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釣》
《獨釣》
作者:楊知寒
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
ISBN:9787020187133
作者簡介
楊知寒,1994年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人民文學》《當代》《花城》等刊,曾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等刊選載。出版小說集《借宿》《一團堅冰》《黃昏后》《獨釣》。獲華語青年作家獎、人民文學新人獎、蕭紅青年文學獎、丁玲文學獎、寶珀文學獎首獎等。
文摘
黃桃罐頭(節(jié)選)
1
江紅玉每次去江福芝家的時候都要在樓下小賣店買兩瓶黃桃罐頭帶著。江福芝是她姐,還住在一個小區(qū)里,按說每次登門不用這么客套,但江紅玉堅持認為有這兩瓶罐頭,姐姐家的門檻才能放低,讓自己好邁。這種堅持有兩個原因,一是江福芝住著小區(qū)里好地段的一幢樓,面積有一百二,南北通透,三房兩廳。裝修上壓人一頭,像宮殿像城堡,每個房間的墻面上都鋪滿了各色的墻紙,講究四面不露白。后一個原因是江福芝是大老婆生的,她和弟弟江紅軍則是小老婆生的,雖說現(xiàn)在不論嫡庶了,可從小看慣了媽媽在大媽媽面前低頭不言聲,也就看慣了自己在江福芝面前低頭不言聲。
江福芝家在六樓,城市里剛起樓的時候,有錢人都選樓層高的買,說站得高望得遠。實際上在那之前大家都住著大雜院平房,才有這番比較。江紅玉提著兩瓶罐頭,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往上爬,一樓是家做生意的,小區(qū)里很多一層都用來自家做小買賣,這一家用來做飯店了,油煙味兒爬到三層樓時還聞得見,真好聞。江家過去不算富有,父親是個教書的,后來下場不好,很早便死了,母親也不跟三個孩子多說,江紅玉便只能記得住父親的書法寫得好,家里還留了幾幅。后來這幾幅字也換過糧食,不多,母親就更不愛跟他們提起父親了,說日子這么苦都是因為他愛寫字兒。日子是苦,主要是餓得人發(fā)慌,嘴里都干苦干苦的,日子能不苦么?所以江紅玉愛聞油煙味兒,每次爬到六樓姐姐家門口了,也總能聞見一股炸魚燉羊肉的味兒。
這天又讓她聞見燉羊蝎子的氣味兒,從鐵皮門后邊一縷一縷勾魂似的飄出來,飄得江紅玉慢慢提了一口氣,吸滿到肚子里。姐夫是個回民,回民在城里是大戶,從清末就在這兒,幾個家族幾個姓氏都是有數(shù)的,數(shù)老蘭家人口多,老穆家勢力大。姐夫叫穆子清,在穆姓家族里排行老五,稱五爺。穆家媽媽一生生了九個,個個念了大學,九個有半數(shù)在北京、沈陽,穆子清一年中也有一半的時間在北京工作。于做什么,江紅玉不知道,因為姐姐一次說一個樣兒,問多了就顯得自己不懂。只知道穆子清在北京掙了大錢,不然也不會有這么體面的一套房子,養(yǎng)了兩個姑娘一個小子像公主子那樣過日子。江紅玉喜歡孩子,尤其喜歡姐姐的三個孩子,他們個頂個兒漂亮,遺傳了姐夫家族里高鼻深目的基因,個頭挺拔。江紅玉敲門的時候,是穆非來開的門,叫她老姨。小時候穆非沒少讓自己幫忙看著,和別的男孩不太一樣,穆非不淘氣不闖禍,讓他坐就坐,讓他吃就吃,只有一樣不能夸他好看,一夸就哭??赡路堑拇_好看,一米八的瘦高個子,皮膚白皙還總愛穿件白襯衫,清爽靦腆。剛從醫(yī)學院畢了業(yè),準備進醫(yī)院工作。穆非接過江紅玉手里的罐頭,回身給她拿拖鞋穿。非非,你媽你爸在家?江紅玉一面換鞋一面問。穆非十八了,不喜歡人家叫非非,說一聲都在餐廳呢,就回自己屋里去了。
穿過狹長的廚房,有一間面積比江紅玉家臥室還大一倍的餐廳。穆家人平日在那兒吃飯,實木大餐桌,五個人五把椅子。餐廳的面積足夠放下更多的東西,便有一個一米長的大魚缸,養(yǎng)了蘋果劍、紅綠燈什么的,搖搖曳曳。魚缸旁邊是張單人床,小女兒穆婷假期從日本回來時,就在這兒睡。江紅玉走進時看見餐桌上有三五個盤子,都拿盆罩著,就知道他們要么還沒吃,要么吃過了。江福芝嘴里還嚼著東西,讓江紅玉直接坐床,江紅玉一屁股坐著了個東西,穆婷急忙叫了一聲,尖得很,說我的帽子啊老姨。她也有十七了,十六歲那年穆子清托關(guān)系想讓兒子女兒去日本留學。穆非死活不去,穆婷倒是闖實,去了一年。這次中間回來,說歇歇還要去,那邊好。這帽子是在東京商場里買的,駝色羊絨的,款式國內(nèi)沒有。江紅玉連忙躲開,帽子坐癟了,慢慢彈起來。穆婷拿回在手里盯著不放,似乎再晚一會兒,它就死活彈不回原來的形狀了。
說幾遍了你的東西好好放,不聽又瞎咋呼。說話的是大姑娘穆雅,高中畢業(yè)后在鋼筆廠上班,后來穆子清跟她說姑娘別干了,看清大勢,趕緊下海,爸給你投錢。穆雅的膽子不比穆婷小,差距在心眼上。她說爸我想開個美容院,穆子清說行啊,可說好了就這些錢,怎么經(jīng)營管理是你的事。我在家待的時間也不長,管不了你。穆雅于是在一馬路租了門市,裝潢起美容院來,像其他美容院一樣承諾了種種能耐:文眉、文眼線、拉雙眼皮、點痣、打耳洞??膳R到裝潢結(jié)束才發(fā)現(xiàn)身邊沒有能兌現(xiàn)這些能耐的人,請人的錢她想省了,這些手術(shù)她沒做過也看小姐妹做過,便想學著自己來給人做。這就是差距在心眼上。開張第三天好容易來了一個人,說拉雙眼皮。穆雅拉完只眼睛,感覺沒那么難,于是很快拉好了第二只。女顧客疼得要命,拿鏡子一看第二只眼睛果然拉毀了。穆雅覺得自己好歹拉好了一只眼睛,那只眼睛的錢就該付。女顧客沒說什么,捂著眼睛給了錢。結(jié)果第二天還沒去開門,站在街口就發(fā)現(xiàn)店被人砸了。
穆婷說你就是缺心眼,傻大姐傻大姐說的就是你。等我回來吧,跟著妹妹干。穆雅白她一眼,不說什么,自己干的事兒是個笑話,她也覺得,還經(jīng)常和別人講,把別人和自己一起逗得哈哈樂。穆雅對事業(yè)沒什么大要求,現(xiàn)在這個階段她心思都在感情上。對方是車輛廠的工人張勇,他們是高中同學,穆雅喜歡張勇會吹笛子,愛穿皮夾克。喜歡穿著皮夾克的張勇下了班來接她,專給她吹笛子。
近張勇天天找她,穆雅天天心情不錯,愿意替人主持公道,再說老姨對他們幾個孩子,真是很好的,穆婷不該那么說話。江福芝看看丈夫穆子清的臉,對方還算和氣,但她知道穆子清不喜歡江紅玉過來,尤其不喜歡對方總是趕著飯點兒來。穆子清的理由不是小氣,他跟妻子說過,嫁了我你就是回民,你妹妹和我沒關(guān)系,她得忌口,不方便。江福芝是經(jīng)過苦日子的人,沒有穆子清,她還不知道鍋包肉也能用牛肉做。于是每回妹妹來,她都搶著蓋好菜碟子,指揮孩子們保持安靜,能打幾個嗝好,千萬別咽口水。穆子清則一動不動,大家氣度地邀請江紅玉多坐一會兒,別客氣別拘束。然后抽著他從北京帶回來的三五香煙,聽聽姊妹倆說什么。
江紅玉心里算得沒有錯,兩罐黃桃罐頭是有用的,給他們吃多了葷腥的腸胃解解膩。穆雅已經(jīng)把罐頭提到餐廳來,用刀子撬開瓶蓋兒,分給妹妹一個勺,自己拿一個,撈一塊放在還沾著米粒的飯碗里,問母親來不來一塊兒。江福芝喝了一口罐頭里的糖水,開說不喝了,轉(zhuǎn)臉向江紅玉,你老姨呀就是太客氣,每回都帶。別說你帶的她們就還愛吃,我也買過,沒人吃呀。奇了怪了。江紅玉說,這個牌子是老牌子,桃嫩。江福芝用手撥弄下瓶子,轉(zhuǎn)過商標來說,那我得記住。江紅玉說,姐你喜歡我下次多買幾罐。江福芝說,嗨,哪兒還用啊,你自己過也不容易,有那閑錢兒自己買點兒好吃的,別舍不得。江紅玉笑著點點頭,在姐姐和兩個外甥女吃罐頭的時候,視線兜了又轉(zhuǎn),去看吞云吐霧的穆子清。姐夫也是快五十的人了,看著比她認識的任何同齡人都精神,還是氣質(zhì)不一樣。頭發(fā)茂密得像年輕人,微卷,眼珠是褐色。鼻子又高又大,架著眼鏡不說,鏡片兒的顏色還和別人不一樣,是紅鏡片兒。不知道平時看人是不是人臉都是紅色的,挺有趣兒。她這么一個人笑著,發(fā)現(xiàn)穆子清也對自己笑,又和藹又穩(wěn)重,真羨慕姐姐找了這么個男人。
這么多年姐夫雖說沒幫襯過,可也沒擠對過她,江紅玉有句話憋在肚子里太久了,晚上在床上睡不著,翻來覆去地想,想到后只有姐夫能幫自己這個忙。九個兄弟姐妹,家家開枝散葉,穆家得有多少人。穆子清撣撣煙灰,坐著沒什么意思了,要江福芝讓個地方,他起身去客廳看會兒電視,你們聊。江紅玉忙雙腳點地,向前躬了下身子說,姐夫我有點兒事。你再坐會兒,我來就是想跟姐姐和你商量這個事兒的。
穆子清想再坐回去還得讓江福芝讓地方,有點兒費事,便一同坐在了單人床上,和江紅玉隔了距離說,啥事你開口。說完用余光瞥江福芝,妻子臉色開始暗沉了,連穆雅和穆婷都察覺,勺子雙雙放下,桃不吃了。唯恐是借錢。江紅玉低著頭,說,姐,我這幾年身體也不大好,有時遇個事你和紅軍離得遠,也難幫。我想讓家里添個人,幫幫我。江福芝松了一口氣,妹妹一輩子沒結(jié)婚,年輕時長得不好看,個子矮小,腿也有點兒殘疾,才沒人要?,F(xiàn)在歲數(shù)大了,倒耐看些,找個人過日子是應當?shù)模膊浑y。穆婷有點兒憋不住想笑,其實大姐穆雅也想笑,畢竟老姨一把年紀了,還有這個心思。穆雅繃住了笑,熱情地說,老姨早該往前邁一步了,我?guī)湍阆胂肴恕D伦忧宀蛔尯⒆悠鸷?,剛準備找找自己有哪些年齡相當?shù)呐笥芽梢越榻B,就被身旁江紅玉一雙熱望的眼神盯牢了。江紅玉一心一意地求他,姐夫,我不要老伴,我想要個孩子。我一輩子給別人看孩子、帶孩子,就想有個自己的。能跟我說說心里話,給我養(yǎng)老送終。要個男孩,像非非那么大好,要已經(jīng)懂事的。
魚缸里時而響起水泵運作時的嗚嗚聲,一條紅魚在追逐一條黃魚,它們共同追逐的是一只線蟲的尾部。踢球一樣用魚嘴拱著,誰也吃不著。穆非穿過廚房走進來,說,誰叫我?他發(fā)覺老姨將本來掛在父親身上的眼神,倏然掛到自己身上,有點兒眼淚巴巴。江紅玉吸了一下鼻子,嘆了一口氣。心想姐姐命怎么這么好,這么順,能讓非非叫自己一聲媽該是什么感覺,一面耐心等待姐姐姐夫?qū)@件事的答復。江福芝說,你們幾個沒事別在這兒待著了,回屋去。穆雅穆婷都走了,穆非還在。他問母親有件藍襯衫去哪兒了,淡藍色的,要出去見朋友穿。江福芝說穿白的好,那件舊了,扣都快掉沒了,找不著。穆非沒說話,扭臉走了。江紅玉抬頭看著穆非的背影,又想起八九歲時的他,天天讓自己寶貝著,他什么習慣她都清楚。忍不住想跟姐姐說非非從小就不愛穿新衣服,因為學校里有孩子笑話過他,說他是新郎官,就這么回事兒。話到嘴邊又咽下去,那不是自己的孩子,她現(xiàn)在正跟別人求孩子呢。
求一個穆家孩子。穆子清知道江紅玉的心思以后,不單不笑,話也不說了,都讓江福芝去說,他已經(jīng)表過態(tài)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