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為文學史著“豫章社”正名和定位
“豫章”乃江西行政區(qū)劃的最早名稱,古稱“豫章郡”。自古以來,此地文風極盛,明陳建《皇明資治通紀》言之曰,“國初文運惟江西獨盛”,“及其季也,羅陳章艾樹幟豫章,震動海內(nèi)”(俞長城《題葉永溪稿》)。羅、陳、章、艾指羅萬藻、陳際泰、章世純與艾南英,四人入《明史·文苑傳》且給予較高文學地位。鑒于《明史》推崇,文學史家便把此四人編入文學史體例,稱之為“豫章社”。最早見于1915年由上海泰東書局出版的曾毅的《中國文學史》,該著1932年再版時在第三十二章“明末文學”增加“坊社倡導(dǎo)之盛—復(fù)社之主盟—復(fù)社宗法王李—幾社之主盟——幾社應(yīng)和復(fù)社亦宗王李—豫章社之主盟—豫章社宗法震川—明文學界顛倒于門戶”小標題于書眉之上,奠定了“復(fù)社-幾社-豫章社”三社鼎立的明末文壇格局。后來文學史家多循此例。
一
文學史著之“豫章社”似指以“豫章四子”為核心的一個科舉文社。但事實并非如此簡單。這里有兩個疑點:第一,四子別集中未見他們自稱“豫章社”者,說明四子雖有結(jié)社,但是否為“豫章社”尚存疑問。第二,“豫章社”名稱在明代末年確實存在,文獻見于陳際泰《太乙山房集》,即明崇禎年間陳云怡等十二三人所結(jié)“豫章大社”,明崇禎四年胡悅之及伯兄、李葵之叔侄、陳際泰之子所結(jié)“豫章九子社”,明崇禎六年王正靖所結(jié)“豫章名社”,明崇禎年間由江西左布政使李長庚和江西“十三郡”能文之士在南昌薇省之左亭所結(jié)“豫章社”,此社當與文學史著所言“豫章社”最為接近。但令人深感奇怪的是,“豫章社”名字與文獻并未在“四子”別集中出現(xiàn),而是保存在陳弘緒《陳弘緒集》中《祀鄉(xiāng)賢文學喻公傳》《先友祀鄉(xiāng)賢萬征君傳》兩篇傳文中。據(jù)二傳記載,李長庚以官方身份組織“豫章社”并成為實際領(lǐng)袖,其子李春潮出面組織聯(lián)絡(luò),似存“私心”,成員非僅“豫章四子”,而是江西全省最為“能文者”。此社“豫章四子”僅在“參與”,而非“領(lǐng)袖”,這也可能是四子未在別集中言及該社的原因吧。
我們在閱讀中國文學史著“豫章社”時極易與“豫章四子”相聯(lián)系。這是對“豫章四子”結(jié)社的誤讀,有必要重新為之正名與定位。稱“豫章四子”為“豫章社”最早見于清代紀昀所編《四庫全書總目》。可見,“豫章社”乃后人“贈與”豫章四子之社名,實非當時李長庚之“豫章社”。事實是,豫章四子之“豫章社”應(yīng)指與豫章四子有直接或間接聯(lián)系的江西眾多文社“結(jié)合體”,是一個具有聯(lián)盟性和延續(xù)性的“社盟體”?!霸フ滤淖印泵麣廨^盛,坊社書肆多刻其文,艾南英《羅文止臨場藝序》就稱羅萬藻“闈牘傳都門,為之紙貴”,后又經(jīng)清代時藝名家呂留良點評推崇,“豫章四子”名聞天下,在他們周圍便形成了一個“社文化圈”。他們或親自組織文社,或參與其他文社,或?qū)懮缧蚬拇?,或與非豫章社論爭。這樣,他們就很容易地把江西眾多文社“團結(jié)起來”。其中與“豫章四子”結(jié)社有直接關(guān)系的四家:新城大社、汝南騰茂社、汝南明業(yè)社、豫章社。
二
“豫章四子”最早結(jié)社起于明萬歷二十八年,地點在江西黎川縣新城,社名為“新城大社”?!靶鲁谴笊纭钡某闪酥局浴霸フ滤淖印睘轭I(lǐng)袖的“豫章文社派”正式形成,且“立派樹幟”意識十分強烈。陳際泰在《新城大社敘》中就曾自言曰:“文章一派,乃在新城?!痹撔蚪榻B了“豫章四子”結(jié)社情況,其中三點尤為重要:第一,盛贊“江右之結(jié)社多”,但“未有桀然自命于時者也”。言外之意,新城大社較為有名。第二,陳際泰出生于明隆慶元年,長艾南英16歲,33歲參加萬歷庚子試落第后組織“新城大社”。艾南英時年17歲,跟隨當湖李養(yǎng)白讀書。可以說,陳際泰是早期“豫章文社派”領(lǐng)袖,章、羅、艾對陳際泰成立“新城大社”給予支持。第三,新城大社約止于明天啟元年,歷時20年左右,時間較長,社中文人丘毛伯、游太來、曾隆吉、祝文柔、管龍躍、傅旋履先后中進士。
明神宗中年又有羅文止、陳際泰在臨川結(jié)“汝南騰茂社”,也是豫章文社派的早期構(gòu)成“派員”。文獻主要保存在羅萬藻《此觀堂集》《汝南明業(yè)社序》中。這篇序言乃羅萬藻于天啟年間組織“汝南明業(yè)社”而作。由序而知,該社延續(xù)了三十年前羅萬藻、陳際泰之“汝南騰茂社”,具體時間無考,由其中“神宗中年”大致可推測該社成立于明萬歷中葉,從社員多“予鄉(xiāng)”“不出二三里”可知這是羅萬藻、陳際泰在其“鄉(xiāng)里”所結(jié)文社,是他們在范圍較廣、影響較大的“新城大社”之外的“就地結(jié)社”。三十年后,社事延續(xù)?!叭昴向v茂社”與“汝南明業(yè)社”多為陳際泰、羅萬藻及管龍躍師生、家族小范圍之結(jié)社,后因“豫章四子”聲名鵲起,“議論銷歸,聲理和會,四方之風,蓬蓬欲一”,成為“豫章社”聯(lián)盟重要成員之一。
明天啟以后,地域性文社遍地開花。隨著金壇周鐘、婁東張溥應(yīng)社、復(fù)社之立,各地文社樹幟而起。江西自然也不甘落后。明天啟崇禎間,在李長庚組織下,合江西十三郡能文之士為“豫章社”。至此“豫章社”橫空出世。這是一個影響力較大的文人團隊,代表著江西文學的最高水平,而且第一次以“豫章社”之名與江南吳地文社相“比肩”。李長庚《明史》有傳,為官“清操”,“盡心荒政,民賴以蘇”。得此優(yōu)秀父母官“持社政”,明天啟崇禎之“豫章社”才能籠絡(luò)江西各地名士而聞動“天下”。初起于兵部主政喻言興之子喻全禩“嗜古益甚,所為制舉藝與時尚方枘圓鑿不相入,試輒落,落不能前”。李長庚認為其未能中第在于“文名”不足,可謂“知之為深”。只有通過結(jié)社,出版社刻,廣泛宣傳才能“高中”??梢哉f,李長庚找到了科舉中第之“秘籍”。如果沒有文社推崇,僅靠個人“奮斗”有點“異想天開”。李長庚正是切中此中秘籍,因此才讓其子李春潮于“每月之三九日約全禩與同郡李炱、萬日佳、萬時華、陳維恭、李光倬輩角藝于薇省之左亭,月無虛旬”,可謂勤苦異常。李春潮能和江西各地之能文者聯(lián)合成立“豫章社”,必然得其父李長庚相助。從某種意義上而言,這也是李長庚為江西“文事”繁榮、為國選才而為之。“豫章四子”皆入其中,成為“豫章社”分社領(lǐng)袖?!霸フ律纭痹诿魈靻⒊绲濋g名氣較盛,當時應(yīng)社著名領(lǐng)導(dǎo)人周鐘文壇地位甚高,尤“極力推崇豫章”?!霸フ律纭背蔀槊逼鋵嵉慕鞯谝弧吧?派”。
三
以上為構(gòu)成“豫章社”聯(lián)盟體的主要成員,江西其他“豫章社”聯(lián)盟體成員還包括“豫章四子”以指導(dǎo)方式參與的眾多文社、詩社,從而形成一個豫章社派文化圈。因而,從某種意義上而言,文學史著中之“豫章社”其實質(zhì)乃一地域性文學流派。
較早為“豫章四子”定位文學派別的是謝國楨,他在1934年出版的《明清之際黨社運動考》中就強調(diào)“豫章派”成立的“文社”基因:第一,陳、艾文集中記載了很多江西社群,以此而結(jié)合成“豫章派”。在以往文學史家僅關(guān)注文學派別的“內(nèi)容—藝術(shù)—審美—創(chuàng)作”這些范疇內(nèi)容進行研究時,謝先生的這一觀點無疑是十分獨特而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霸フ屡伞币虼说谝淮蔚巧衔膶W史舞臺。第二,豫章派與其他地域性文社保持緊密聯(lián)系,在文學主張上各有所本,是地域文化的繼承和沖突的集中體現(xiàn)。值得注意的是,相比以往文學流派研究范式,謝國楨無疑為此后的文學流派研究“暗示”了一種新的方法范式,我們不妨稱之為“社—派”范式。謝國楨雖為歷史學家,多從“歷史—考證”視角解讀明清黨社現(xiàn)象,但這一新的研究范式似乎在文學史著中“深受感染”。最早把這一“社—派”范式引入文學史著中的是曾毅的《中國文學史》(1915年初版),該著言:“坊社為世倡率者,以著見梗概,若復(fù)社、幾社、豫章社,其聲光之卓爍,亦有明之神龍掉尾也?!逼渲兴啊霸フ律纭蔽覀兙筒荒軉渭冋J為它是一個由“豫章四子”組織的“純粹”科舉文社,而是一個具有聯(lián)盟內(nèi)涵的文學流派。筆者特此為之正名與定位。
(作者:張濤,系北京外國語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