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從《繁花》想開去,做一組“視覺上海賦”
日前,“上海賦——影像 攝影 繪畫 1934-2024”特展正在位于烏鎮(zhèn)的木心美術館舉行,以木心《上海賦》為題,涵蓋上世紀三十年代至今的上海主題影視劇經(jīng)典片段、攝影與繪畫作品140余件。這也是木心美術館開館以來展品種類最多的展覽。
“上海賦”特展海報外墻
在木心美術館的地下一層展廳,文本、圖畫、影像密密麻麻地包圍著,把觀眾拉入一個宛如壓縮后的時空。一面巨幅的《繁花》群像照正對著走進來的觀眾,展覽中的時間線也從劇集里的90年代向前和向后延伸。陸元敏和雍和的攝影作品朝向昔日生活的不同面向,前者觀察著老房子里的百態(tài)人生,后者抓拍了九十年代初的瘋狂股民,也成為劇版《繁花》劇情的一種佐證。另一邊,從張樂平的《三毛流浪記》散頁,到民國時期上海商業(yè)美術“總教頭”張光宇的作品,再到小說《繁花》作者金宇澄繪制的大量圖畫,有一條隱形的線索,把它們拉到了一起。
“四十年前,木心忽起鄉(xiāng)愁,寫成《上海賦》,其中歷數(shù)老上海做西裝的種種講究,被引入《繁花》首集的臺詞……”陳丹青在展覽“上海賦”的前言里說道。一部《繁花》召回了一個老上海,那是中國電影的誕生地,也是木心《上海賦》里寫的“暴起的,早熟的,英氣勃勃的”大都會。劇版《繁花》的開篇,爺叔給阿寶挑西裝,“講料作、尊英紡”還有“三件頭、兩件頭”的各種講究,正是引用自《上海賦》里的描述。
木心的大衣,爺叔的中山服,阿寶的西裝,一齊出現(xiàn)在展廳里,那是過去幾十年各路人物登場的上海舞臺一角。在另一邊陳列的影視作品的片段里,還有更大的時空容量。1934年到1957年相繼出品的《再會吧,上?!贰恶R路天使》《太太萬歲》《烏鴉與麻雀》《三毛流浪記》《不夜城》,阮玲玉、趙丹、周璇、上官云珠等老牌明星出演。到了六十年代出品的《女理發(fā)師》與《霓虹燈下的哨兵》,娛樂業(yè)有了不同的時代特征。自九十年代到新世紀,滬語版《孽債》和《奪子戰(zhàn)爭》,講的是家庭敘事。入新世紀,《羅曼蒂克消亡史》《奪冠》《愛情神話》出現(xiàn)在電視熒幕,再到《繁花》,開啟了一場對上海的重新發(fā)現(xiàn)。
在接受澎湃新聞書面采訪時,陳丹青表示,木心美術館的特展大致都是在木心《文學回憶錄》里提到的文學家藝術家里找,“能借到的就借來展——尼采、莎士比亞、拜倫、王爾德、巴爾扎克、托爾斯泰、魯迅……年底肖邦展,明年春是貝多芬展。今年因《繁花》弄了《上海賦》展?!睆拿佬g館出來,進入濕熱的空氣和年輕的人潮,又是另一個時空。“來烏鎮(zhèn)的多數(shù)游客是年輕人,為什么他(她)們喜歡來呢?”陳丹青說,他不知道,但對于一座美術館來說,總是好的。
《上海賦》的結尾,木心寫,“我對海派輒作如是觀,故見其大,故見其失,故見其一蹶不復振一去不復返。再會吧上海?!标惖で嗾f,《繁花》展示了木心那代人從未夢見的新上海,至于她的活力和劇情,“值得當今的導演大顯身手,再做一‘賦’”?!斗被ā返臒岢币矔淠唬€有以后。
【專訪】
澎湃新聞:根據(jù)介紹,這場展覽是木心美術館開館至今內容最豐富、頭緒最繁雜的一個特展,在籌備的過程里遇到過哪些困難?
陳丹青:困難是向各個公司申請版權。好幾部影視談不下來?!斗被ā凡糠?,承王家衛(wèi)支持,給了爺叔和阿寶的衣裝皮鞋,還有近乎文物的紙片:1993年《經(jīng)濟報》的合訂本,1992年的股票票證。
金宇澄和張光宇作品墻
澎湃新聞:“上海賦”展出了張光宇的一系列圖像作品,對于今天的觀眾來說,張光宇的名字相對陌生,怎樣去理解他的影響?
陳丹青:好幾位九零后看了展覽,都說張光宇的畫最好。好東西自己會說話,就像好看的人,人堆里一眼被看見——但年輕人此前根本不知道有過張光宇。
民國上海給我們留下的美學上的印象,全都因為有個張光宇。中國現(xiàn)代美術史,徐悲鴻帶回歐洲沙龍繪畫,齊白石刷新了明清傳統(tǒng),張光宇則奠基了傳統(tǒng)中國從未有過的都市商業(yè)美術,而且是真正現(xiàn)代的,與當時歐美都市商業(yè)美術同步。
當然,前提是,得有一個上海做他的舞臺。在他的時代,上海是全新的都市。
澎湃新聞:你說金宇澄的畫作“從某種程度上銜接了從張光宇那里被中斷的文脈”,具體是怎樣的文脈?
陳丹青:你得看金宇澄的畫:各種字體設計、都市想象切片、介乎雜志與海報的圖像美學……但沒有人(包括他自己)會想到和張光宇的關系,因為建國后,特別是改革開放后的都市商業(yè)美術分散到無數(shù)官方或私營設計公司,不再有張光宇那樣的總教頭了。
澎湃新聞:展覽里從多個維度共同構建的上海,是你生活過的上海嗎?
陳丹青:別說我生活過的上海,《繁花》里的那個上海也已消失。
澎湃新聞:展覽呈現(xiàn)出過去九十年的上海面貌,和今天的上海城市文化會有怎樣的關系?
陳丹青:變化中的關系。每座中國城市歷經(jīng)了劇烈的變化,尤其是過去三十年。
澎湃新聞:展覽中回溯了90年前的上海都市電影,之前你說過三四十年代的上海電影人建構起“都市電影”,而后這一主題流入香港,內地影視至今談不上都市主題,如何理解“都市電影”的概念?
陳丹青:中國有許多影片的故事發(fā)生在都市,但我們還沒確立“都市電影”這個概念。香港就是都市,周邊沒農(nóng)村,香港導演拍慣了都市電影。伍迪·艾倫拍的多是“都市電影”,因為主角是“紐約”。幾年前的《愛情神話》總算是“都市電影”了,全片每個角色的故事,說出了“上海”。
澎湃新聞:在集中展示的上海電影部分,從1997年的《奪子戰(zhàn)爭》和2016年的《羅曼蒂克消亡史》之間,中間幾乎有二十年的“斷代”,從20世紀90年代末開始,這段時間的上海影視發(fā)生了什么?
陳丹青:我不確知“上海影視發(fā)生了什么”。就我所知,自從最后一位上海籍導演謝晉停手,迄今再沒出現(xiàn)具有全國性影響的上海導演。程耳是“斷代”后頭一位撿起舊上海主題的導演嗎?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這是不是電影工業(yè)的變遷。但我確知文化中心不斷北移的過程,差不多從九十年代開始,上海出現(xiàn)國內一流的美術館、音樂廳,電影節(jié),但不再是文化中心。再者,各省市不同代際的優(yōu)秀導演取代了早先的“電影制片廠”。
澎湃新聞:你是怎么看《繁花》與滬語影史的這種關系的?在你看來,《繁花》回應了滬語電影的哪些傳統(tǒng)?
陳丹青:好像不是回應,而是大舉刷新。早年的滬語電影總有話劇腔,王家衛(wèi)怎可能銜接那個傳統(tǒng)?不過九十年代的上海滬語電視劇早已這么做了,就是,讓人物就像在家里或馬路上那樣說話。但滬語版《繁花》的經(jīng)典段落是吵架斗嘴,我從未在任何滬語電影中看到這般淋漓盡致的演出。
澎湃新聞:《繁花》的熱播引發(fā)的對于上海文化的關注,你之前評論說“多年來,上海和上海人總算進入大規(guī)模敘事”,你會怎么看“上海文藝復興”或者“滬語文藝復興”這樣的討論?
陳丹青:《繁花》的熱播與熱議,是一次性的,會冷卻。當一段歷史——譬如九十年代的炒股與致富故事——進入影像敘事,進入文藝,情況正好相反:這一切過去了,不再有,想看嗎,去看《繁花》。
倒是前幾年的《愛情神話》亮了一亮。以上海這樣的國際都市(相對巴黎和倫敦),本該有一百部類似的都市電影。上海有多少多少故事沒被說出,可是呢,目前只有這一部。我們且等下一部吧,但“文藝復興”這樣的詞,不能隨口說說的。
當然,王家衛(wèi)的野心與能量,足夠嚇人,《繁花》的規(guī)模即便在一流英劇美劇那里,也算大制作,或許因此會有“文藝復興”的錯覺吧。我們需要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