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2024年第4期|艾偉:燈光球場
到處都在傳,地震要來了,整條西門街被弄得人心惶惶。
我倒是沒什么驚恐。
有一天,郭昕問我:“你怕不怕地震?”
我說:“我像高爾基盼著暴風雨一樣盼著地震到來,我希望最先震倒的是張光芒家?!?/p>
“他得罪你了?”
“是的。我希望他去死。”
兩天前,張光芒揍了我一頓。那天我在公共汽車上沒給一個老人讓座。張光芒剛好也在車上。他把我從座位上揪起來,扔出了公車外。他訓斥我,老師怎么教你的?連給大爺讓座都不會嗎?
我趴在地上,感到自己整個身子都被震裂了,骨頭里面?zhèn)鱽砦宋宋说姆路鹗墙饘贁嗔崖?。我想,他媽的,一個在公共汽車上做小偷的人竟然像個正義的使者。我在心里面惡毒地咒罵著張光芒。我不敢罵出口。西門街的孩子個個都怕他。
“他容不得別人不敬重老人。他要求他的手下一定要對老人好?!惫空f。
這事我聽說過。張光芒的爹媽遠在東北工作,是奶奶把他養(yǎng)大的。他奶奶前年死了,當時他哭得像個娘們。
“我都沒有好好孝敬過奶奶。”張光芒一邊哭一邊說,表情幼稚得可笑,簡直軟得像一攤爛泥。
我們從來沒見過張光芒哭成那樣。我們平常見到的張光芒是個硬漢,即便在冬天,也只穿一件汗背心,手臂上文了一條龍,臉上永遠是那種居高臨下、隨時準備教訓人的表情。
后來,我經(jīng)??吹剿虬l(fā)手下人幫助西門街的老人。
張光芒去得最多的是李家。李大爺身體不太好,有肺氣腫,時不時喘不過氣來。張光芒常來照顧他,幫他干點買米、搬運煤球等重活。
“張光芒奶奶活著的時候,老頭兒對她特好,經(jīng)常送東西給老太太。”郭昕說,“老頭兒看上了張光芒奶奶,張光芒以前特煩他。”
對于張光芒敬老一事,郭昕佩服得一塌糊涂,他豎起大拇指對我說:
“這才叫有腔調(diào),大流氓都這樣,敬老也敬出一股狠勁。”
李大爺身體不好,脾氣也壞。有一天,不知什么原因,張光芒到他家時,老頭兒拿出早已準備好的一桶水,潑到張光芒身上。那可是冬天,張光芒被淋得身上一下子結(jié)了冰。那一刻張光芒的目光也結(jié)了冰。不過他馬上溫和下來,微笑著對老頭兒說:“李大爺,您息怒,有事您隨時吩咐。”
李大爺已激動得喘不過氣來,只見他嘴巴哆嗦,說不出一句話。
事后我們聽說了李大爺發(fā)火的原因,原來張光芒喜歡上了李大爺?shù)膶O女李冬梅。張光芒照顧李大爺是假,喜歡李冬梅是真。
“聽說張光芒睡了李冬梅,被李大爺撞見了?!惫空f。
“怪不得李大爺生那么大氣。”
這之后,張光芒沒再來李大爺家,他派了他的手下郭大來照顧李大爺。
郭大是郭昕的堂兄,一個瘸子。郭昕說,他的腿是小時候被其父弄瘸的。小時候郭大調(diào)皮,經(jīng)常爬在西門街那兩棵銀杏樹上,用石塊砸過路的人,他父親氣不過,爬到樹上,把他從樹上摔了下來,留下了腿疾。
郭昕告訴我,郭大在江湖上現(xiàn)在排名第二,僅次于張光芒,手下的人都叫他郭二哥。
郭二哥確有二哥的派頭,雖然他一搖一拐走路的樣子近乎可笑,但那目光有一股睥睨天下的勁兒。
我聽郭昕說,郭大是神偷,什么人只要從他身邊走過,哪怕是扣在手腕上的表,都會神不知鬼不覺落到他的口袋里。有一次,我和郭昕目睹郭大一瘸一拐從李大爺家出來,剛好酒廠的李憶苦路過,郭大的手中多出一只皮夾。我們無比羨慕。
我們攔住郭大。郭昕說:“哥,能教我們一招嗎?”
“教什么?”
我們就對他低三下四地笑。
“你們多大了?”
“十三歲?!?/p>
“都他媽還尿床是吧?”
我和郭昕一臉正色。
“好好讀書,準備做革命接班人吧,你們可不要不學好!”
說完,郭大搖擺著走了,瞧他這嘴臉,好像他指定誰是革命接班人誰就是革命接班人。見他走遠,我問郭昕:“郭昕,你尿床嗎?”
郭昕罵了我一句:“他是說你?!?/p>
我從路邊拾起一塊木炭,在李大爺家臺門邊的墻上寫了幾個大字:“郭大不但是個瘸子而且還尿床?!?/p>
我對自己用“不但……而且……”造出這個句子感到滿意,我決定把這個句子寫入暑假作業(yè)本。
第二天,我看到郭大拿著石灰在粉刷那個句子。刷畢,他找到我和郭昕,讓我們脫了衣服,用石灰在我身上寫了一個尿,在郭昕身上寫了一個床。他得意地看著我們的身體,好像占了天大的便宜,笑得像娘們一樣花枝亂顫。
正是夏季,學校放假了。漫長的暑假,我們整日無所事事。地震這事雖然弄得人心惶惶,也讓我們涌出一種身處事件中心的激動感。好像革命的風暴即將來臨,一切令人窒息的舊秩序?qū)⒃诘卣鹬谢绎w煙滅。這也是近來我熱衷于讀高爾基《海燕》的原因。我研究過“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一些吧”的三種讀法。郭昕說這三種讀法都像憋了一泡屎,聽起來像是肚子即將要脹裂。
我們在永江泡了很久才把身上的石灰洗干凈。我說:“我改變主意了,地震來了應(yīng)先把郭大震死而不是張光芒?!?/p>
我們發(fā)現(xiàn)燈光球場搭起了地震棚。這讓我有一種怪異的感覺。天空湛藍,烈日當空,我盼望的地震毫無跡象,可他們竟搭起地震棚來。
燈光球場不輕易開門,只有在一年一度永城各廠之間的籃球比賽期間才開門?;@球比賽通常在晚上進行,球場內(nèi)的白熾大燈就會開啟,整個球場被照耀得像白天一樣。從遠處看,球場內(nèi)的燈光像西門街開出的共產(chǎn)主義花朵,好像人間天堂降臨到破敗的西門街。
但現(xiàn)在燈光球場大門洞開,隨時準備接納逃難的人。不過夜晚那白熾燈并沒有開啟。燈光球場變得熱鬧起來。我們成群結(jié)隊在一個個類似蒙古包的地震棚內(nèi)鉆進鉆出。
我和郭昕決定在地震棚里住上一夜。我們的父母都很忙,要么加班,要么參加各種政治學習。我們不回家他們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我和郭昕找了一個靠近看臺的地震棚躺下。我說:“要是今天晚上地震,那只有我們倆活著?!?/p>
郭昕說:“這樣我們就自由了,再沒人管我們了。”
我說:“這想法不錯?!?/p>
我們免不了暢想了一番,要是整個西門街只剩下我倆,或者整個永城只剩下我倆,我們會怎么樣?郭昕說:“我們可以找到很多金銀財寶,我們會發(fā)財?!?/p>
“那算偷竊嗎?”
“張光芒這樣才算,我們那叫撿?!?/p>
我點了點頭,轉(zhuǎn)而又說:“我還是覺得張光芒這樣比較來勁?!?/p>
“你崇拜他?你不是想他死嗎?”
后來,我們太困了,睡了過去。再后來,我和郭昕幾乎同時被蚊子咬醒。夏天蚊子太多了,燈光球場的蚊子都是餓死鬼,我們的身體都被叮咬得起了無數(shù)的腫塊,奇癢難熬。
就在這時,我們聽到了奇怪的叫聲。我們以為是地震的聲音。因為聲音有點兒搖搖晃晃的。不過我們馬上意識到這種叫聲曾在西門街的爛貨郭蘭英那兒聽到過。我們明白這是什么叫聲——在深更半夜,在地震棚,一定是有人偷偷摸摸地搞腐化。我們睡意頓消,一下子提高了警惕,階級覺悟陡然增強。有人竟然在地震之亂時還這么胡搞。我們決定捉個現(xiàn)形。
令我們吃驚的是,壓在女人身上的是郭大,只見他的瘸腿像坦克的履帶那樣在轉(zhuǎn)動,身底下的女人隨著瘸腿的轉(zhuǎn)動而尖叫,就好像瘸腿成了唱機指針,那聲音是唱機發(fā)出的音樂。
郭大意識到地震棚外有人。只見他抖動了一下,提上褲子,鬼鬼祟祟地從棚里出來,見是我們,鎮(zhèn)定了些。我們往里望,想看清楚那女人是誰。郭大身子寬,故意擋住我們視線。我還是看到了那女人,已穿好衣,背對著我們,坐在地震棚的角落里。她不停地搔著自己的身子。我猜想,她剛才赤身裸體,一定被蚊子叮咬得夠嗆。
“你們想學幾招是不是?”
郭大目光盯著我們。
我和郭昕再不去注意那女人,而是看郭大。郭大說:“跟我來,我教你們。”
我們跟著郭大,來到郭大家。正是半夜時分,郭大母親已睡了。郭大用熱水壺把開水倒到一只臉盆里,然后把幾枚硬幣放入盆中。只見郭大迅速把兩只手指(食指和中指)插入滾燙的水中,一眨眼的工夫,他從水中抽出來時,手指中間夾著一枚硬幣。動作快得令人眼花繚亂,像在變戲法。
一會兒,沸水中的硬幣悉數(shù)都被夾了上來,哪怕微小的一分錢硬幣都一次成功,干凈利落。我突然覺得郭大像課本里的英雄人物那樣,變得高大起來。
郭大神情驕傲地說:“這是基本功?!?/p>
“能教教我們嗎?”
“想練?”
我們使勁點頭,恨不得跪下磕頭拜師。
我和郭昕趁大人們在上班,開始關(guān)起門來偷偷練。比我們想象的要難得多。我們的雙手差不多被沸水燙腫了。郭大說,不受點苦練不成真功夫。我們牢記郭師傅的話,被沸水燙傷了手指也要咬牙練。
間隙,我們談到那晚郭大究竟和誰搞腐化。
我們都猜不出是誰。地震棚太暗,看不太清。后來郭昕小心地向我求證:“你說會不會是李冬梅?”
“李冬梅?”
我嚇了一跳。不是都在傳張光芒喜歡李冬梅嗎?郭大敢偷老大的女人嗎?他不要命了?不過李冬梅做出這種事不令我們驚奇。以前西門街曾盛傳王福把李家閨女肚子搞大一事。這事我不太相信,因為王??赡苁恰疤O(jiān)”,但李冬梅那陣子確實失蹤過一段日子,聽說去鄉(xiāng)下流產(chǎn)去了??傊疃贰半S便”可能是真的。
“我覺得像她?!惫空f。
“你看清楚了?”
“我看見過李冬梅洗澡,動作像,身體也像?!?/p>
“偷看?”
郭昕說:“哪里用偷看,她洗澡都不關(guān)窗。她騷著呢,喜歡男人看她?!?/p>
我和郭昕來到李家,看到李冬梅家的臺門緊閉。
“你說李冬梅會在家嗎?”
“應(yīng)該在。”郭昕說,“這時候她應(yīng)該在睡覺?!?/p>
“你怎么知道?”
郭昕沒回答我。他帶著我繞到后院,然后移開一塊磚,讓我往里瞧。那是李冬梅的閨房,李冬梅穿著睡衣躺在床上,兩條腿雪白,像兩盞白熾燈一樣刺眼。
“她就在房間里洗澡,用腳桶。人整個兒坐在腳桶里,屁股很大。”郭昕說。
我為郭昕一直沒告訴我這秘密而生氣。我不以為然地說:“女人都一樣,屁股比男人大,因為她們要生小孩?!?/p>
郭昕嚴肅地點點頭,好像我們正在探討一個嚴肅的科學問題。
我們聽到里面有人叫:“兩個小色鬼給我進來?!?/p>
是李冬梅懶洋洋的聲音。我們嚇了一跳。畢竟做賊心虛,我們本能地逃離后院。
在竄過李家臺門時,李冬梅正在臺門口等著我們。她說:“站住?!?/p>
她攔住了我們。
“剛才是你們?”
我觀察李冬梅的臉色,似乎并沒有不高興,相反一副很欣賞我們的樣子。我們倒想看看李冬梅想干什么。我們保持著警覺,隨時準備逃跑。
李冬梅一臉燦爛的笑,向我們招手。我們跟著她進了臺門,然后來到她的臥室。臥室相當簡單,是樓梯間。樓梯下面及墻壁上都糊上了報紙,我看到有一張報紙上面有一個斗大的標題:翻案不得人心!
在那糊著報紙的墻上,還貼著芭蕾舞電影《紅色娘子軍》的年畫。我家里也有。劇中的吳清華穿著短褲,身材修長,是我當年見過的最美的女性身體。有一次我還偷偷親過吳清華的身體。
“這個動作我也會。”
李冬梅忽然劈開腿,一腿上翹,腳尖繃直。李冬梅穿著睡褲,紅色的,上面有白色碎花。她的腿正對著我,我透過褲管,看到她的肌膚雪白,心里熱了一下。我想起那天在郭大身下那雙上翹的緊繃的腿,覺得郭昕說的沒錯,那天可能真的是李冬梅。
郭昕打開了李冬梅的一只抽屜。里面有一塊手表。郭昕拿了出來,嚷道:“哇,上海牌表。”
我們都知道上海牌表,說里面裝著21顆紅寶石,號稱21鉆。這表當年相當名貴,屬緊俏商品,一般人買不起,即使買得起也買不到,得憑票。據(jù)說表票只發(fā)到行政十一級干部。
李冬梅有點急,她撲到郭昕身上搶表。
“張光芒戴過這表,是他送你的嗎?”
“小孩子別管這種閑事。”
郭昕意猶未盡地把表放入抽屜。李冬梅迅速把抽屜推入,郭昕的手指被夾住了,“啊”地叫了一聲,他抽出來時,中指勒出了血絲。李冬梅用嘴在郭昕的指上吹了幾口氣。
“怎么可以隨便翻別人的東西?”李冬梅抱怨。
“他們都說張光芒把你睡了。”郭昕說。
“胡說,張光芒很害羞的,他都不會碰一下我的手?!?/p>
“那你爺爺為什么拿水潑他?”
“我爺爺聽了讒言?!?/p>
李冬梅顯然不愿多談這事,她轉(zhuǎn)了話題:“聽說你們跟郭大在學偷技?”
我們就笑了起來。
“怎么樣?”
“沒問題。”
“真的?”
“真的。”
李冬梅不信,她拿來熱水瓶把水倒入臉盆里,放入兩枚五分硬幣。
“你們把它們夾出來。要是夾出來就歸你們?!?/p>
一角錢。可以買四支棒冰。這對我們來說是天大的誘惑。先是郭昕試。
“郭大是不是很厲害?”郭昕一邊試一邊說。
“什么很厲害?”
“那事兒?!?/p>
“你們這兩個小流氓?!崩疃芬庾R到郭昕在說什么,一下子變得輕浮起來。
郭昕沒有成功。他的右手剛才被夾了,所以一入沸水就痛得喊爹叫娘,如那晚地震棚里叫春的女人。
我也試了一下。令我吃驚的是我竟然成功了。這是我練習此法以來第一次成功。
李冬梅贊嘆道:“看來你是個天才。”
她在我臉上親了一口。臉上那滑膩膩的味道,在后來的兩三天里沒有消失過。
我和郭昕迷上了練偷技。往往是在午后,大人們都去上班了,我們就燒沸了水,把水倒入臉盆。沸水下的硬幣明晃晃的,發(fā)出安靜的光芒,充滿誘惑力,好像水里面那個圓形的東西是李冬梅的屁股。我在李冬梅那兒成功地夾起過硬幣兩次,但不知怎么的,這會兒又不靈了。我相當沮喪。
郭昕的手即使被抽屜夾腫了,他還是堅持練。我都有點同情他,我說:“郭昕,你這樣手會不會煮熟啊?我都聞到香噴噴的肉味了。”
“不會?!惫肯喈斪孕拧?/p>
一會兒,他又說:“我爺爺解放前吃過人肉,他說人肉的味道有點甜?!?/p>
聽了這話,我都被惡心到了,酸水直往上冒。我說:“求你,你別說這個了。”
郭昕的臉一下子變得十分神秘,他說:“知道郭大為什么教我們嗎?”
我搖了搖頭。
“你想想,好好想想?!?/p>
我最討厭郭昕來這套,什么事都要賣關(guān)子。我說:“他大概發(fā)現(xiàn)我在這事上有點兒天賦?!?/p>
“不是,郭大不是伯樂,你也不是千里馬。郭大是害怕了?!?/p>
“怕什么?”
“怕張光芒。郭大這是在封我們的口?!?/p>
我想了想覺得有理,但又覺得郭大似乎膽子沒那么大。我問:“你那晚真的看清楚了嗎?”
郭昕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冷冷地說:“你為什么把李冬梅想得那么純潔?是不是李冬梅親了你一口,你愛上了她?”
“你他媽才愛上了李冬梅,每天還偷看人家洗澡。”
郭昕被嗆著了。
這時,張光芒出現(xiàn)在我家的門口。光線打在他的背上,我們能看清他手臂上的那條龍,但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不過我猜想他的表情很難看,臉上大概像陰影那么黑。他說:“你倆剛才在說我壞話?”
我和郭昕不自覺地用身子擋著盛滿沸水的臉盆,不讓張光芒看見。我們清楚張光芒容不得孩子學壞。
張光芒好像早已掌握了我們的秘密,他把雙手伸在我和郭昕中間,撥開我倆。那盛滿沸水的熱氣騰騰的臉盆出現(xiàn)在他面前,他仿佛不怕燙,伸手從沸水中撿拾起三枚硬幣,對著門外的光線仔細端詳,好像三枚硬幣是三塊金子。他背對著我們問:“郭大教你們的?”
郭昕一臉媚笑,使勁搖頭,說:
“不,我們自個兒學的?!?/p>
“你倆不學好。”張光芒轉(zhuǎn)過頭來。
我看清了他的雙眼,眼中有刀子,鋒利地從眼睛里伸出來,好像隨時要把我倆削了。
“聽說你倆還偷看女人洗澡?”
我看了郭昕一眼。我知道我這小動作很不地道,其實在向張光芒暗示這事是郭昕干的。
“沒有。”郭昕抵賴。
“小子,西門街的事,我都知道,逃不過我的眼?!睆埞饷⒄f。
我們不再吭聲。
張光芒用手按住臉盆的邊沿,動作很輕。沸水從他的手指上流了下來。有幾滴從地上濺起來,擊中我的臉,我臉上像被芒刺扎中,火辣辣地痛。
臉盆的水倒完后,張光芒一手一個,把我們提起來說:“你們別跟郭大練這個,再讓我看見會宰了你們?!?/p>
他把我倆扔在地上。我的身子落在一把小板凳上,硌得骨頭都痛。我想起那天這家伙把我從汽車上扔出來,恨得牙癢癢。我因此再次改變愿望,要是地震來,我希望最先震死的還是張光芒。
見張光芒走遠,我說:“他以為他是誰?他一個強盜倒管得像警察一樣寬。”
我們垂頭喪氣地來到燈光球場。
我和郭昕爬上燈光球場更衣室的屋頂上,那是一個露天平臺,用水泥澆筑而成。我們在上面發(fā)現(xiàn)一個氣球模樣的東西,郭昕很內(nèi)行地說是避孕套。我想起有一天看到李冬梅從屋頂上爬下來,也許這東西就是這娘們留下的。
我抬頭看了看天空。天空云層奇特,布滿了魚鱗片狀的云塊。天也熱得要命,空氣一動不動,好像盛夏提前來臨了。
“你說地震是不是真的要來了?”郭昕問。
我聽到遠處出現(xiàn)狗叫聲。也許狗一直在叫,但這會兒聽起來格外刺耳,好像狗兒被注入了某種瘋狂的藥物,變得歇斯底里起來。
“也許?!蔽艺f。
那天黃昏下起了瓢潑大雨。天地變色,巨大的鱗片云層的顏色變得越來越深,最后成了絳紫色,十分可怕,就像一只受驚的惡獸露出了猙獰的面目。街區(qū)的狗變得越發(fā)瘋狂,所有的狗都叫聲凄厲,上躥下跳。我們真正領(lǐng)略了“狗急跳墻”這句成語的情狀。螞蟻搬家,雞從雞窩里飛出來,飛到院子的樹上。不久前,陳慶茹阿姨組織街區(qū)居民看過關(guān)于地震的宣傳片,我們都知道這是地震的先兆。大家開始往燈光球場搬。
西門街——不,整個永城都停電了。停電看起來比暴雨更可怕。黑暗是如此深不可測,仿佛每個人都掉進了深淵。西門街的居民開始往燈光球場的地震棚聚集,等待地震的到來。燈光球場也沒電了,球場的發(fā)電機年久失修怎么也發(fā)動不起來,那巨大的白熾燈暗淡無光。
張光芒帶著他的手下把西門街的老人們都接到了燈光球場。有的老年人年歲大得走不動,他們便背著他們轉(zhuǎn)移。他們讓老人們住最好的帳篷,就是球場中心的位置,那兒即使球場看臺震倒也沒有危險。張光芒把原本住在里面的人趕走,已經(jīng)住下的人雖然不服氣,但迫于張光芒淫威,只好搬走。
我們家就是被驅(qū)趕的家庭之一。我覺得張光芒這么做非常過分。我爸在酒廠是工會干部,也算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看著我爸忍氣吞聲的樣子,我非常瞧不起他。
晚上,張光芒的手下都穿著雨衣,冒著瓢潑大雨和滾滾雷鳴往看臺下的更衣室涌。我知道有事兒,和郭昕擠了進去。里面漆黑一團,只有更衣室墻上掛著一盞油燈,發(fā)出微茫的光。張光芒坐在油燈下面,張光芒的邊上站著郭大。他的腳一高一低,使他看起來左右肩膀嚴重傾斜。郭大看上去臉色蒼白。
只見張光芒使了個眼色,有兩個人上前,把郭大按住,放在刀案上。其中一個人拿出一把匕首,割郭大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也許是郭大手指的骨頭不易切割,好久,兩節(jié)手指才被割下來。整個過程郭大沒喊一聲。
我看到血液從斷指處洶涌而出,恍似噴泉。郭大似乎并沒在意,他冷靜地從地上撿起兩個指頭放入口袋。
張光芒環(huán)視了一下四周,對手下人說:“郭大破壞了家法,擅自收小孩做學徒。誰壞了家規(guī)誰就是這個下場。”
我和郭昕不敢再看下去。我擔心張光芒發(fā)現(xiàn)我們在場會把我們的手也剁了去。我左手緊握著右手,向外逃竄。
這個夜晚,地震并沒有來。第二天早上,暴雨突然停止,天放晴了。大家都沒回家,好像他們在地震棚里找到了意想不到的樂趣。當然,外在的原因是街道干部不讓大家回去,怕有不測;再說家什都搬了出來,萬一今晚又狂風暴雨,搬來搬去實在麻煩。都想見機行事。
我們從燈光球場溜出來,看到郭大正坐在西門橋邊上,他的右手纏著紗布,紗布上滲滿了血,他的左手心里放著他那兩截手指。在清晨的陽光下,郭大的臉上布滿了疑惑,好像他手中的那兩只指頭就如這世道,讓人看不明白。我們滿懷同情地過去,坐在他面前。我說:“是我們害了你。”
“同你們沒關(guān)系?!惫笳f。
但我還是覺得和我們有關(guān)系。我說:
“還能干活兒嗎?”
“什么?”郭大的目光刺向我。
“我是說……你的左手還……”我瞥了他一眼,“還……可以從沸水中夾出硬幣嗎?”
郭大的臉一下子黑了,他狠狠地把那兩截手指砸到我臉上。我的臉被砸得火辣辣地生痛,就好像手指上的指甲在臉上鋒利地劃了一道。
我從地上撿起兩截手指,想起這兩只靈巧的手指曾那么出神入化,我幻想要是這兩只指頭接在我手上,我是不是會因此變成神偷?
郭大見我發(fā)愣,一把從我手里奪走那兩截指頭,放入口袋,走了。他的背影是怒氣沖沖的。
“他的手指還可接上去嗎?”郭昕問。
“接上去也不會那么靈活了?!蔽艺f。
郭昕看了看天空。天空晴好。郭昕問:“地震還會來嗎?”
“我不知道?!?/p>
“你還希望地震來嗎?”
“我不知道?!?/p>
李冬梅從燈光球場出來。一會兒,她來到我們跟前,問我們郭大去哪里了。我說:“你找他干嗎?”
李冬梅說:“郭大的手指真的被砍掉了?”
“豈止是手指,他們還割了郭大的命根子?!惫空f。
李冬梅白了我們一眼,扭著屁股向西門橋走去。她大概找郭大去了。看來郭昕說的沒錯,那晚郭大身下真的可能是李冬梅。
我對李冬梅看上郭大感到不可思議。我在腦子里過了一遍和李冬梅有關(guān)的男人,似乎都有殘缺,馬哲是個酒鬼,左眼差不多快瞎了,而王福睪丸腫得像氣球,據(jù)說已是太監(jiān)……這樣一想,我覺得李冬梅喜歡郭大也不值得大驚小怪了,也許李冬梅就喜歡殘缺不全的身體。
晚上又下起了暴雨。開始來勢兇猛,后來雨突然停了,夜晚的天空慢慢明亮起來,令人想起某個雪夜。夜空中竟然有一層少見的紫藍色光暈。
瞬間降臨的寧靜讓我明白地震應(yīng)該不會再來了。
這天晚上,人們不再擔心家園的安全。他們打算好好睡一覺,明天一早就殺回西門街。整個燈光球場猶如一張巨大的嬰兒的搖籃,睡夢中的人們臉上呈現(xiàn)初生嬰兒般的安詳,充滿了滿足感和幸福感。
半夜時分,燈光球場的大燈突然亮了。那巨大的白熾燈射向更衣室上面的平臺。人們最初以為天亮了,紛紛從地震棚里鉆出來。他們被那白熾燈刺痛了雙眼,瞇著眼望向燈光的盡頭。
我也從地震棚里鉆了出來。我看到在雪亮的燈光下,一對男女在更衣室上面的水泥平臺上赤身裸體地糾纏在一起,雪白的肌膚十分耀眼。白熾燈的照射讓兩人驚慌,兩人蜷縮成一團。但燈光一下子熄滅了,剛才所見猶如驚鴻一瞥。
雖然沒看得太真切,人們都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無論如何這種行為在當年絕對是禁忌,簡直是大逆不道。
有人高叫了一聲:“不準耍流氓,抓住他們?!?/p>
張光芒的手下迅速爬上屋頂。一會兒,一個男人被反扭著手臂,從屋頂上拖了下來,架到籃球架下。我和郭昕擠到前面,一眼認出那人是郭大。
“怎么只有一個人?”郭昕問。
我也疑惑。我問:“你認出女流氓了嗎?是不是李冬梅?”
我本能地回頭在圍觀的人群中尋找李冬梅。人群黑壓壓地聚在一起。
燈光球場的白熾燈再次亮了起來。只見郭大被赤身裸體倒掛在了籃球架上。由于白熾燈是從背面打在郭大身上,我看不清郭大臉上的表情。
張光芒和他的手下這時已站在大燈的對面,看著這具肉體。
我心跳如鼓,好像地震正從沉睡的地底下滾滾而來。
這時郭昕讓我看張光芒手中的手表,是那塊上海牌手表。一會兒,他利用手表上大燈的反光照射郭大的身體。那反光先在郭大的腹部停了片刻,然后移到了郭大的下身。郭大那兩顆睪丸和粗壯的陰莖倔強地倒掛著。當手表的反光移到郭大臉上時,我看到郭大的臉上呈現(xiàn)的不是痛苦,而是神秘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