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原:別出蹊徑的閱讀更有意義
陳平原(陳逸航攝)
中華讀書報:您的閱讀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陳平原:因父母親都是中學語文老師,比起一般的同齡人,我比較早地進入課外閱讀的狀態(tài)。記得最早讀的書是《唐詩一百首》。父母讓我們仨兄弟各自讀,再背誦比賽。我比弟弟大一點,會贏得比較多。父母所在學校圖書館的藏書,也讀了不少。
但是有一個問題,大概是方言區(qū)的人都會遇到的情況:長大后引述唐詩宋詞或古文名篇,沒辦法脫口而出。小時候背書都是用潮州話,加上我曾經(jīng)在鄉(xiāng)下教小學、教初中,也都是用潮州話。后來在北大教書,備課時我得特別注意讀音,擔心出錯,這是方言區(qū)讀書人特有的苦惱。
中華讀書報:但是多掌握一種語言,對閱讀的理解是不是也另有好處?
陳平原:同樣是漢語,普通話和方言之間有很大差異,存在某些張力。當然也有好處,那就是方言區(qū)的人更容易體會到語言背后的一些東西,會從中讀出一些自己的感覺。比如好多地區(qū)的方言較多地保留了古音古韻,用方言念古詩,粵語也好,閩語也好,潮州話也好,讀起來會更押韻。
中華讀書報:這么說,早期閱讀還是受父母影響多一些?他們會給您具體指導嗎?
陳平原:一般來說不會。這是跟今天的父母過多干預孩子閱讀不太一樣的地方。某種意義上,我們那代人處于書籍極為匱乏的時代,是通過自己尋找、閱讀圖書,摸索閱讀經(jīng)驗,而逐步成長起來的。這樣一來,閱讀的偶然性太大,比如《當烏云密布的時候》,一個廣東作家寫東北野戰(zhàn)軍的故事,文學史不會談到它,可是很早就進入我的視野。諸如此類不入流的作品,我讀過不少,現(xiàn)在看來有點可惜。
今天孩子的閱讀特點是,全都走在規(guī)范化的道路上,不曾有過受嚴重挫折、掉到陷阱里再掙扎著爬出來的經(jīng)歷,這也是一種遺憾。過多地指引閱讀,孩子可能會少走很多彎路,知道哪些書是有意義的、哪些書值得認真品味。這樣一來,好處是在閱讀方面一直走正路??晌覀兌贾?,大家都走正路的時候,別出蹊徑的閱讀,就變得很有意義了。其實,應該給孩子們提供更多自由閱讀的機會,不要過多地用成人眼光指導他/她、教育他/她。請記得,你的閱讀經(jīng)驗和孩子們的閱讀經(jīng)驗,很可能不一樣,但沒有對錯之分。
中華讀書報:如何既避免過多地規(guī)范指導,又能讓孩子們真正體會到閱讀樂趣,您有什么建議?
陳平原:減少必讀書,增加自由選擇的機會和時間。從小學到中學再到大學,教育規(guī)范化的特點,就是希望學生不走彎路,不走岔路,盡可能走大路,每一步都有意義,步步為營。可以前不是這樣的,山高水低,任走各種各樣的道路。
我經(jīng)常感嘆,改革開放四十多年,國民教育水平大為提升,但均質化的傾向也很明顯。今天的孩子們,跟我們同一年齡段相比,整體水平高出很多。但問題在于,都走同樣的路,讀同樣的書,養(yǎng)成同樣的生活習慣,在同樣的閱讀指引下,養(yǎng)成了同樣的閱讀趣味。而人文學本來應該以千姿百態(tài)見長,包括閱讀的趣味、選擇的機會以及表達的方式。因為考試的問題、統(tǒng)一教材的問題、教學培訓的問題……最后的結果是,總體水平提升,特異之才消失。當老師的都知道,那些不怎么安分守己、別出心裁、隨意亂闖的孩子,將來有可能摔得很慘,但也可能特有出息?,F(xiàn)在的孩子從小到大被要求各科都考一百分,這種教育方式,能保證整體水平提升,但是沒辦法發(fā)現(xiàn)叛逆的、才華橫溢的、敢于冒險的、自己尋路的特異之才。
中華讀書報:您很看重“特異之才”?
陳平原:是的。年輕同事問我,對招收博士生有什么建議,我提了好幾點,其中一條就是發(fā)現(xiàn)學生獨立思考和奇異表達的能力。我的師兄錢理群等編寫教科書《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傳播很廣,影響極大,是報考現(xiàn)代文學專業(yè)研究生的必讀書。老錢退休前,每到招收研究生考試時就很苦惱,好多卷面成績很好的,答案幾乎全盤照搬他的教材:“我不能說他/她不對,因那確實是我的見解;可是我想要的不是這樣只會背書的學生?!?/p>
所以我才會再三強調(diào),要有別樣的思考、別樣的表達,這是我對年輕一輩學者的希望。如果從小到大就是背教材,沒有懷疑、背叛與挑戰(zhàn),不能獨立思考,那以后人文學科的發(fā)展,從哪里去找可能性?
中華讀書報:那么您在大學時期的閱讀經(jīng)歷是怎樣的?受益是在哪些方面?能否具體談談您的閱讀記憶中,哪些書曾給您帶來較大影響?
陳平原:決定一個人的讀書生活的,有時勢,有機遇,有心境,有能力,其中任何一個因素的微妙調(diào)整,都可能變幻出另一個世界。我們“七七級”大學生讀書很刻苦,那是真的。因為擱下鋤頭,洗凈泥腿,重新進入闊別多年的校園,大家都很珍惜這個來之不易的機會。至于怎么“讀”,那就看各人的造化了。我進的是中山大學,念的是中文系,課程的設計、教師的趣味、同學的意氣,還有廣州的生活環(huán)境等,都制約著我的閱讀。
我屬于比較規(guī)矩的學生,既尊重指定書目,也發(fā)展自己的閱讀興趣;而不是撇開課業(yè),另起爐灶。對于受過正規(guī)訓練的大學生來說,課程學習很重要,但因其“身不由己”,所以印象不深,反而是那些漫無邊際的課外閱讀,更能體現(xiàn)個人的趣味,也容易有刻骨銘心的體會。這種“自我感覺”良好的閱讀狀態(tài),我是進入大學三年級以后才逐漸形成的。剛進中山大學康樂園,一切都很新鮮;上課時,恨不得把老師講的每句話都記下來。除了“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的求知欲,還有拿高分的虛榮心——那時沒有“全國統(tǒng)編教材”,一切以課堂上教師的話為準。進入三年級,也就是1980年前后,一方面是摸索出一套對付考試的“行之有效”的方法,另一方面是大量“文革”前的書籍重刊,加上新翻譯出版的,于是改為以自由閱讀為主。
中華讀書報:回過頭來看,“自由閱讀”的狀態(tài)有何利弊?
陳平原:“自由閱讀”是有代價的,中間很可能走彎路。我們這一代,進大學時年紀偏大,不免有點著急,站在圖書館前,幻想著能一口把它吞下去。經(jīng)過一番狼吞虎咽,自以為有點基礎了,于是開始上路,嘗試著“做點學問”。這樣“帶著問題學”,有好也有壞。當選題切合自己的趣味和能力時,確實事半功倍;否則可就亂套了。
中華讀書報:有哪些書對您的治學或人生有較大影響?您有枕邊書嗎?
陳平原:多年前我寫過《懷想三十年前的“讀書”》,文后附錄書單,那三十本書是“1980年代初一個文科大學生的閱讀記憶”。不說專業(yè)方面的,跟日后的研究工作毫無關系,純屬特定時期的特殊愛好的,是法國作家羅曼·羅蘭著、傅雷譯的《約翰·克利斯朵夫》(我買的是1980年重印本)。我把這“雄文四卷”堆在床頭,晚上睡覺前不時翻閱,而且是跟《貝多芬傳》對照閱讀。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約翰·克利斯朵夫》扉頁上的題詞:“獻給各國的受苦、奮斗,而必戰(zhàn)勝的自由靈魂?!奔べp這種有著強大的個人意志以及奮斗精神,渴望成為“必戰(zhàn)勝的自由靈魂”,不僅僅屬于小說人物約翰·克利斯朵夫,也同樣屬于青年馬克思。我曾如癡如醉地閱讀尼·拉賓著《馬克思的青年時代》(三聯(lián)書店,1982年),關注他的精神歷險與人格力量,而不是具體的理論主張。還有《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1979),都是80年代留下的閱讀記憶。大學幾年我就是讀這些書成長的,從一個下鄉(xiāng)知青逐漸成為一個學者,整個精神蛻變和這些書有直接關系。
中華讀書報:您有什么讀書習慣?會記筆記嗎?
陳平原:沒有養(yǎng)成夜深人靜才能讀書的習慣。只是說,周圍環(huán)境若很安靜,閱讀效果會好一點。比如,我覺得飛機上讀書就很舒服,只要不顛簸,在被屏蔽的特定空間,只能讀書寫作,那時的精神狀態(tài)很不錯。
中華讀書報:有沒有一讀再讀的書?
陳平原:魯迅是我需要經(jīng)常面對的。其他就看我最近是在做學術史研究、文學批評還是教育制度探討。這是學者讀書的特點,不能完全憑個人興趣,讀的不一定是自己喜歡的圖書。因工作需要,學者不能不面對很多跟自己立場或趣味相左的書籍。尤其是史學家,進入研究狀態(tài),特別忌憚只挑自己喜歡的圖書/資料讀。對于人文學者來說,“閱讀”與“研究”,有時合一,有時分離,很難一概而論。
中華讀書報:《圖書館的學術使命》談到在北大圖書館的閱讀經(jīng)歷,北大圖書館是您跑得最多的圖書館嗎?
陳平原:作為學者,背靠一個大圖書館是很幸福的,會及時得到各種各樣圖書資料,尤其在我起步階段,對北大圖書館的依靠比較多,獲益良多。中年以后,因為專業(yè)的圖書單靠圖書館解決不了。具體到專題研究時,我會到各種圖書館、包括私人藏書館尋找圖書資源。必須說,網(wǎng)絡資源興起后,我們對公共圖書館的依賴迅速減少。年輕一代在數(shù)字圖書的借閱和使用方面強很多,他們都有這方面的經(jīng)驗。每個學生都會存大量電子圖書。我自己的習慣,電子圖書是用來查的,不是用來讀的。我自己的讀書還是紙質書為主。
中華讀書報:您和夏曉虹老師一輩子研究學問,藏書量一定很龐大。
陳平原:書多成災也很痛苦。你可能看到我家里狼狽的狀態(tài)。我不是藏書家,基本沒有可以炫耀的孤本、珍本,只是一般讀書人需要的書。這種狀態(tài)下,放在北大圖書館也沒有必要。我已經(jīng)在不斷送書,有些送給家鄉(xiāng)韓山師范學院的圖書館,希望有個好的地方保存起來給學生閱讀。碰到的困難是,我和夏曉虹還在做研究,這樣的話,哪些書可以要,哪些可以送,意見不一致,整理起來很麻煩。葛兆光夫婦也會有這個問題。他們達成協(xié)議:一個人說送,就可以送。但是夏曉虹說,一個人說留就可以留,就麻煩了。
中華讀書報:那終歸還是有些書一定要留下來吧?
陳平原:幾種狀態(tài),一是和專業(yè)關系比較接近的,比如大作家的文集或資料集;二是和專業(yè)無關,但是很好的學術著作,像史學、藝術、教育學、人類學方面的著作我想保留一些;三是漂亮的、有特殊因緣、或和個人經(jīng)歷有關的書,我也會保留。早年搜書困難,所以對書有一種迷戀,存書也比較蕪雜。
中華讀書報:能否具體談談,您眼下讀的枕邊書的感受?
陳平原:這是我最怕回答的幾個問題之一。比如你最喜歡的書,你最近讀的是哪一本書,你平時放在枕邊的書——不怎么讀書的人才會整天就抱一本書。若你每天都在讀書,很可能說不清哪一本是你最喜歡的,也不可能枕邊永遠就放那本書。比如這段時間剛好來了什么新書,就放枕邊閱讀,過幾天就換掉了。前兩天我讀洪子誠老師的書,因今天要來參加洪老師的會議。若你明天來問我,可能就不是這個內(nèi)容了,因我馬上要準備王瑤先生學術紀念會的發(fā)言。
中華讀書報:如果可以帶三本書到無人島,您會選哪三本?
陳平原:我不去無人島,上無人島我就不讀書了。
中華讀書報:那如果組織一個飯局,可以邀請古今中外的朋友,您愿意邀請誰呢?
陳平原:古代我會邀請?zhí)K東坡、張岱,現(xiàn)代我會邀請梁啟超、胡適。
中華讀書報:有夏曉虹老師嗎?
陳平原:她要當女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