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文人如何看八股?
如今,“八股文”似乎已成為“形式主義”的代名詞。其實,從清末至今,人們對于“八股文”的評價都不甚高。想要了解歷史上的“八股文”,不妨先細看看明清文人對其的態(tài)度。
八股文何時真正成型
八股文是明清科舉考試的文體,它的名稱“八股”來自這種文體獨特的組織結構。八股文的形式要求非常嚴格,一般來說是由破題、承題、起講、入題、八股(包括起股、中股、后股、束股)構成,所以得名“八股文”。《明史·選舉志》說:“科目者,沿唐、宋之舊,而稍變其試士之法,專取‘四子書’及《易》、《書》、《詩》、《春秋》、《禮記》五經命題試士,蓋太祖與劉基所定。其文略仿宋經義,然代古人語氣為之,體用排偶,謂之八股,通謂之制義?!庇纱丝梢钥闯觯鞒x取的考試范圍比清朝的“四書”范圍更寬泛一些,同時也沿襲了宋代的經義之文,仿佛從朱元璋確立之日起就極為規(guī)范的八股文,但事實并非如此。明末清初思想家顧炎武在其《日知錄》中談到“經義之文,流俗謂之八股,蓋始于成化以后”,這也就意味著八股文真正成型是在明朝的第八位皇帝明憲宗朱見深時期。此外,乾隆命令方苞所編寫的《欽定四書文》也是從化治(成化、弘治)開始,從另一個角度驗證了顧炎武的說法。成化之前的明代科舉文章還沒有定型,并不講究八股的套路。
至于文章長度,與現(xiàn)在幾萬字起步的碩博論文相比,八股文堪稱精煉。明朝時,五經文滿篇以五百字為限,四書文滿篇則為三百字。此后文章字數(shù)逐步增加,清順治時期四書文的字數(shù)要求為四百五十字,康熙時期則為六百字,乾隆后則增加至七百字。關于字數(shù),考生是不允許隨意增減的。八股文如何寫更是要求嚴格,第一就是文章內容要體現(xiàn)儒家思想,要用儒家的觀點闡釋四書中的“義理”,對于四書的理解必須以南宋朱熹的《四書集注》為準繩;第二就是寫文章的時候要“入口氣”,要像古人那樣去講話。總之,這些條條框框加在一起,對于一位普通學子來說,不經過數(shù)十年的訓練很難寫出符合規(guī)定的八股文。
明朝文人對八股文的態(tài)度
雖然明清科舉考試最重要的部分都是八股文,但是明清文人對于八股文的態(tài)度有很大的不同。
明李贄在其《焚書·童心說》中談到“詩何必古《選》?文何必先秦?降而為六朝,變而為近體,又變而為傳奇,變而為院本,為雜劇,為《西廂曲》,為《水滸傳》,為今之舉子業(yè),皆古今至文,不可得而時勢先后論也?!痹诶钯椏磥?,“舉子業(yè)”的八股文與《西廂記》、《水滸傳》一樣,都可以稱為“古今至文”,可以說對八股文給予了極高的認可度,也說明八股文最初形成的階段,內容、形式上考生都有著一定的自由度?!肮踩敝械脑械涝凇冻稍牢男颉分姓劦健皶r文雖云小技,要亦有抒自性靈、不由聞見者?!边@其中的“時文”就是八股文,雖然袁中道是為八股文集做序,肯定有吹捧的味道,但認為八股文與傳統(tǒng)詩歌一樣可以萬古留存,想來袁中道自己的確是認可八股文的。即使袁氏三兄弟曾對八股文的危害有一定的批判,但也都不否認八股文的意義,甚至通過擔任主考官,選拔那些有自己獨特風格、抒發(fā)個人性情的考生作品,從而影響當時八股文的創(chuàng)作。
明代“后七子”中的王世貞算是對八股文批評得最激烈的,其在《與陳戶部晦伯》中言道:“甫離齔(幼童)即從事學官,顧其所習,僅科舉章程之業(yè),一旦取甲第,遂厭棄其事。至鳴玉登金、據(jù)木天藜火之地者,叩之,自一、二經史外,不復知有何書,所載為何物,語令人憒憒氣塞。”現(xiàn)代人看到這段文字是不是覺得太過熟悉?一些高考學子考完試后就“遂厭棄其事”,在這一方面古今也類似。此外,王世貞所談到的“自一、二經史外,不復知有何書,所載為何物”很快就被世人所知曉,因為一些大臣在上奏的折子上暴露出他們對于朝代順序的混淆。《儒林外史》中那位中舉的范進當了學政后,一日他的幕僚在與其聊天,說到一個老學究不知蘇軾,一次吃飯聽自己老師說“四川如蘇軾的文章,是該考六等(在清代,歲考成績共分六等,秀才如果考了六等,就要取消其秀才的資格)的了。”這位老學究就記下這件事,去四川工作了幾年后回來就告訴老師“學生在四川三年,到處細查,并不見蘇軾來考,想是臨場規(guī)避了?!弊罡阈Φ氖欠哆M聽完了幕僚的笑話,竟然一臉嚴肅地說:“蘇軾既文章不好,查不著也罷了。”趣事寫入《儒林外史》,只能當故事聽了,但藝術總是來源于生活,清朝初期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張岱的《快園道古》、周亮工的《書影》中都曾記錄明朝嘉靖年間侍郎汪伯玉公開談論“蜀人如蘇軾者文章一字不通,此等秀才當以劣等處之”,可見這個事情傳播范圍之廣,文人們也借此事件表達自己心中對于八股文的不滿。不過,明朝時期的文人對于八股文有建議、有抱怨,卻沒有提出過徹底取消八股文。
清代八股風評急轉直下
明末清初是文人對八股文的風評急劇轉換的時間點,越來越多的讀書人看到了八股文帶來的危害,甚至開始反對八股文。顧炎武寫文章始終強調“文須有益于天下”,對于形式、內容越來越呆板枯燥的八股文他是堅決反對的,其在《日知錄》中說:“文不可絕于天地間者,曰明道也,紀政事也,察民隱也,樂道人之善也。若此者,有益于天下,有益于將來,多一篇之益矣。若夫怪力亂神之事,無稽之言,剿襲之說,諛佞之文,若此者,有損于己,無益于人,多一篇之損矣”,這其中的“無稽之言,剿襲之說,諛佞之文”不就是說的八股文嗎?顧炎武還在《日知錄·科舉》中直言“八股之害,甚于焚書,而敗壞人才,有甚于咸陽之郊所坑者”,其認為八股文的危害要遠遠大于秦始皇的焚書坑儒。
處在同一個時期的王夫之對于八股文也做了專門的研究,還寫出了關于明代八股文的小史《夕堂永日緒論外編》,對于公認的明代八股名家都給予否定,王夫之認為“士皆束書不觀,無可見長,則以撮弄字句為巧,嬌吟蹇吃,恥笑俱忘”。
進入清代,不僅是文人反對八股文之風一浪高過一浪,就連皇帝也曾取消過八股文。康熙二年(1663年)八月的詔書中言:“八股文章實于政事無涉,自今以后,將浮飾八股文章永行停止,惟于為國為民之策論、表、判中出題考試”,這一舉動固然體現(xiàn)了這位年僅9歲的小皇帝對于八股文深刻的洞察,但六年后,也就是康熙八年又恢復了八股試士的制度,暴露出了康熙的無奈??荚嚾匀皇恰邦^場仍用四書五經試八股文,二三場論、詔、表、判、策如故”?!犊滴跗鹁幼ⅰ分?,康熙二十年(1681年),已經27歲的康熙與大學士明珠就策試貢士卷的一番談話,應該說也表達了康熙對于八股取士依然并不滿意,康熙言:“此卷文義盡優(yōu),但所論治河未能悉中肯綮。字跡秀潤,而工力未到……朕觀士子為文,皆能修琢字句,斐然可觀若令指事切陳,多不能洞悉要領”。
到了乾隆九年(1744年),又有大臣上書要取消八股文。這次上書的是滿洲正白旗的舒赫德,舒赫德在其奏折中談到“科舉之制,憑空文而取,按格而官,已非良法,況積弊日深,僥幸日眾。古人詢事考言,其所言者,即其居官所當為之職事也。今之時文,則徒空言而不適于用。且墨卷房行,輾轉抄襲,膚詞詭說,蔓衍支離,以為茍可以取科第而止,實不足以得人。應將考試條款改移而更張之,別思所以遴拔真才實學之道?!笔婧盏轮睋袅藛栴}但并沒有給出真正取代八股文的解決方法。反對派以大學士鄂爾泰為核心,鄂爾泰反對的理由是“非不知八股為無用,特以牢籠志士,驅策英才,其術莫善于此?!保ā稘M清稗史》)應該說,從康熙到乾隆都已經看到了八股文的問題,乾隆時期提出問題的舒赫德,還有堅持八股文的鄂爾泰,又有哪位是不知道八股文危害的呢?但解決這個問題難度更大,選取國家棟梁需要兼顧太多的因素,而八股文不管是內容、形式、培養(yǎng)時間、難易程度都恰恰剛剛好,可以說舍八股文后,還能如何考呢?
雖然乾隆沒有舍棄八股文,但從皇帝到大臣對于八股文的態(tài)度還是輕視的。乾隆皇帝欽定官修的《四庫全書》中關于明朝八股文只選了一集作為樣本,其它一概不收。八股文過去被稱為“時文”,對于很多文人來講,出版文集的時候從來不會納入時文,當然,這中間并不乏將八股文結集成冊作為“考前輔導書”的暢銷。方苞奉詔編寫明朝八股文選集,對于八股文的態(tài)度可以在其《方望溪遺集》中《李雨蒼時文序》表露無遺:“余自始應舉即不喜為時文,以授生徒強而為之,實自惜心力之失所注措也。每見諸生家專治時文者,輒少之;其脫籍于諸生而仍好此者,尤心非焉?!边@個態(tài)度絕不是方苞一個人如此,清代文人大都如此,八股文只是科舉的工具,做官了還寫這種東西,也會被別人看不起。
后人還需多審視
真正讓八股文徹底在科舉中消失的還是康有為、梁啟超的變法??涤袨樵谄洹肚鍙U八股試帖楷法試士改用策論折》,不僅陳述了八股文的種種弊端:“諸生荒廢群經,惟讀四書,謝絕學問,惟事八股,于二千年之文學掃地無用,束閣不讀矣。漸乃忘為經義,惟以聲調為高歌,豈知圣言,幾類俳優(yōu)之曲本。東涂西抹,自童年而咿唔摹仿;妃青儷白,迄白首而按節(jié)吟哦。既因陋而就簡,咸閉聰而黯明”,同時也明確提出在科舉考試中要徹底放棄八股文:“變法之道萬千,而莫先急于得人才。得人才之道多端,而莫先于改科舉。今學校未成,科舉之法未能驟廢,則莫先于廢棄八股矣”,同時他還認為中國被列強所欺凌,是因為“非他為之,而八股致之也”。1901年,清政府取消了八股取士的制度,1905年徹底終結了科舉考試,當然,幾年后清朝也徹底滅亡了。
如今距離1901年取消八股取士已有一百多年的歷史,大家對它的認知已變得很少,但僅是蔡元培先生1937年12月所撰《我在教育界的經驗》,也能讓我們對八股文產生一點不同的認識:“八股文的作法,先作破題,用兩句,把題目的大意說一說,破題作得及格了,乃試作承題,約四五句。承題作得合格了,乃試作起講,大約十余句。起講作得合格了,乃作全篇。全篇的作法,是起講后,先作領題,其后作八股(六股亦可)。每兩股都是相對的。最后作一結論。由簡而繁,乃是一種學文的方法”。此外,明、清四五百年中涌現(xiàn)的文人墨客,無論熟悉的還是陌生的,似乎也沒有哪一位不是在八股文中浸染出來的。對于八股文的歷史,后人還需要多多審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