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的綻放
一
早春的杭州,多雨。驚蟄這天,雨淅淅瀝瀝下了一整天。
短視頻平臺上,有不少關于“驚蟄”的短片。管升聲的這一條顯得有些獨特——它是“無聲”的。
頭戴黑色鴨舌帽,穿一件紅色衛(wèi)衣,視頻里的管升聲雙手比劃著,正在打手語。
視頻配有字幕。管升聲“說”:“今天驚蟄了,如果聽不到雷聲,是不是錯過了什么?”這時,他的神情有些黯淡。
緊接著,神采又重新回到他的臉上。他“說”:“有時候錯過也是一種幸福,至少不用擔心被雷聲吵醒?!彼^枕著手歪向一側,閉上雙眼。顯然,這是“睡覺”的意思。笑意爬上了他的眼角和嘴角,他似乎在享受美夢。
新年伊始,管升聲開始更新“管叔叔講事手語版”系列短視頻。每期一個主題,管升聲自導、自演、自拍。管升聲從小就失去了聽力。他的世界是無聲的,卻是有夢的。
三年前,管升聲和同是聽障人士的鄭正啟、王盛蕾開了家攝影工作室。
攝影工作室在拱墅區(qū)潮鳴街道的艮園社區(qū)。穿過熱鬧的街心花園,我來到這里。管升聲、鄭正啟、王盛蕾三人都在。
三人都是80后。和視頻里一樣,管升聲一身運動休閑打扮,年輕有活力。鄭正啟戴眼鏡,斯斯文文。見到我來,兩人起身,微笑相迎。一旁的王盛蕾微胖、圓臉,熱情地同我打招呼。
同管升聲、鄭正啟從小就失去聽力不一樣,王盛蕾還有殘余聽力,可以口語交流。
“我們仨,離開誰都不成?!蓖跏⒗偎室恍?。在這家工作室,鄭正啟攝影,管升聲攝像,聯(lián)絡溝通的工作則交給王盛蕾。
我和三人交談時,管升聲和鄭正啟用手語講述,王盛蕾幫我翻譯成口語。這是三人的默契。
鄭正啟和管升聲是校友,都曾在浙江特殊教育職業(yè)學院讀書。畢業(yè)后,管升聲去了糧食收儲公司,鄭正啟在一家絲綢廠做設計。后來,因為攝影這一共同的愛好,兩人熟絡起來。他們用鏡頭捕捉美好,光和影就像是他們未曾發(fā)出的“聲音”,幫他們去表達、去訴說。
兩人常在一起交流攝影技術,一起去西湖采風。后來,“一起開一家攝影工作室”的想法開始萌生。
那時,鄭正啟已待業(yè)一段時間。為了開工作室,管升聲決定辭去原來的工作。這份工作,管升聲已經干了十年,穩(wěn)定,待遇也不錯。
“開攝影工作室,能養(yǎng)活自己嗎?”“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搞得定嗎?”管升聲跟父母商量,父母拋出一連串的問題。
這些問題,管升聲不是沒想過。但回味起拍照帶給自己的喜悅和滿足,他還是想去更大的世界闖一闖。
一開始,兩個人滿懷激情,可真正干起來,才發(fā)現(xiàn)創(chuàng)業(yè)不易。去哪兒找場地?怎么辦手續(xù)?兩人一籌莫展。
兩人想到了王盛蕾。王盛蕾是他們在聾人協(xié)會認識的朋友,在社區(qū)工作,熱心、愛張羅。一聽兩人要創(chuàng)業(yè),王盛蕾打心底里佩服,立馬答應幫忙打聽聯(lián)絡。
三天兩頭去街道跑、去殘聯(lián)問,還真讓王盛蕾找到個好場地。
當時,有個場地閑置,潮鳴街道打算用來扶持殘障人士就業(yè)。在王盛蕾的積極爭取下,街道同意了他們的創(chuàng)業(yè)計劃。讓三人喜出望外的是,街道不僅減免了租金,還承擔了工作室的裝修。
幫著幫著,王盛蕾不知不覺把這件事當成了自己的事在忙活。工作室很快就要開張了,真正的挑戰(zhàn)還在后頭。他倆應付得來嗎?王盛蕾不放心,干脆和他倆一起干!
就這樣,管升聲和鄭正啟有了新的“合伙人”。
“他倆是‘技術流’,我是‘大管家’,活兒都是他們干的?!彪m然王盛蕾不居功,但管升聲和鄭正啟心里知道,王盛蕾幫他們架起了一座橋。
工作室從管升聲和鄭正啟的名字中各取一個字,名為“升啟”——這是一個充滿希望的美好開端。
幾年下來,工作室積累了穩(wěn)定的客戶群,訂單多來自杭州的殘聯(lián)、街道、公益組織等?!吧龁ⅰ钡膱髢r公道,服務又好,在當?shù)赜锌诮员?/p>
我環(huán)顧工作室四周,40多平方米的房間里擺放著各種攝影攝像器材,顯得有些局促。擱板上的攝影作品和獲獎證書,見證著鄭正啟和管升聲的“高光時刻”。去年,鄭正啟在第七屆全國殘疾人職業(yè)技能大賽中獲攝影藝術創(chuàng)作項目第三名,還成為杭州亞殘運會專業(yè)攝影師。
二
王盛蕾和管升聲外出拍攝,我和鄭正啟在手語翻譯平臺的幫助下聊了一會兒。
工作室時不時有人進出,一位身穿藍色外賣服的騎手推門進來。當兩人用手語交談時,我才知道他是鄭正啟的朋友,也才知道他是位聽障騎手。他的名字叫黃毅,順路幫鄭正啟捎些東西。
說起這位認識十多年的老友,鄭正啟豎起大拇指,說他很能吃苦,人品也好。我想了解黃毅的故事,便跟鄭正啟要了聯(lián)系方式。
黃毅的微信頭像是他參加自行車騎行比賽時的照片,是鄭正啟拍的。
和黃毅再次見面,是在大關街道的一家快餐店,黃毅常來這里取餐。幫我們翻譯的是“手語姐姐”無障礙交流服務中心的志愿者支健,是個20多歲的青年。
在跑外賣之前,黃毅在一家扇子廠畫了十年的扇面。這份工作沉靜,不需要太多溝通,許多聽障人士都在從事這樣的“手藝活兒”。
扇子廠有段時間經營不景氣,黃毅的收入隨之減少。這時,黃毅聽說一位聽障朋友跑外賣收入可觀,便想試試。
平日里,他愛運動,騎自行車、越野跑,獎牌放了一抽屜?!芭堋蓖赓u,自己肯定能行!
從一開始兼職到后來全職跑外賣,三年下來,黃毅成了站點“單王”。
黃毅點開了手機上的外賣應用。“103、101、101、112、100”,連續(xù)5天破100單!
我和支健朝他豎起大拇指,黃毅羞澀一笑。
日均配送80到100單,最高紀錄117單,月均近2000單。這樣的成績,健全人騎手也要對黃毅豎大拇指。
不過,黃毅依然記得第一次送外賣時的慌亂。
正是午餐高峰時段,這邊取餐等候時間久,那邊顧客催單的電話又打來了。黃毅想請服務員幫忙解釋,可比劃半天,服務員也沒明白他的意思。不一會兒,投訴就來了。一個投訴,如果被認定,就意味著好幾筆訂單白跑了。
沮喪、無助,在黃毅最初跑外賣的那段時間,這樣的情緒不時襲來。
向站點的隊長和同事請教,鉆研配送規(guī)律,一段時間的磨合后,黃毅適應了這份新工作。
同時,他也收獲了溫暖和感動。
通過外賣應用上的備注得知黃毅是聽障騎手,有顧客發(fā)來長長一段信息:“小哥,聽說你有溝通障礙,等下就放門衛(wèi)臺子上。辛苦了,路上注意安全!”送餐時,有的顧客還會彎彎大拇指表示感謝。
我問黃毅能不能跟他跑一次外賣。黃毅有些猶豫。他每天早上不到8點出門,跑單很拼,有時要過了半夜12點才收工,一直都在“趕時間”。
見我懇切,黃毅考慮了一下。下午2點到4點,訂單相對要少,他可以帶我跑一下。
第三次見面,還是上次那家快餐店。擔心我趕不上他的速度,黃毅沒有選擇通常的“派單”模式,而是去“搶單大廳”搶單,這樣便可以“搶”配送距離和用時較短的訂單。
黃毅給我發(fā)了條微信:“多注意安全?!蔽尹c點頭。
第一個訂單是去一家水果店取餐,再送往兩公里外的一個寫字樓。
“您好,我是聽障人,不能接聽電話,請您耐心等待……”接到訂單后,黃毅先給顧客發(fā)了條信息。平臺也根據(jù)不同配送場景設置了“電子溝通卡”,方便聽障騎手無障礙溝通。
黃毅戴上頭盔,調整好后視鏡的角度,把手機固定在電動車車把上,便出發(fā)了。我緊隨其后。
因為聽不到,黃毅格外注意交通安全。過路口時,觀察好路況再通行。轉彎時,伸出手臂,給后車提示。
等紅燈的間歇,黃毅看下有沒有值得“搶”的訂單。聽不到提示音,黃毅只能通過不斷刷新手機來獲取訂單情況。
健全人常用的語音導航,像黃毅這樣的聽障人士用不了。剛開始跑外賣的時候,他對周邊不熟悉,又用不了語音導航,便自行熟悉周邊路況,甚至摸到了不少小區(qū)里的近路。
第二個訂單是去藥店取藥,送往附近的居民區(qū)大關東六苑。
黃毅的配送范圍在大關街道周邊三公里的區(qū)域。跑外賣的這幾年,這個小區(qū)他不知道去了多少回。他熟悉小區(qū)的樓棟分布,也熟悉哪家哪戶常點外賣。同樣地,居民也熟悉他,知道他是一位“無聲騎士”。
這是個老小區(qū),沒有電梯,要爬樓。許多外賣騎手不愛接這樣的單子,跑上幾單,身體就吃不消了??牲S毅來者不拒,他把爬樓當鍛煉。他告訴我,最近在為杭州的一項馬拉松接力賽做準備,要跑十公里。
跟著黃毅爬到六樓,送達后轉身下樓,我大口喘著粗氣。
要說黃毅成為“單王”的秘訣,“能跑”就是之一。接到電梯房低樓層的訂單,黃毅會選擇爬樓,而不是等電梯,他說這樣可以節(jié)省時間。
又跟著黃毅跑了幾單,我的速度漸漸跟不上了。我跟黃毅告別,他再次叮囑我,“注意安全”。
三
離開杭州之前,我來到“手語姐姐”無障礙交流服務中心拜訪。
門口掛著“荷灣·暖咖”招牌,走進去是一家烘焙坊,香氣撲鼻。再往里走,別有洞天,“手語姐姐”無障礙交流服務中心的“大本營”就在這里。
毛董萊是“手語姐姐”的創(chuàng)始人,她的故事頗有傳奇色彩。
她是重度聽障人士,23歲時,通過自己的努力學會了開口說話。雖然發(fā)音有些含混,但交流已無太大障礙。她勤學苦練,成了專業(yè)的手語主持人,被人們親切地稱為“手語姐姐”。
十多年前,毛董萊和幾位手語愛好者成立了“手語姐姐”志愿服務隊。后來,志愿服務隊升級為無障礙交流服務中心。如今,“手語姐姐”由一個人變成了一群人。
他們中,有支健,還有00后姑娘譚鳳玲。
譚鳳玲扎著馬尾辮,眼神里透著股機靈勁兒。手語翻譯專業(yè)畢業(yè)后,她來到這里工作。在此之前,她已做了一年多的志愿服務。
服務中心工作間的電腦連接著杭州380多家銀行、醫(yī)院、車站、社區(qū)等公共服務點。聽障人士可以在這些地方掃碼,也可以通過“手語姐姐”平臺聯(lián)系志愿者。
那天是支健和譚鳳玲值班。
支健的父母是聽障人士,他從小在手語環(huán)境中長大,自然就學會了手語。他曾經是父母和有聲世界之間的橋梁,現(xiàn)在,他成了更多人的橋梁。
跟支健不同,在讀手語翻譯專業(yè)之前,譚鳳玲沒有接觸過手語,對聽障人士也不了解。
“我就覺得手語很帥氣?!闭f起為什么讀這個專業(yè),譚鳳玲的回答有些出人意料,但也符合她古靈精怪的性格。
真正和聽障人士接觸起來,譚鳳玲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語還需不斷練習。
在學校,她學的是通用手語。然而,在和聽障人士的交流中,譚鳳玲發(fā)現(xiàn),他們使用的手語更豐富也更個性化,不同地區(qū)之間也存在差異,類似普通話和方言的區(qū)別。
譚鳳玲一邊說話,手里的動作也沒停下。這已成了她的“職業(yè)習慣”。
聽障群體看起來跟健全人沒什么兩樣,但常常會因為溝通問題而碰壁。譚鳳玲很高興自己能幫助他們跨過一些障礙。
同時,聽障群體也感動著她,“他們很勇敢,很樂觀??吹剿麄兡敲磁Φ厣?,我就覺得沒有什么是做不成的?!?/p>
我跟幾位“手語姐姐”聊起這幾天的采訪經歷。無論是“升啟”的三人,還是黃毅,大家對他們都不陌生。
升啟工作室跟“手語姐姐”有過不少合作,是個優(yōu)質的合作伙伴,而黃毅的努力更是讓大家佩服。
離開杭州的那天,又下起了雨。
我發(fā)微信同王盛蕾告別,她說,下次來一定再去工作室坐坐。
我又給黃毅發(fā)了一條微信:“下雨路滑,注意安全。”
黃毅回復:“有補貼,多下雨真好?!辈⒏搅艘粋€笑臉表情包。
我眼前浮現(xiàn)出一個在雨中穿梭的身影。雖然聽不到雨落的聲音,但他能感受風兒拂過面龐,雨滴落在手上。從他無聲的世界里,我卻聽到了綻放的聲音,關于夢想,關于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