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2024年第6期|倪晨翡:索餌洄游
倪晨翡,1996年生于山東萊西。小說見《收獲》《人民文學》《上海文學》《天涯》《長江文藝》《青年文學》等刊,獲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香港青年文學獎、賀財霖·科幻文學獎、師陀小說獎等。
鐵絲要不硬不軟,不粗不細,剛好。用不上鉗子,手的力度最適合掌握彎曲的弧度,把這秘密工具探進那一個個肉眼望不穿的黑色小洞,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一提一扣。屢試不爽。之前,自然要失敗幾回,僅僅是幾回,便掌握了門道,自覺是干這行的料。
他向來偷一半留一半,自稱是盜亦有道,其實是怕,怕戶主惱羞成怒必須要揪出這賊手。難免有粗心大意的戶主見著留下的,還以為本就是這些。除此之外,他的首要目標是食物,財物是額外的驚喜補足。無論怎樣,留一半,來日方長。
先敲門,力度不能太輕,否則屋里若有人沒聽見,撬門闖入被撞個正著,另外,也顯得心虛。有人開門,只說是社區(qū)宣傳防盜知識的志愿者便好,被一兩句話打發(fā)走,再換一家。他不喜歡蟄伏。觀察,盯準一家,適時下手,時間成本太大;但觀察也必不可少,找到監(jiān)控盲區(qū),翻墻的功夫平日也有練習,實在避無可避時,通常選擇放棄。他流動在不同社區(qū),像一條魚,心里想江河湖??傄蝹€遍,但瞄向的卻都是小河小溪。
十八層樓,多半是空房,從樓外是否安裝了空調外機可以大概判斷。選了十四層,用望遠鏡看,空調外機似乎還算新。社區(qū)里的基礎設施尚未修建完全,乳白色的灰塵陷在鵝卵石走道的縫隙里,風吹不走,恐怕只有暴雨才能清洗。老舊小區(qū)和新小區(qū)是主要選擇對象。新小區(qū)由于急于招商和售賣,通常不設門衛(wèi),但門衛(wèi)室是有的,起碼看上去要一應俱全。測電儀也是常備工具,有些攝像頭雖然固定在路燈燈桿上,但其實只是擺設,用來唬人的。這樣的,用測電儀一測便知。燈沒亮,正中下懷,可以開展行動。
他穿得最普通不過,普通到無需語言贅述。踏在鵝卵石走道上,凸起的圓石硌得腳底疼,鞋又該換了,流動作案的壞處之一就是費鞋。朝九晚五,混在上班族人群里。在地鐵上,大部隊要下車他也跟著下車,順著人流走,走到哪是哪,一路尋找合適的目標。在地鐵上被混合著香水味和汗臭味的溫熱身體裹挾著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就是這其中一個,偷竊是他的工作,八小時工作制,他也算是個敬業(yè)的打工人。不用刀片,不趁混亂時悄悄劃開某個女士的皮包,他覺得這是低級而卑劣的行為。他不想破壞整個車廂的和諧,即便這種他所以為的和諧里充斥著瞌睡、牢騷以及各種不一而足的怨念。他屬于他們,所以他要擁護他們自身。他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歸屬感。每停一站,上去一些人,下去一些人,像潮汐更替,他便也跟著來回游動。
電梯里也有乳白色的灰塵,鞋印的紋路印上去,算不上有力的證據(jù)。摁下14,一路順暢,反而是空空蕩蕩的電梯間讓他隱隱感到不安。十五秒不到,抵達十四層。西戶,門上的不是智能鎖,老式的鎖孔不怕停電,他喜歡這種。電梯間過道跟住戶門有個轉角相隔,電梯到層有“滴”的一聲提示音,這些都是安全要素。
彎下身,左眼閉著,右眼先探路。洞口里有光,沒有人影晃動,沒有聲音。第一次敲門,正常力度連敲兩下,等待,沒有回應。他心急了,本該敲第二次的,這也是安全措施?;蛟S是那些乳白色灰塵鋪滿鵝卵石走道和空蕩的電梯給他的感覺,這是一間閑置已久的房。這樣的房雖然安全,但往往收獲很少。不必敲第二次了。
干這行一年多,他還沒被逮住過。幸運必然是有,但他以為正是他向來偷一半留一半的優(yōu)良職業(yè)操守,讓他得以保全,只要一擺尾,便能逃出法網(wǎng)。偷了一年多,沒有什么大的收獲,小門小戶對錢財損失通常是自認倒霉,不想驚動警察。口頭念幾句“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也就作罷。他見過,媽就是這樣念的。念完,日子還是照常過下去。小偷小摸對一戶人家造成的傷害微不足道。他不以為意,用著偷來的仨瓜倆棗過得也算舒坦。媽送他上學,他不想上,故意不學,一直墊底。媽不知道他是從那不知名姓的小偷身上看到了捷徑。高一沒念完,他要出去打工,他知道媽左右不了他,就像媽左右不了爸,左右不了那小偷一樣。是無可奈何,他想,這也是某種報復,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鐵絲從口袋里取出,瞄準鎖孔,探了進去。輕而易舉。每次打開一扇門,像開盲盒,一眼望去室內裝修,心里有個大概。由于有了預設,下手時也分了輕重。淡黃色瓷磚抹到墻體腰部,地面鋪的是大理石。進了屋,不能再裝作是志愿者,于是躡手躡腳,身體前進的同時也始終保持半個身位微微向后,以備家中有人,及時逃走。再往里走,兩側是客廳和廚房,正對的一條過道連接著三個房間。根據(jù)經驗,值錢的東西一般都藏在臥室。在此之前,他需要快速檢查一遍所有的房間,廚房也不例外。打開冰箱,拿出其中的一瓶礦泉水,水很涼,八月的天,喝一口,活過來了。除了水,冰箱里幾乎沒有什么東西。一根黃瓜已是橡皮泥的手感,沒有隨手扔掉,他關上了冰箱門。他有時在想,自己也許并不是為了偷竊而偷竊,生存依靠哪種方式不行呢?他似乎只是喜歡在小偷小摸里不動聲色地吃掉餌料,然后像一道短促的閃電從水里消失。
進了過道,從左向右半包圍式檢查。先是左手邊的房間,是間次臥,一張單人床,床板上只有床墊,一張學習桌上空空如也,連衣櫥也是空的,似乎是為了日后孩子長大而準備的房間。退出去,輪到中間,是個衛(wèi)生間,地面是干的,洗手臺的鏡子上留著干掉的斑駁的水跡,他通過那鏡子看了看自己,鼻尖上蹭了乳白色的灰,不知是什么時候蹭上的,似乎這灰無處不在。下水道里有沒清理的頭發(fā),發(fā)絲纏繞,看不出頭發(fā)的長度,但應該是女人的。墻上固定的架柜有一顆螺絲已經松了,兩個漱口杯,只有其中一個有牙刷,刷頭分了叉。是離異家庭嗎?他突然回想到那間空蕩的次臥,想起那個還沒長大的孩子。他又摸了摸鼻尖,灰沒有了。洗衣機、熱水器、浴霸,各安其位,像是長久沒有用過;他這樣想,為了勸慰自己這是一個安全的房子。退出去,輪到最后一個房間。
早晨,他跟媽去了個電話。在地鐵上,被四面的人擠著,他見有人用藍牙耳機打電話,稱呼趙總,說的是生意上的事。他也想打,打電話只是個形式,異地他鄉(xiāng),困在廉租房兩年,再沒個牽掛的人他自己都覺出幾分可憐。趁有人下車的空,他從褲袋里掏出手機,用肩膀和脖子夾著,開始說話。他說媽,我這就要去見客戶,二十萬的生意,指定能成。他留意四面人的表情,已經有人用難以置信的眼神偷偷瞥向他了。他當然沒提那件事——廉租房暫時成了過去,他找到了新住所。城里的小河游倦了,他也想去郊外的小溪游上一回。那座像古堡一樣的豪宅里有陳舊的霉味,青苔長滿千瘡百孔的墻壁。皮沙發(fā)是好的,他很喜歡這組墨綠色的皮沙發(fā),他把青苔和塵土擦凈后就睡在上面。這里似乎早被遺忘,一開始他也曾擔心房屋的主人會不會回來,兩天過去,無人問津,他的擔心消減了大半。墻上只剩一幅雜糅各種色彩的油畫,窟窿成片的天花板,茶幾下生長著的小小叢林,所有一切,都在腐朽。沒水沒電,沒有食物,他只有晚上住在這里,白天,他就游回城里的小河。他說了再見,結束了通話。有人在看他嗎?即便沒有看,也一定聽見了他的話吧,不知道有沒有聽見電話那頭的聲音。電話根本沒有撥通,哪有什么聲音呢?到了下一站,他將手機收回褲兜,也跟著下了車。
他扭動把手,推開了房門。向陽面,陽光幾乎把整個房間的地面鋪滿。他順著光路看見空氣中飄飛著的細小灰塵,順著灰塵的凌亂曲線看見依然只有床墊的雙人床。他早該發(fā)現(xiàn)的,這個房間的氣味跟其他房間有所不同,似乎也有一種霉味,有一種腐朽剛剛開始的氣味,像淡淡的酸奶,像梅子。
一個通常用來裝雞蛋的竹籃,放在床頭柜,上面蓋著一層方格子花布。他不以為意,首要目標是衣櫥和抽屜。衣櫥是空的,抽屜里有幾盒上了年份的磁帶,鄧麗君的歌,媽喜歡聽。他用手在抽屜里一點一點摸索,怕遺漏夾層。總不能一無所獲吧?賊不走空,多少該帶點什么走。似乎,這次開到了盲盒里的“雷款”。他一屁股坐到床上,陽光把臉曬得很熱,打開窗,一陣風涌進來,雙頰收緊了些。等他回過身,準備結束這場失敗的行動時,他終于發(fā)現(xiàn)了。竹籃上的花布被剛才的風吹起一個角,里面的東西若隱若現(xiàn)。障眼法?珍貴的東西有時會故意放在顯眼或者破舊的器具里。他走過去,掀起了花布。
媽跟他說過一件事。有一天傍晚,媽回家,恰好撞上一個正在臥室里翻箱倒柜的小偷,十六七歲吧,跟當時的他年紀差不多。小偷沉浸于探索寶藏,沒留意到媽已經手握掃帚站到了身后。媽說,那小偷被嚇到,但沒逃走,反而從口袋里掏出一把匕首,匕首對著她的脖子,媽也沒有逃。給錢還是給命?那小偷問。媽說,給命。那是他離家前的晚上,媽跟他說的。說完后,他就回房間睡了。那晚,客廳里的燈亮了很久,但他并不知道。
那條悠長的走廊原本可能是玄關,青苔和野草肆無忌憚地生長。他不太喜歡這條走廊,即便如此,他也沒有清理這些青苔和野草。昨晚,他在睡夢中聽到什么聲響,像吐泡泡,像把水從氣管灌進肺部時胸腔快速脹動,又像哭聲。他已經醒來了,從沙發(fā)上坐起身,那聲音似乎更明顯。房子里還有其他人嗎?或許是有闖入者,侵犯了他的領地。他拿不出領主的威嚴,裝也裝不出來,只是貼緊墻壁走,順著聲音的方向緩緩靠近。他想起媽,媽在晚上打呼,發(fā)出像氣泡一樣的聲音。他在被窩里用手電筒看盜墓小說,聽那聲音一瞬間汗毛聳立。他起夜上廁所,扒著門縫把屋里的情景都看到了。那是媽和爸睡覺,媽被壓在身下,想哭哭不得的聲音。他沒有跟任何人說,像自己消解了贓物。他在那晚偷走了爸和媽的秘密。在他眼里,爸就像是要在那場短暫的撞擊中奪走媽的性命。媽從不跟他講跟他爸的這些事,大人們不會講,但并不妨礙孩子去探索。初二的夏天,他懷抱著涼被睡了一整個下午,爸和媽都不在家,沒有人打擾。同時,也沒有人知道那個下午他在內褲上吐出了什么東西。就這樣,他開始一次次用身體偷走精神,他有時萎靡不振,媽以為他學習用功,可成績總不見好,又擔心孩子怕不是腦子不靈光?媽想起他四歲的時候,帶他去夜市逛,他要脖子上掛媽的小手包,眼看要哭出來,媽只得同意,把手包套上他的脖子。走一段路,等媽再回頭,他脖子上的手包就已經不見了。媽急得拍他的后背,問怎么不說話,他也不哭,就盯著媽的臉看。右臉上一個綠豆大的痦子,媽一著急就習慣摸那痦子,越摸越大,上次見已經有玻璃彈珠那么大。他忽然意識到,當時偷手包的賊和現(xiàn)在的他一樣,總挑軟弱處下手。不知道自他走后,家里再遭沒遭過賊?
他在玄關的一處長滿青苔的柜子上發(fā)現(xiàn)了那聲音的來源。魚缸,魚缸里長滿了厚厚的浮藻,不知道是不是這翠綠的浮藻吃掉了魚。他撿起地上的一根樹枝,樹枝或許是從穹頂?shù)暨M來的。兩層樓高的穹頂,一片五光十色的玻璃之內,透出一虎口大小的破洞。他用手量的,實際上那洞要大得多。樹枝攪動浮藻,他在綠色的脈絡里見到里面一條死掉的金魚。草金,便宜的品種。媽也養(yǎng)過,魚是有一年燈會他從小攤撈來的。媽說花了錢,魚活得久才不虧。魚也算爭氣,沒有過濾和沖氧,在爸的酒壇子里養(yǎng)了一年多。有一天他發(fā)現(xiàn)養(yǎng)魚的酒壇子空了,問媽,魚呢?媽說魚都死了,又問怎么死的,媽說就那么死了,幾條魚誰知道怎么死的?他又問死掉的魚在哪兒,媽說扔了,他就去翻垃圾桶,媽說扔進廁所沖走了。他認定,那幾條草金是被媽殺死的。殺魚兇手的媽絲毫沒有什么負罪感,生活與原來并無二致。沒幾天他也不再想那魚,它們一條條長得差不多,游在一起,根本分不清誰是誰。
它為什么會在這個缸里?這曾經的豪宅,怎么會養(yǎng)一條草金?它不屬于這里。他用樹枝企圖將那條死魚從繁密的綠藻里剝離出來,樹枝被綠藻纏繞,越纏越緊,他只好將手伸進了魚缸。柔軟細膩的藻像在輕吻他的右手,他突然笑了起來,只是輕輕地笑,小聲地笑。夜太靜了,稍微大一點聲,他都有可能被發(fā)現(xiàn)。他沉浸在這柔軟狂熱的親吻里。綠藻具有極強的吸附力,他忽然意識到,綠藻把他的手當成了食物。這個貪婪的生命體也想在這靜謐的夜里竊取一些什么,他立刻掙脫了那親吻。他有些后怕,再晚一些,恐怕他只能將整個魚缸砸碎才得以逃走。
就這樣,那條魚還留在缸里。
花布拿掉后,被他攥在手里,本來是打算扔到床上或是地上,無論什么地方。現(xiàn)在他攥著,反而抑制住一陣突如其來劇烈的惡心。他看見了,花布之下,竹籃之內,還有一團藍色的布,皺皺地疊在一起。后來他才發(fā)現(xiàn),那布是從第一個臥室里的窗簾剪下來的。一定是剪下來的,粗糙的刀法,花布的邊角冒著潦草的絲線。那把剪子除了剪下窗簾,也許還有別的用處。所以,他才沒有在房間里找到。那把剪子應該是帶血的,鮮紅的血,從柔軟的臍帶上順著滴下來。他仿佛看見一個女人揣著那把帶血的剪子倉皇逃走的身影。就從他進來的那扇門,追回去,也許還能發(fā)現(xiàn)滴落在白色灰塵上的血跡。他本該聽見哭聲的,哭聲呢?他終于鼓足勇氣從房間蛛絲馬跡的追索中收回目光。這是個再普通不過的房間,如果不是因為他好奇過盛,不是因為他拿掉花布后看見竹籃里那團本該哇哇啼哭的肉球,這個房間在他的記憶里不會留存太久。他會回到他的那座破舊宮殿,睡在一張散著青苔腥氣的沙發(fā)上,每天混入地鐵和人群,隨機尋找下一個目標。他遲早會失手,被抓住,他想過,并覺得那一天不會太遠。
昨天晚上,他將右手從那架長滿黑洞一般浮藻的魚缸里掙脫后,回到了客廳的沙發(fā)上。他當然想起了童年時媽在酒壇里養(yǎng)的那幾條金魚。魚被媽扔進馬桶里沖走了,第二天,酒壇出現(xiàn)在陽臺,第三天也是,它曬足了四天的太陽。第五天,酒壇里灌了酒。他不知道這是不是媽為了挽留爸而做出的改變,實際上,爸在那幾天的確每晚都會回家。爸和媽睡在同一張床上,但他再沒聽到過媽發(fā)出像吐泡泡一樣的聲音。爸和媽只是睡在一張床上,像那幾條金魚生活在一個酒壇里那樣,別無選擇。爸在家睡了三個晚上,酒壇里的酒還有一大半,但他再沒有回來喝過。爸偷走了房產證。他聽到媽使用了“偷”這個字眼,他很震驚,仿佛爸和偷是如同兩個星球的存在。有一天,兩個星球相撞了。他知道了真相。實際上,無論媽怎么藏那房產證,無論爸是不是裝模作樣地跟媽同睡一張床,這座房子遲早都會被偷走??稍趺茨苡猛的兀糠慨a證上是爸的名,是婚前財產。是媽偷了爸的房產證。媽搬走了生活必需品,他雖然也偷生活必需品,但他想,他和媽還是不同的。從那座他生活了十一年的房子里搬出去時,他記得媽狼狽的樣子,大包小包幾乎快要拎斷了胳膊。他們要去哪兒呢?這個問題他曾經想過,在媽說那幾條金魚被沖進馬桶的時候,他想過很多種去向,最糟糕的也許是順著地下縱橫交錯的管道被沖進太平洋。太平洋太大了,它們會不會怕得待在原地不敢游動?海水太咸了,它們會不會不敢吐氣呼吸?無論如何,他從沒設想過死亡這個更糟的結果。
他和媽住進一棟破敗的居民樓,搖搖晃晃,似乎碰上一個暴雨天,就會整棟塌毀??删褪沁@樣的樓,依然會遭遇小偷。他以為,住在這種樓里的人都是對生活失去渴望的人,像媽,無論小偷要什么她都會給。當他離開家以后,第一次在破舊居民樓下手,發(fā)現(xiàn)其中一個窄小逼仄房里有一個坐著輪椅的老婆婆時,他問了那婆婆當年小偷問媽的同樣的問題。給錢還是給命?他知道自己不會傷害她,他只是想嚇嚇她,出于某種惡作劇的心態(tài)。那婆婆突然像被摔在岸上、瀕臨窒息的魚一樣,呼哧呼哧地喘著氣。她看上去害怕極了。而這時,他也慌了。他本以為婆婆會老老實實地把錢交出來,他看著她滿臉皺紋里飛快蔓延的痛苦,在情況變得更糟之前,逃離了這棟居民樓。
同樣的逃走,在今天再次發(fā)生了。他想起自己慌亂中闖過了紅燈,一輛大卡車在他經過時急剎車發(fā)出的巨大聲響。他想起自己逃進一條死胡同,停下來,喘著粗氣,過了好久見沒人追來才漸漸平靜。他摸了摸褲子的右側口袋,想掏出手機看看時間,卻發(fā)現(xiàn)手機不知所終。去了哪?他不知道,但他已經在無數(shù)個未知的可能里默默認定了其中一個。此時此刻,原路返回不是好的選擇。可如果手機丟在了那戶人家,警方不費吹灰之力便可以鎖定他的信息。他必須回去。他在人行道上逆行,迎面而來的電動車和各色不同的人,面孔、呼吸、腳步,要把他的身體穿透。他和某個人擦肩,反而是那個人頷首先說了抱歉,他只是不停地走,不停地走??諝饫镒銐虺睗瘢畾饷芗揭欢ǔ潭?,再不下雨似乎就說不過去了。可天氣就是這樣頑固,他已經渾身濕透,像在蒸鍋里被小火燜著。當他終于要轉過最后一個路口時,他已經聽到了,那明亮的“哇嗚”聲像蒸鍋里透了一絲涼氣。這涼氣不是救他命的。救護車從小區(qū)門口駛入正道,正是下班的擁堵時候,他看見救護車調轉車頭,拐入逆行的對向路,然后在鳴笛聲里盡可能地前行。他站在那里有一會兒,一分鐘,兩分鐘,也許更久。時間在那個房間、這條街道上被爭搶,他松了手。他想,現(xiàn)在那戶人家極大可能沒有人,所有與那婆婆相關的人都跟著或追著那輛救護車?,F(xiàn)在是他返回去的最好時機??僧斔叩叫^(qū)門口,卻突然質疑,也許救護車上的人并不是那婆婆。婆婆安然無恙,從他逃走,到返回,婆婆都坐在那輪椅上,用一種比時間還要緩慢的方式呼吸。于是他轉過身,離開了那里。
兩年以后,一個類似的夏天,只會比從前更炎熱。他戴著橡膠手套的雙手漲得像塊發(fā)糕,有個女人看了他一眼,他才想起要把手套摘下來,像蛻了層皮。是否又忘記帶走什么,或丟了什么?手機還在,鐵絲也在。除了他本來就有的,這次他什么都沒帶走??上啾瘸缘?、喝的、他更鐘意的生活必需品,他分明覺得,有一些什么被他帶走了?;蛘哒f,像兩年前那個坐在輪椅上、胸口上下起伏、大口呼吸的婆婆一樣,有一些什么硬生生地闖進了他的領地。他感受到挫敗、恐慌,然后是懊悔,他不該選擇這一家,或者,他不該選擇這條路。
警察會發(fā)現(xiàn)的,或早或晚,那間臥室里一個并不起眼的竹籃中,蜷縮著一個失去血色的嬰兒。他也許避過了所有的攝像頭,可在警方問詢小區(qū)住戶的時候,那個看了他一眼的女人很有可能會說,她在那天看見了一個可疑的戴著橡膠手套的男人。
他上了地鐵,中午的車廂,空蕩、寂寞。他靠著角落坐,腦袋里反反復復浮現(xiàn)那個嬰兒的臉。嬰兒的眼睛是閉著的,可能還沒有看見媽媽,那個丟棄他的女人;白中透著一點淡紅的嘴巴緊閉,嘴角微微上揚;耳朵像一朵干燥的銀耳。再過不久,也許那嬰兒便會整個脫水,成為一張乳白色的紙。時間再久一點,警方可能也對那張紙束手無策了吧。他這樣想,卻并沒能將那張臉從腦海中驅趕出去。
這時一個陌生號碼打來。他不敢接,可電話一直在響,響了很久,似乎不會掛斷的樣子。
“在哪兒?”接起來,是爸的聲音。爸這次沒有稱呼他的名字。
“車上。”
“快回家來,快,你媽快不行了?!?/p>
他并不知道爸當時所說的快是要以近乎光的速度,以光速倒流,讓時間停在媽出事之前。否則,無論他搭乘高鐵還是飛機回去,都是來不及的。爸掛掉了電話。他沒來得及多問。人在抗拒壞消息的同時,又會不由自主從心底對壞消息投以相信。他打給媽,不像以前,這次是真的按下媽的電話號碼。沒有接通。再打,還是沒通。
他在下一站走出地鐵車廂,自動扶梯上的人不多,但錯落交疊,像無法全部順利推倒的多米諾骨牌,他知道自己沒有勇氣推動任何一塊,于是他跑上樓梯,兩級臺階一步,飛躍著,雖然看上去有些狼狽?;氐降孛妫l(fā)現(xiàn)褲子的右邊口袋被鐵絲穿透了,半截鐵絲露在外面。他將鐵絲抽出來,坐飛機或是高鐵,這鐵絲都遲早要扔掉。
他再次打給爸,通了。
“上車了嗎?”
“到底出了什么事?”
爸一時沒有說話。為什么是爸打給他?爸媽已經離婚,他們兩人的世界唯一的交集本該是他,是他這個從家庭逃走的人。
“不關我事啊,你媽她非要來鬧,房子本來就是我的。你媽非說自己懷了我的孩子,在樓底下鬧,要喝農藥?!卑謼l理清晰,直言不諱。
他陷入沉默。這些話像極了玩笑。他突然想起一周前媽打來的那個電話,電話是真實接通的。媽的語氣很卑微,在哪兒啊,在忙嗎,之類的話醞釀了幾個回合,才說出想家了就回來這句。媽很少給他打電話,是他告訴媽,在外面很忙,沒事少打電話。實際上,他的手機一直設置靜音,這也是行竊的安全要素。媽這次還是打了,打了又說了些無關痛癢的話。媽當時或許還想說更多,但他沒繼續(xù)問,沒給媽這個機會。他終于為自己感到一陣可恥。
“回來吧?!?/p>
爸掛斷了電話。
地面以上,太陽還是那樣強烈。爸沒再說快、盡快,只讓他回來。時間重新松開了它的袋口。媽是不是真的喝下了農藥?他看過類似的新聞,喝下百草枯還可以活一個月。也就是說,他還有一個月的時間。又或者,這是不是媽因為太想他所以串通爸編造的謊言?那竹籃里嬰兒的臉重新浮現(xiàn),那嬰兒如果還有心跳呢,如果還活著呢?他為什么沒有伸出手去試試那嬰兒的體溫?也許只是睡著了。他手里一直攥著的鐵絲輕輕落在了地上。
水往家的方向流。他逆流而去。回去,回到他的城堡。他還沒有做好面對這一切的準備。城堡是他的越冬區(qū)。他轉過身,搭乘自動扶梯,返回地面以下。媽似乎知道他是逃走的。給錢還是給命的選擇,終究對生活無關痛癢。媽知道那小偷拿不走她的命,她的命沒有多么值錢,但也許可以拿回他們以前的家。他不斷刷新手機新聞,留意有沒有被遺棄的死嬰或女人服農藥自殺的事件。網(wǎng)絡上似乎沒有一刻是平靜的。一條小魚稍稍擺一擺尾巴,可能就會引發(fā)一場海嘯。
昨天半夜下的雨,他顧著用瓶子和水桶接水,這里沒水沒電,他知道自己不可能一直住下去。因為這雨,他也沒能睡好覺。雨從屋頂?shù)钠贫绰湎聛?,地面上、沙發(fā)上、墻壁上的青苔又開始重煥生機地生長。瓶子和水桶都接滿了水,雨還在下,實際上這些水足夠他用兩天了。他不喝雨水,喝雨水會肚子痛,他只是用這些水洗漱。雨水落到地面被饑渴的青苔貪婪地吸收了,他突然覺得這座房子充滿了某種難以言喻的可怕。他在房子里來來回回地走,后來他走到魚缸前,想看看那條被浮藻纏住的死魚還在不在。魚缸里的水已經開始往外溢,這場雨像是那條死魚求來的。
門前的泥土上還留著他出門時的鞋印,此時已經干結。他再仔細一看,覺出不對,他出門時的鞋印應該是朝外,而這雙鞋印卻是朝里。終于還是有其他人發(fā)現(xiàn)了這里。有人侵犯了他的城堡。他用腳將鞋印碾去了。他的東西還在里面,可說到底也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不過是一個手提袋,里面裝著幾件臟衣服。闖入的人可能發(fā)現(xiàn)了這些,并由此猜測,一個流浪漢曾棲身于此。他不屬于這里,他們都不屬于這里,但闖入,不拿走什么,只是看到、存在記憶里,似乎也不算是犯罪。
他不知道闖入者還在不在房子里,他努力裝出主人的氣勢,推開了門。邁進去,卻恰好撞上一個蓬頭垢面的男人。兩人對視了幾秒,都在等對方露出破綻,識相地退出去??赡顷J入者似乎一眼看穿了他,所以不動聲色,頭上一團亂草樣的頭發(fā)掩護著神色和表情。是他先敗了陣。
“我有東西忘了拿……”
他并沒有往屋里去,而是停在走廊里。他看了一眼魚缸,又看了一眼那男人,仿佛他回來本就是要拿魚缸。魚缸裝滿了水,要搬起來并不容易。并且,魚缸表面附著一層濕滑的青苔,他的雙手在打滑,“吱溜吱溜”,反復作響,有點滑稽。
最后,是那男人伸出了援手。為什么不可以將魚缸里的水先倒掉?他也不知道,但他說不可以,他想到了那條魚,它在浮藻里掩藏得很好。它或許本該在某個春天水溫回升后,從深水區(qū)游回餌料豐富的淺水區(qū),但在中途它被漁網(wǎng)捕了去。大門被關上,他被拒之門外。
魚缸太沉太滑,實在搬不走,于是他搬起門口的一塊石頭,朝魚缸砸了下去。破碎的聲音響亮、悅耳,甚至有一絲美妙。魚缸里的水沖泄而出,門前的泥土重新變得濕潤。他捧起地上的那團浮藻,確認魚還在其中。捧著,走了很長一段路,到了可以打到車的路段,接連三個司機見他捧著一團腥臭的浮藻都直接揚長而去。打不到車,他只有繼續(xù)行走,可他不知道走到哪兒去。
似乎是水氣將他引過去的,水氣沖擊石頭發(fā)出的聲音,像媽喉嚨里的呼嚕。那是一片由江水沖擊而成的灘涂濕地,正計劃建成公園。他走過石堆,踏上松軟的沙土。捧著浮藻在江邊,倒不顯得多么異樣??闪懔闵⑸⒌娜诉€是離他遠遠的,似乎是有意,直到他離江水只剩下不足三米,一個六七歲模樣的小女孩跟他搭話。一開始,他并沒有發(fā)現(xiàn)那女孩,女孩不知從哪冒出來,問他:“你抱的是什么?。俊彼恢撊绾位卮?,說是一團草,還是一條死魚?他不說話。女孩又問:“你是從哪里弄來的?。俊彼植恢撊绾位卮?,說是城堡,還是說從別人的房子偷來的。
“你怎么不說話呢?”
他只是嘴角微微上揚,半笑不笑的樣子。
“呀,我看見了,那個紅色的,是什么?”
他低下頭,從綠色中尋找紅色。
“是魚!”女孩自問自答。
“魚可以不用生活在水里啊?”
“不對,它好像死了,它是不是死了?”
死,死亡,死掉的魚,以及更多有關死亡的記憶,從他的腦中翻涌而起。他突然慌亂,仿佛女孩發(fā)現(xiàn)了這一切。他一時松手,將那團浮藻扔進了江水里??扇拥锰疀_蕩幾次便將浮藻沖回了岸邊。他走過去,重新拾起那浮藻,幾乎用盡了全身力氣,朝著遠處,丟了出去。
“我明白了,你是要放生它??墒菋寢屨f,金魚是生活在魚缸里,不是生活在江里的。它游走了,就不會再回來了吧?”
女孩的眼睛清澈見底,太清澈的事物像一把刀子。他掏出手機,裝成打電話的樣子,打給誰?即便不打,他也該說些什么。江聲從聽筒里傳來,似乎有一種呼嚕呼嚕的聲音隱藏其中。
“對,十四層,是十四層,請你們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