程與會,那是我們第一次參加如此大型的學術(shù)會議,又在風景如畫的張家界,興奮激動自不待言。樂老師作為會長,組織、報告、接待、會談,馬不停蹄全天候忙碌。后來在猛洞河的大游船上,老師終于抽出一點時間來與同學們共進午餐,她微笑著聆聽我們嘰嘰喳喳一邊吃飯一邊向她報告參會感想,不時點頭風趣地回應一兩句;待大家吃飽喝足,開心蜂擁至游船頂層欣賞江岸美景之時,我因忘拿隨身物品而重回此時一片安靜的船艙內(nèi),卻看到老師此時才拿起筷子,就著桌上的殘羹冷炙,終于靜靜地吃上了一口飯……我迅疾回身,不忍打擾這寧靜安然的片刻,而眼淚亦迅速沖進了眼眶。是啊,這就是我們素以為絢、極熱烈又極樸靜的老師!
樂老師之如海胸襟,我以為恰如《莊子·天下》中“宏大而辟,深閎而肆”之形容。她宏大而又通達,深遠而又縱放,一派大家風范。戴錦華老師曾慨嘆樂師之胸襟、氣量、風度與膽識為世所罕見:
“和而不同”,是人們間或掛在嘴邊的說法或引用,但作為一種可望難及的境界,卻是樂老師為人、治學的基本。樂老師自己做人坦坦蕩蕩、毫不茍且,但待人、用人卻是兼容并蓄、不拘一格、絕無苛求。因此,麾下諸眾,千人千面,路數(shù)所思各異,卻能一呼百應。此間,偌大舞臺的臺上臺下,固然少不了明槍暗箭、明攻暗算,樂老師自也免不了“中招”;也見過她憤懣、無奈,但永遠只是一瞬,揮之而去,從不掛心。自彼時至今日,樂老師一以貫之的,便是傾全力知人善任、珍愛人才、提攜后進。
作為中國比較文學學科的拓荒與奠基者,樂老師既有勇敢熱烈迎向暴風雨的豪情,又有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的堅韌斗志,更有和而不同、海納百川的智慧與包容。如今的“90后”樂先生,最喜歡以海明威的溪川歸大海之喻,引我們領悟人生境界的漸次開闊與平靜從容:
人生是一條小溪,從峻峭的山谷嬉笑著、喧鬧著歡快地往下流淌,流過曲折的山谷,流過低洼的濕地,也流過黑暗的地下洞窟,慢慢流進寬闊的大河大江,最后,慢慢地、平靜地流向廣闊無邊的大海,無所依戀地融入包容一切的宇宙的永恒。
敬愛的恩師以她90年滄桑而豐沛的人生,源源不絕燃我以火焰,潤我以溪海。而老師殷切的目光亦指引著我終生奔赴的方向——活為火焰,活為溪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