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契訶夫逝世120年 契訶夫: 那些悲劇直抵生活本質(zhì)
在《洛希爾的提琴》的開頭,契訶夫居住在亞科甫的腦海中,傳神地描繪出他違背于常理的想法——“這些老頭子卻難得死掉,簡直令人氣惱”——即使他本人也是這些老頭子的一員。作為一個靠制作棺材謀生的手藝人,死亡等同于他的生意,所以他熱烈地期盼著死亡降臨。然而他從未思考過自己死亡的可能性,他思考的僅僅只是他的生意,“到處都只有損失,別的什么也沒有”。當他的妻子離世的時候,齒輪開始轉(zhuǎn)動,他才驀然發(fā)現(xiàn)在52年的時光中從沒關(guān)心過她分毫。自此,人物開始了思緒的漫游:思考自己銹跡斑斑的生活。他不明白為什么“人從生活中得到的是損失,從死亡里得到的是好處”“人只能過一次生活,而這生活卻沒有帶來一點好處就過去了?”而在他枯燥乏味的生活中,那把提琴是唯一的光亮。他最終把它交托給了洛希爾,那是他業(yè)已喪失的生活中一點可以延續(xù)的星火。
逝世120年后,契訶夫遺留給我們的“提琴”是那些直抵生活本質(zhì)的不朽作品,尤為重要的就是他后期的那些臻于完美的短篇小說。在契訶夫的筆下,人生是一場碩大無朋的悲劇氣泡,我們被這個透明的氣泡囚禁而渾然不覺。只有在為時已晚之時我們才會想到去戳破這個氣泡,然而一切都已追悔莫及。
契訶夫的悖論
契訶夫的小說是關(guān)于悖論的深不可測的淵藪。
首先是關(guān)于人物的悖論。在傳統(tǒng)的文學(xué)理論中,人物被劃分為扁平和圓形,但契訶夫開辟了另一種觀察人物的方式:從外部看,所有的人物都是扁平的,因為他們的人生連綿在一種本質(zhì)上一成不變的、噩夢般的單調(diào)與暗淡上;從內(nèi)部看,所有的人物都是圓形的,因為人的思緒是如此的復(fù)雜多變與無邊無際,甚至于這種思緒涌出的原因都無法被探查。
契訶夫?qū)⑸钸M行劃分:一種是公開的給人觀看的生活,充滿了傳統(tǒng)的真實與傳統(tǒng)的欺騙;另一種則是暗地里進行的生活,那是真誠的,然而卻需要對外人弄虛作假遮蓋真相的(在這里,真和假的界限也并非那么截然)。但扁平與圓形并非是全然割裂的,尤其悖論性的是,當人物意識到他們其實是扁平人物時,他們就膨脹為了圓形人物,甚至于站立在圓心——即生活的本質(zhì)。
其次是關(guān)于愛情的悖論。愛情可以毀滅一個人生活的意義,同樣也可以塑造一個人生活的意義,但其結(jié)果不可知、原因不可解,沒有人可以預(yù)知最終愛情會使人生漂流到何方。可以肯定的是,婚姻是恒久的錯誤。所有婚姻的內(nèi)核都是腐壞,哪怕婚姻的對象是正確的值得愛的人。
在《跳來跳去的女人》中,在戴莫夫為科學(xué)獻身后,奧爾迦·伊凡諾芙娜才意識到她本該擁有的幸福。契訶夫?qū)懴聤W爾迦·伊凡諾芙娜令人動容卻永遠無法再傾訴的傷感想法:“她想對他說明過去的事都是錯誤,事情還不是完全無法挽救,生活仍舊可以又美麗又幸福。”因為那一潭死水的生活沒有辦法波動起漣漪,于是小說中的人物寄希望于婚外情,哪怕明知道這種感情是無望乃至絕望的。人物深陷于這樣的困境:他們的婚姻是不幸的,而他們逃離婚姻的結(jié)局同樣是不幸的,即使他們真正尋覓到了愛情。
《帶小狗的女人》是契訶夫少有的相對明亮的小說,古羅夫和安娜打破了道德的冰層,掙脫了各自并不合理的婚姻?!八麄儾欢疄槭裁此呀?jīng)娶了妻子,她也嫁了丈夫。他們仿佛是兩只候鳥,一雌一雄,被人捉住,硬關(guān)在兩只籠子里,分開生活似的”——如果婚姻一開始就是錯誤的,那婚外的愛情就是必然的。但小說的結(jié)尾依然是灰暗的色調(diào):這份愛情到來得過于遲緩了,古羅夫已經(jīng)是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同時在余下的為數(shù)不多的日子里,這種私奔僅僅只是困難的開始,而不是圓滿的結(jié)束。
人與人的疏離
在契訶夫小說中,關(guān)于人類生命最為永恒也最為深沉的殘酷悖論是——當我們領(lǐng)悟到生命需要意義的時候,通常都是我們無法再為生命創(chuàng)造意義的時候,于是生命就這樣被活生生地浪費了。
契訶夫最好的小說的張力絕大部分構(gòu)筑在關(guān)于生活的意義這一地基之上。當人物閃爍著關(guān)于“生活的意義”這一想法的時候,他們就變得空虛而飽滿。他們空虛,因為過往的人生只是空殼,沒有可以填充的意義;他們飽滿,因為他們總是在接近尾聲的時候意識到這種空虛,他們用全部的身心去思索它、抵抗它,然而難以改變。我們對于生活,期待的是豐收,而獲取的卻只有荒蕪。契訶夫赤裸而平淡地將這隱痛攤開展示,讓他的小說密布了宿命論的烏云。這是無可逃離的人生必將無意義的極寒之地。
而對于所有人來說最為沉重的是,這種對于人生意義的思考永遠無法宣之于口訴諸于人,即使我們滿溢和他人交流的欲望并真的付諸行動,得到的也是永不理解的隔膜。不理解是永遠存在的常態(tài),人和人之間的交流有著無法跨越的天塹。
在《帶小狗的女人》中,安娜在向古羅夫哭訴自己的思緒:“一定有另外一種不同的生活?!比欢帕_夫覺得這話乏味,厭煩,無法理解。安娜離開之后,愛情后知后覺姍姍來遲。當古羅夫無法克制自己的想法而對一個文官傾訴“但愿您知道我在雅塔爾認識了一個多么迷人的女人”,對方的回答是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那鱘魚肉確實有點臭味”。從某個角度這個回答可以被理解為某種隱喻,但古羅夫(同時也是契訶夫)在這種不理解中駛?cè)肓烁鼮樯羁痰臇|西——“不必要的工作和老套頭的談話占去了人的最好的那部分時間,最好的那部分精力,到頭來只剩下一種斷了翅膀和缺了尾巴的生活”。
在《古塞夫》中也同樣有這樣的對話,瀕臨死亡的巴威爾·伊凡內(nèi)奇將自己對人生的思考一股腦地傾倒給古塞夫:“這究竟有什么道理?”古塞夫僅僅回答他:“這種活不難做。”甚至于人既不理解他人,也不理解自己,他們永遠在生命即將凋謝的時候才會感嘆:為什么自己最美好的生命就這么被浪費掉了。于是有了雙重的疏離。
契訶夫關(guān)于不可理解性的最精彩的小說當屬《主教》,疏離由社會地位的身份差異帶來,即使親如母子也顯得陌生。只有當主教病入膏肓之時看到母親細微的難以覺察的關(guān)切目光,原有的母子的“身份”才得以回歸。而在主教去世后,響起的依然是洪亮歡暢的鐘聲,激蕩著春天的空氣,一切美麗與歡樂都不會因為他而改變。剩下的他母親膽怯的話——講到她有過一個當主教的兒子。她講得膽怯,怕別人不相信,而確實并非所有的人都相信。這就是主教在這個世界上留存的唯一痕跡。
小說中的神秘
契訶夫的小說總是會染上一種神秘。這種神秘并非類似于奇幻小說般以非同凡響的想象力縫制的,而是關(guān)乎生活最本質(zhì)的神秘——一種無法以所謂的理性邏輯判斷的不可解釋。
事件是神秘的?!稁」返呐恕分幸粋€可能是看守的人走過來望了望就走開了,契訶夫形容“這件小事顯得那么神秘,而且也挺美”。沒有任何冗余的解釋,只憑借這一句評論就讓這個寥寥數(shù)筆的細節(jié)蒙上了神秘而優(yōu)美的面紗——庸常的事似乎就逃逸出了庸常,從而升華成某種近乎于生活的本質(zhì)的東西。就像告白時那兩個在上方樓梯口吸煙的中學(xué)生,契訶夫讓他們出現(xiàn)在那兒,在方位上造成某種壓迫感,但并不參與故事的發(fā)展。這些事情仿佛脫離了故事,就這么倏然出現(xiàn),又默然消散。
人物的所思也是神秘的。契訶夫小說中常用的一個短句就是“不知什么緣故”,如同在生活中我們會在某一刻突然做出自己都不知其緣由的事情或者念頭,偏離了理性的軌道。在《姚尼奇》中,斯達爾采夫被他心愛的人哄騙到墓園。這本來應(yīng)該是一個氣憤沮喪的時刻,但身處墓園之中他突然感受到了“寧靜、美妙、永恒”“寬恕、憂傷、安寧”——在生活中總有那些神啟般的瞬間輕輕地露出了門縫,得以讓人窺見美的本質(zhì)。在《帶閣樓的房子》,契訶夫更是讓人物自述不知什么緣故記得這一天,并清晰地記得所有瑣碎的細節(jié)。思緒總會突然的漫漶,人們甚至走在街上就會體悟到某種真理的光輝或萌芽,并為之心醉神迷。
世界同樣也是神秘的。契訶夫?qū)τ谕獠凯h(huán)境的描寫分為兩種:第一種他將人物的心緒輻射到環(huán)境上,環(huán)境與人物的心情交融,同時環(huán)境也可以激蕩起人物與讀者內(nèi)心深處的感受;第二種則是環(huán)境獨立于人物,無論內(nèi)心的思緒如何澎湃變幻,環(huán)境永遠優(yōu)雅而美麗,這種美無法撼動。但人們的生活慢慢開始腐朽,與自然的永恒之美隔絕。
在《黑修士》中,自然的奧秘蘊藏著永恒的光輝??墒侨四?,沐浴在這種光輝下,卻只能發(fā)現(xiàn)生活的空虛。有時,這兩者又難分彼此:在《文學(xué)教師》中,契訶夫用奇妙的因果關(guān)系形容“空氣和樹木本身好像因為濃香而變涼”。在《古塞夫》中,古塞夫死后,海洋甚至都有了死亡的氣息,契訶夫用兼具形態(tài)和神韻的比喻描繪道:“像磷火那樣發(fā)亮的白色泡沫?!毙≌f的結(jié)尾是壯麗的環(huán)境描寫,似乎死亡都變得那么美,一切都歸于大自然,大自然也搖曳著顏色、情感。這種帶有情感的顏色之美“是用人類語言無法表達的”,死亡在這里都顯得不悲壯;亙古不變的大自然讓一切都消失,世界永遠比人更加永恒。
在契訶夫的小說中最為神秘的,也是最令人難解的就是寥寥數(shù)頁的《大學(xué)生》——這篇小說也是契訶夫自己最得意之作。《大學(xué)生》是契訶夫小說中稀有的意義得到連通的作品,通過一個圣經(jīng)的故事,看似無關(guān)的人共享了某種神秘的體驗。不止是人,甚至?xí)r間也開始交融,生活“顯得美妙、神奇,充滿高尚的意義”。
難尋找的意義
意義是契訶夫小說的全部,是凌駕一切的存在。之所以人物仿佛走鋼索般不停地搖擺著自己的內(nèi)心所思,是因為他們無法真正把握住自己的內(nèi)心,不知道生命的意義究竟為何。生活給予得太少,而又流逝得太快。這少得可憐的給予是漫長生活中唯一的珍品。人物有時會出現(xiàn)某種回光返照,仿佛曾經(jīng)有意義的美好的一切再度返航。可是對美好的瞬間的追憶一旦飄散,就只有對奔流而去的生活的無限哀怨。生活曾經(jīng)燃燒過某種不同尋常的火苗,如今只剩下了永不復(fù)燃的死灰。
在《在朋友家里》中,當瓦麗雅突然開始朗誦詩歌《鐵路》,曾經(jīng)的瓦麗雅又回來了。隨后她忘記了詩句,波德果陵又續(xù)上,而最后那句沉重的嘆息由瓦麗雅笑著說出:“只是可惜啊,無論是我還是你,都無緣生活在這美好的時代里?!彪S之而來的呆板的談話中,波德果陵希望她再次朗誦一下詩歌的時候,她只是回答自己全忘掉了,剛才是無意中念出來的。多么令人感到傷逝的瞬間啊!在美麗的海市蜃樓后發(fā)現(xiàn)她依舊沉淪在生活的泥潭中。生活的走向永遠和最初的想象背道而馳,不存在任何救贖。
契訶夫每部小說的結(jié)尾都充滿了平靜的張力,因為人物意識到了生活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湮滅,傷口無法再愈合,錯誤無法再彌補,剩下的只是無窮無盡的折磨。乏味是我們一生的縮影。我們的一生也許僅僅只是短篇小說。所以當契訶夫的人物最為清醒的時候,也是他們最為迷惘的時候——因為他們終于意識到了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事情:他們并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而活。這也是他們最為無助的時刻,甚至有時他們居然能從死亡這個即將不可避免的事實中得到慰藉。
契訶夫人生最后的小說《新娘》是罕見的真正明亮而樂觀的短篇小說,雖然在這里也包含了對物是人非的感嘆。娜嘉最終邁向了新生活,將那傳統(tǒng)的婚姻生活遠遠地拋棄了,即便關(guān)于生活的意義為何她還尚不明朗。
也許文學(xué)并不需要真正地回答生活意義的問題,但我們依然可以從小說中尋覓到蛛絲馬跡。在《醋栗》中,契訶夫諷刺了那種庸俗的可笑的幸福,而那又硬又酸的醋栗果子便是這種幸福的象征。我們?yōu)橹畩^斗的目標是多么無意義,而我們?yōu)橹畞G掉了那么多,最終還哄騙自己這是幸福。伊凡·伊凡內(nèi)奇說了那段無人在意的自白(又是一個不理解的例子):不要心平氣和,不要讓自己昏睡!趁年輕、強壯、血氣方剛,要永不疲倦地做好事!
縹緲的幸福是沒有的,也不應(yīng)當有。如果生活有意義和目標,那么,這個意義和目標就斷然不是我們的幸福,而是比這更合理、更偉大的東西。做好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