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港》2024年第6期|劉小驥:黃鶴之上
那幢兩層高的民房門口,擺有一只玻璃柜,一位卷發(fā)女人站在柜臺后,一邊兜售香煙,一邊拿木匙攪拌著玻璃缸里的冰糖雪梨。在她身旁,爐火正旺,待會兒,她會把煮熟的荸薺串成串,售賣給路人們。梓蕙在電話里告訴我說,我畫的那幢老屋位于長江大橋之下,畫面上的女人,則是她的母親周蘭欣。四十多年過去了,梓蕙無法想象還有多少人記得她家的糖水鋪,“八月照相館”的師傅早已作古,如若不是這幅畫,老屋終將化為塵埃。
梓蕙在手機里跟我談好價,從網上商鋪拍下這幅畫,留下地址之后,門鈴響了。我放下手機,跑回一樓,只見門口站著個穿著灰白色羽絨服,留著短發(fā)的中年女人。開門后,她問我是否是工作室的老板。我邀她上樓,沏茶的時候,她在畫室里兜了一圈,目光很快鎖定在墻角的那幅老屋畫面上。她捧起來,端詳了一會兒,說這正是她在網上相中的那幅畫,一個月之前,她還在App上給我留言,今天她決定親自來取。我說抱歉,畫剛剛被人買下來,買畫的人也是老屋的原主人,這是她和母親住過的房子。中年女人抬頭打量著我,眼神里流露出嘲諷和不快,說:“你們沒有權利這么做,這是我的房子,沒有人可以拿走任何東西?!?/p>
中年女人的話,讓我有些摸不著頭腦,我這才注意到,她的頭發(fā)業(yè)已花白,嘴唇薄且外凸,給人尖酸刻薄的印象。過了一會兒,她才用商量的語氣請我退掉梓蕙的定金,她非常想要這幅畫,她說母親去世之后,她是“大成路”舊居唯一的合法繼承人,不允許某人鳩占鵲巢,混淆視聽!臨走前,中年女人沖我笑了笑,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我改天再來取畫,相信你會處理好的?!?/p>
送走了中年女人,我考慮再三,還是給梓蕙撥去電話,把中年女人造訪的事,完完全全地說了一遍。我開誠布公地告訴梓蕙,說我當初在網上找到圖片,進行創(chuàng)作,是為了參加“城市記憶”的畫展,因為這20世紀八十年代的老屋具備代表性,況且當時東臨黃鶴樓,西望長江大橋的“大成路”,是武昌區(qū)最熱鬧的集市之一,幾乎每個月,父親都會領我來到長江大橋下的大成路,點一碗糊湯粉,油條蘸著湯粉吃完,再逛逛附近的新華書店和琴行。除了畫畫之外,我不想卷入任何麻煩。梓蕙說,老武漢的底蘊,正是從市井煙火中走出來的,當初母親開糖水鋪,也是為了養(yǎng)活姊妹倆。如果沒猜錯的話,剛才來畫室找我的人正是她的姐姐梓蘭,梓蕙移民之后,兩個人再未謀面??墒澜缯娴暮苄。⒚脗z再次因這幢老屋,糾纏在一起。
梓蕙告訴我說,糖水鋪是父親留下來的。她們的父親孟修德,在鐵路部門上班,這位下放知青回城后,已經年逾五十,親朋好友忙著給他張羅對象,媒人約了好幾個女人見面,父親都不滿意。據說父親最終選擇了母親周蘭欣,是因為這個鄉(xiāng)下丫頭話不多,從媒人約他們見面開始,周蘭欣就低頭盯著自己的鼻尖,孟修德問話,她才“嗯、啊”地應答一兩聲。在大中華酒樓吃過飯,親事差不多定下來了,父親說周蘭欣性格柔順,活到他這歲數,找個女人除了安心過日子之外,還圖什么呢?
從姊妹倆記事開始,孟修德就一頭扎進書本。在民房二樓的寫字臺上,壘著高高一摞書,有世界名著、手抄信件,還有英語和俄語類的書。擱不下的書,則擺在墊了舊報紙的地上。父親讀書的那些夜晚,母親會安排姊妹倆早早休息,她說父親年輕時的理想是當一名火箭工程師。梓蕙模模糊糊地聽著,似乎在睡夢中,也能聽見父親“得兒、噠兒”的俄語卷舌音。
父親沉默寡言,很少跟姊妹倆親近,但每逢節(jié)假日,都會送她們發(fā)卡、糖果或彩色鉛筆之類的小禮物。母親沒有工作,料理家務,領她們去鄰居家串門便是最好的消遣??梢哉f,她們的童年過得波瀾不驚。梓蕙七歲那年的秋天,父親把她和姐姐叫到頂樓的平臺上,說有東西給她們看。平臺是水泥地,漏水的地方涂抹了瀝青,四周用紅磚砌成圍欄,還插了一根自制的電視天線桿。平臺是姐妹倆跳橡皮筋、丟沙包、放風箏的地方,也是母親晾曬衣服的地方。父親把她們領到東邊的圍欄前,指著遠方,問她們看見什么了。
“是黃鶴樓。爸爸,什么時候領我們去玩啊?”梓蕙問。當年的黃鶴樓,在舊址上重建,竣工并對外開放后,已經是1985年的事了。
“等到樹葉黃了的時候,我領你們登上黃鶴樓,武漢三鎮(zhèn)就盡收眼底了?!备赣H告訴姊妹倆,黃鶴樓是三國時期孫權修筑的,后因戰(zhàn)火,屢次重建,他還講起了黃鶴仙人的故事。
眼看就到了十一月底,父親如約把姊妹倆領去了黃鶴樓。登高遠眺,從這座名樓上下來之后,父親又領著她們從長江大橋的一端,走向另一端。父親說長江大橋是新中國成立后修建的第一座公路和鐵路兩用大橋,一橋橫跨長江,連通著漢陽和武昌。
孟修德把姊妹倆領回家的當晚,發(fā)起了高燒。起初,周蘭欣以為他只是普通感冒,可幾副藥下肚之后,丈夫高燒不退,領去醫(yī)院一看,原來是肝硬化引發(fā)合并性感染,醫(yī)生下達病危通知書,安排馬上住院。梓蕙告訴我說,父親的肝病是回城前就有的,常年的勞累和抑郁拖垮了這個愛讀書的男人,那時的他已經形銷骨立,只剩一身干皮。父親最后的日子,顯得平靜又和藹可親,他把姊妹倆叫到床邊,說他當年下放的時候,不曾想過自己還能回城娶妻生女,這輩子已經知足了。
父親去世之后,姊妹倆捧著他的遺像,走過大成路,登上橋頭堡,坐上去火葬場的大客車,一路撒花,祭奠亡靈。父親的喪事辦完還不到一個月,一天清晨,姊妹倆剛起床,發(fā)現屋子里圍了一大群人,都是叔伯輩的。父親在家中排行老大,下面還有四個弟妹,他們今天之所以來,是談房產歸屬問題的。按照三妹的說法,大成路的房子是祖父遺產,每個人都有份,當初只是暫時騰出來,讓給大哥充當新房。如今大哥不在了,他們決定把房子收回變賣,均分財產。周蘭欣說,話不是這樣講,當初老爺爺置辦了三套房產,漢口六渡橋的那套給了二弟,武昌積玉橋的給了五弟,四弟英年早逝不算其內。至于說三妹,雖說沒能拿到房產,但給了她不少嫁妝,包括最珍貴的那一盒金銀首飾。況且孟修德和周蘭欣結婚時,家族中的長輩都點了頭,同意把大成路的房產留給老大的。三妹說,口說無憑,總之你不是孟家的人,房子終歸要還給孟家。周蘭欣跟他們耗了大半天,二弟、三妹和五弟只是不肯,臨走前,說給他們一周時間,搬東西走人。
一周時間,很快就到了。眼看孟家的人包車過來,一起攆他們走,周蘭欣立在門口,又羞又氣。梓蘭年紀雖小卻性情剛烈,她跟三姑言語不合,三兩句吵起來,三姑罵她雜種,梓蘭朝前一撲,抓破了三姑的臉。二叔乜她們一眼,晃晃悠悠地走到立在門口的周蘭欣面前,說:“嫂子,麻煩讓個道,搬家的車都叫過來了?!?/p>
“二叔!”梓蕙見母親為難,輕輕地喚了一聲,從里屋走出來。剛才的一切,她都瞧在眼里。
“喲,是蕙蕙。”梓蕙向來柔順,二叔見是她,聲音也緩和下來。
“二叔,爸爸活著的時候,說你最疼我們了……你真的忍心趕我們走?”梓蕙的聲音柔柔的,說話之間,已經跪在了二叔面前。
二叔吃了一驚,剛要拉梓蕙起來,三姑就在一旁嘀咕:“喲!小小年紀,都黃鼠狼一樣賊精,學會用苦肉計了?!?/p>
二叔看看三妹,又看看梓蕙,正猶豫不決之際,周圍的鄰居們都出門看熱鬧。梓蕙見圍觀人多了,又說:“二叔,三姑,爸爸走了以后,我們只剩下這套房子了……大成路的房子,就算是我們借來的,每月按時給你們租金好不好?”
梓蕙眼淚汪汪,語調凄涼,圍觀的人都說孟家的長輩合伙欺負孤兒寡母,二叔和三姑面子上過不去,過去跟五叔交換了一下意見,決定暫時不攆她們走。三兄妹商量了一會兒,還是三姑走到周蘭欣面前,遞給她一個小本本,說:“口說無憑,既然你答應租房,就在上面簽字。到時候交不出錢來,別怪我們不講情面!”
周蘭欣接過紙筆,哆哆嗦嗦地簽好字,還給三姑,眼看他們上車,走遠了,這才把姊妹倆領回屋。幾天之后,一個下面安了滑輪的玻璃柜從里屋推了出來,周蘭欣開始在街頭叫賣糖水、香煙和零食。梓蕙和梓蘭每天放學之后,也會幫母親賣東西,到了放暑假的時候,她們還會拎著裝冰糕的保溫瓶,一人守一條街,賣冰糕給路人們解渴。
姊妹倆在母親的帶領下,過著勤工儉學的日子,直到梓蕙升入初中之后,她才發(fā)現姐姐的學習成績有些跟不上趟了。
梓蘭比梓蕙大兩歲,按照梓蕙的說法,姐姐從未対學習產生過真正的興趣。梓蕙喜歡讀書,喜歡那些發(fā)黃有著泛潮氣味的舊書,梓蘭則過早的成熟,她剛上初一,就學著年輕女子的模樣,拿鐵夾自制卷發(fā),描眉畫眼。
梓蘭念到高二,書再也讀不下去了,母親怕她跟社會青年來往,委托朋友把她送到廣州一家制衣廠學習手藝。可梓蘭既不喜歡繪圖制衣,也不喜歡配置各種染料,她去廣州不到一年就換了四五份工作,朋友每每跟周蘭欣電話里提及梓蘭,都嘆息說:“這孩子拈輕怕重,吃不了苦,她要是有梓蕙一半勤奮好學就好了?!?/p>
從那時開始,梓蕙就發(fā)現,周圍人總愛拿她倆作比較。從初中到高中,梓蕙念的都是重點中學,又是文體委員,說話從來細聲細氣,同齡的孩子們都佩服她。梓蘭呢,從初中開始早戀不說,現在連個正經工作都找不到,無論誰提起她,都直搖頭。梓蕙并不喜歡人們拿她們做比較,她開始給姐姐寫信,用金句激勵她。例如:“學習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無才無以立足,不苦不能成才”“少而好學,如日出之光”等等。姐姐呢,從未給梓蕙回過一封信。這年春節(jié),梓蘭沒有回家,只在電話里跟母親道聲“平安”。
梓蘭在廣州待的那幾年,每次回家都來去匆匆,絕口不提工作的事。等到梓蕙上大學的那年暑假,姐姐突然打電話來,說要給母親和妹妹一個驚喜。七月的某一天,一輛運貨的大卡車停在糖水鋪門口。不等周蘭欣招呼,工人們就把打包好的冰箱、電視機、洗衣機抬下來,準備往屋里搬。周蘭欣趕忙阻攔,問他們是不是搞錯了,她從沒購買這些東西。工人說:“這難道不是孟梓蘭的家嗎?大姐,你就放心好了,這些東西,都是女兒孝敬你的。”
孟梓蘭回家的那天上午,左鄰右舍的人都跑出來看熱鬧。姐姐的身材比從前纖細了,她穿一件紅色v領的開肩長裙,戴著珍珠耳釘,留著一頭蓬松華麗的長發(fā),嘴唇的顏色,艷而不俗,人們都說她像鐘楚紅。梓蘭送給母親的,是一枚金戒指,送給妹妹的,是一塊石英手表。就在人們対梓蘭的飛黃騰達議論紛紛時,梓蘭又宣布了一項計劃:她要拿回屬于母親和姊妹倆的東西。
周蘭欣出面召集孟家人開會的那天,梓蕙發(fā)現三姑和二叔明顯蒼老了。梓蘭從珍珠魚皮的提包里取出現金,碼磚頭一般碼在三姑和二叔面前。梓蘭対他們說:“按武漢市區(qū)的房價算,每平米一千八,八十平米一共十四萬四,請你們清點一下?!比贸迨沽藗€眼色,二叔便拿指頭蘸了唾沫,慢慢地清點起來。二叔清點完了,三姑又清點了一遍。三姑點完鈔,露出一口活動假牙,笑著対周蘭欣說:“我就知道蘭兒最有出息,她從小就天不怕,地不怕,愛拼才會贏嘛!”
母女們目送著親戚們走遠了,梓蘭這才說起自己的經歷。在廣州打工的頭兩年,她事事不順,還被工友騙走了錢,到了第三年,一次偶然的機會,她拜了個干姐姐。干姐姐是香港某明星的情婦,梓蘭見她養(yǎng)尊處優(yōu),手頭有大把的錢,便說服她投資外貿,做起了服裝生意。干姐姐關系網龐大,人卻疏懶,從進貨開始,每一環(huán)節(jié)都交給梓蘭打理。梓蘭也沒辜負她,很快就形成了一條從面料到成衣,從加工到出口的生產鏈。梓蘭說等到梓蕙畢業(yè)了,也來南方創(chuàng)業(yè),有知識作武裝,妹妹一定能一飛沖天。
梓蘭在武漢待到暑假結束,這才回到廣州。第二年冬天,梓蘭再次來漢,這一回,她還領回個男朋友。男朋友姓祝,個子高高的,皮膚如女人一般白皙,據說他是廣州海關某領導的公子,梓蘭是做生意的時候認識他的。祝先生剛一進門,就把準備好的西洋參、燕窩、花糕和干果拎上桌,說是孝敬周蘭欣的。周蘭欣說,客氣什么,第一次來,就讓你破費了!祝先生說,沒事沒事,沒花多少錢的。周蘭欣做好飯菜,一家人圍著桌子吃飯時,梓蕙偷眼去看祝先生。祝先生丹鳳眼,眉毛濃濃的,穿著很服帖的白色西服,吃飯時,總是招呼母女們多吃點菜,自己卻吃得很少。梓蕙想,他對姐姐很體貼吧!第二天上午,梓蕙起床時,發(fā)現姐姐和祝先生已經不在了。母親說姐姐領男朋友爬蛇山,登黃鶴樓去了。
祝先生在武漢待了一周,母親和姊妹倆便開始準備年貨了。她們買來香腸和魚,母親把魚剖開肚子,去掉內臟,掏出魚籽炸了吃,再在魚身和魚肚內抹上厚厚的一層鹽,拿到平臺上去曬。梓蕙把掛魚的鉤子系在繩子上,經過腌制的大青魚變成薄薄的一層,在陽光下晃動,兩周之后,琥珀色的魚肉就會香得滴油。梓蕙掛好最后一條魚,回過頭,這才發(fā)現祝先生站在后面,笑瞇瞇地瞅她。梓蕙喊聲“姐夫”,祝先生邀她下樓,說要給她看樣東西。
梓蕙和祝先生來到二樓,祝先生問她學業(yè)怎樣,朋友多不多,生活費是否夠用之類的。兩人聊了會兒天,祝先生讓梓蕙閉上眼睛。梓蕙坐在寫字臺前的椅子上,微微地抬起下巴,心想未來的姐夫會送她什么好東西呢?不一會兒,她感到一樣冰冰涼涼的東西,掛在了脖子上,睜眼一瞧,原來是一條上面綴有海豚的項鏈。
“希臘產的,國內買不到的?!弊O壬纳ひ簦z綢一般潤滑。
“我姐知道嗎?”梓蕙覺得,自己承受不了這么貴重的禮物。
“這是我送給你的,不需要你姐,還有其他人同意,懂嗎?”他望著她說。
梓蕙站起來,想要取下項鏈,剛一抬手,就被祝先生捉住了手腕。他附在她耳邊,說他喜歡她的柔順、聰慧和內斂。梓蕙試圖躲開,卻發(fā)現自己連站起來的力氣也沒有了。就在這時,樓下傳來開門的聲音。
梓蕙沒把祝先生過來找她的事,講給梓蘭聽。祝先生依舊每天陪梓蘭逛街,預備年貨,梓蕙若是撞見,便遠遠地避開。等到晚上,祝先生回賓館了,梓蘭便找梓蕙聊天。二樓擺放著她們從小一起睡覺的大木床,現在,姊妹倆還是擠在床頭講話。梓蘭盤算著日子,說在回武漢前,祝先生就向她求婚了,他們會在除夕那天,把喜事告訴母親。梓蕙聽了,既為姐姐高興,又有些失落,具體是什么,她也說不清。
除夕的前一天夜里,梓蘭沒有回家。第二天清晨,梓蕙被樓下的聲音吵醒。她披衣下樓,看見姐姐怒氣沖沖地跑進屋,祝先生則在后面喊她。梓蕙迎上前,還沒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就被梓蘭推了一把。她是那樣用力,以至于梓蕙的腦袋磕到一旁的樓梯上。祝先生這時也搶進來,問梓蕙撞疼了沒有?見她沒有大礙,祝先生說等會兒,他會給她解釋的。
這天上午的時光,是在二樓的震動聲中度過的。梓蘭跟祝先生爭執(zhí)著,她跺腳,尖叫,偶爾停頓,祝先生勸慰幾句,倆人又吵起來。臨近中午,祝先生終于從樓上下來了。他把躲在一旁的梓蕙叫出門,說他心里無法同時裝下兩個人,倘若說梓蘭是一朵帶刺的玫瑰的話,那么梓蕙更像山谷里的幽蘭,散發(fā)著淡淡的清香。祝先生說著,抬起一只手,抹開梓蕙被淚水打濕的頭發(fā),說:“你還在念書,我會等你的?!?/p>
祝先生跟梓蕙說完這番話,收拾行李,啟程回廣州了。在梓蕙的記憶里,這是姐姐第一次認真談戀愛。此后,梓蘭還交過幾個男友,可再沒領回家。姊妹倆也沒提起祝先生,可梓蕙依然能從姐姐的眼中捕捉到她的失落、傷感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妒意。
過完年,梓蘭回到廣州,梓蕙也去學校上課了。不知是失戀影響到梓蘭,還是別的原因,梓蘭的生意一落千丈,大批的貨積壓在倉庫,外債也收不回來。梓蘭在電話里告訴梓蕙,干姐姐的情夫不辭而別,斷了資金鏈的她不得不割肉解套,把損失降到最低。梓蕙后來才得知,姐姐遭遇了亞洲金融風暴,周邊國家大批工廠倒閉,工人們失業(yè),姐姐的生意自然受到波及。
一晃就是四年,梓蕙終于完成學業(yè)了。相關單位陸續(xù)到學校招聘,梓蕙可以選擇去大企當文員,或去外企做策劃。這天中午,梓蕙打了一盆水,站在寢室的窗口洗頭。洗完頭,她伸手去拿架子上的毛巾,沒想到有人主動給她遞過來。梓蕙接過毛巾,一邊包裹住頭發(fā),一邊去瞅送她毛巾的人。她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那里,正沖她笑呢。
“祝先生,你怎么來了?”梓蕙問。祝先生上次走后,每個月都會給她打電話,不過梓蕙從沒當真。
“我早就說過,等你畢業(yè)典禮的時候,會來參加的嘛!”祝先生說著,從抽屜里取出電吹風,抓了抓她的頭發(fā),吹干,拿梳子幫她梳頭。
祝先生幫梓蕙打理好頭發(fā),兩人下樓散步。他們從校園一直逛到湖邊的凌波門,此時夕陽西下,波光粼粼的湖面映照出他倆的倒影。二人走上棧橋的時候,祝先生告訴她說,金融風暴已經過去了,他利用父親的關系,成立了一家集進出口制造、貿易代理和監(jiān)管職能為一體的公司,如果她愿意的話,可以去他的公司歷練,這么一來,他們就可以朝夕相處了。梓蕙盯著祝先生的眼睛,試圖找到猶疑和拒絕的理由??蓻]等她仔細琢磨,祝先生就拉她入懷,用力吻了她。
畢業(yè)季很快就到了。幾乎每天,都有同窗被用人單位要走,可梓蕙一點都不著急,她在等著祝先生的消息呢。從六月到七月,梓蕙足足等了兩個月,也沒祝先生的音信。到了七月的最后一天,她鼓起勇氣,撥了他的電話號碼,等待她的卻是忙音。梓蕙掛斷手機,感覺身體被抽空了。她対他的感情,終究付之東流。
梓蕙走出校園,回到大成路的家,迎接她的是依然是開糖水鋪的母親。最初的一兩個月,她不想見任何人。母親也不多問,只是像過去一樣,每天早上喊她起床,給她端一碗冰糖雪梨。梓蕙喝著又稠又甜的雪梨汁,心想這么多年過去了,冰糖雪梨的味道,一點沒變。母親說她用的是最好的萊陽雪梨,這種梨熬出來的糖水,最為甘甜爽口。
在母親的雪梨湯的滋潤下,梓蕙的傷口正在一點點愈合。她終于走出家門,在武廣的寫字樓里找了份文員的工作,開始了平淡又充實的生活。梓蕙并沒察覺,千禧年之后,城市化進程就在不斷加快,大成路周邊的老房子陸續(xù)拆遷,糖水鋪就快保不住了。
大成路原名玉帶街,因大成至圣先師孔子廟在其東北側,故更名為大成路。大成路和司門口相鄰,周邊又有戶部巷、武漢音樂學院和黃鶴劇場等等,到了晚上,這里擺出夜市攤,人流如織的大成路,也讓周蘭欣的糖水鋪有了一筆不算多卻足夠養(yǎng)活兩姊妹的收入。
拆遷辦的人第一次走進糖水鋪,向母女倆宣讀相關政策的那天,梓蕙本以為很快就能簽字,拿到拆遷費??蓭滋熘?,家里出現兩男一女,說糖水鋪是違章建筑,責令她們在兩個月內搬走,只能象征性地給予補償。周蘭欣說,市區(qū)的房價一路看漲,可謂一月一變化,總不能兩萬塊錢就把我們打發(fā)走吧。負責拆遷的女人叫同事掏出一張圖紙,說紅圈標注的地方,都是非法建筑,按規(guī)定要無償拆遷,就連兩萬塊錢的補償,也爭取了好久。周蘭欣說,糖水鋪是女兒們的爺爺留下來的,我不允許你們拆祖屋!
拆遷辦的人又來了幾次,都被周蘭欣拒之門外。此時周邊的居民樓都豎起圍墻,進入拆遷倒計時,糖水鋪前方的馬路上,也拉出了“和諧拆遷,利國利民”的條幅。十月的一天晚上,梓蕙正在睡夢中,忽聽窗外一聲巨響。她披衣下床,想要拉開燈,卻發(fā)現停電了。梓蕙翻出手電筒照亮,下樓去跟母親碰頭。周蘭欣也被吵醒了,母女倆察看了一會,只見一樓的窗戶被人砸了個窟窿,大門口也被潑了油漆。第二天一大早,她們就去派出所報案了。
梓蕙和母親等了半個多月,也沒等回關于肇事者的消息。糖水鋪卻屢次遭人破壞,不是斷水斷電,就是收到匿名恐嚇。好不容易捱到年底,糖水鋪周邊的老居民樓都被推平了,梓蘭也騰出時間,從外地趕回來,支援母親和妹妹。梓蘭在廣州創(chuàng)業(yè)失敗后,便去北京當起了售樓小姐。梓蘭叫母親和妹妹別急,她會尋求法律援助的。
梓蘭請律師擬好合同,準備上報的那天凌晨兩點,屋外傳來了一陣震動聲。梓蕙剛從床上爬起來,就被窗外的強光刺得睜不開眼。她手搭涼棚,遮擋住強光,這才發(fā)現老屋的前方,開來了一輛拆樓機。拆樓機揮舞著巨大的臂膀,似乎稍一用力,糖水鋪就會化為齏粉。此時母親和姐姐,已經穿好了衣服,三人一道朝天臺跑去。
梓蕙隨母親和姐姐爬上天臺,聳立在蛇山上的黃鶴樓籠罩在霧靄之中,周邊的老民居樓都變成了瓦礫堆,不起眼的糖水鋪也成了一座孤島。樓下,一個戴著安全帽領導模樣的人,站在那里朝她們喊話,大致說的是,依法拆遷是優(yōu)化環(huán)境,構筑和諧新家園的頭等大事。少數人冥頑不化,為了一己私欲詆毀、抗拒拆遷,不僅不道德,也是違法的,將會受到法律制裁。不等那人把話說完,梓蘭就朝他們嚷著:“這幢屋子,是爺爺留給我們的。當初我們自家掏錢蓋房,相關部門蓋了章,怎么能說違章建筑呢?”
戴安全帽的人說:“當年的制度還不完善,你們別老想著鉆空子。再說幾十年過去了,這幢老屋已經成了危房,有安全隱患,你們還是拿了錢,趕快搬走吧!”
梓蘭說:“兩萬塊錢的補償,只夠買個洗手間。我們要討還公道!”
戴安全帽的人見梓蘭不肯退讓,逐漸失去了耐心。他放下喇叭,朝手下的人揮了揮手,轉身就走。揮舞著鋼鐵巨臂的拆樓車開過來,梓蘭朝妹妹使了個眼色,梓蕙便把擱在一旁的大桶拎了過來。梓蘭一手拿著打火機,一手指著大桶,朝拆遷的人嚷嚷著:“這里邊裝的是汽油,你們想看活人,還是看死人?”在姐姐的催促下,梓蕙哆哆嗦嗦地兜了一勺汽油,淋在梓蘭頭上。站在聚光燈下的梓蘭滿臉慘白,被打濕的頭發(fā)一縷縷掛在胸前,好似蛇發(fā)女妖。
雙方僵持了一會兒,拆遷大軍還是撤離了。梓蕙看看周圍沒有其他人了,突然捂住嘴巴,咯咯地笑了起來。梓蘭也笑了起來。周蘭欣望著姊妹倆,搖搖頭說:“虧你們想出這個餿主意,可惜了這一桶糖水!”
梓蘭笑著說:“舍不得糖水,騙不走豺狼嘛!”
姊妹倆用糖水騙走拆遷大軍,老屋也暫時保留下來。第二年春天,相關部門終于下達了“依法拆遷、以情拆遷、和諧拆遷”的新政策,對于占道的有爭議的民房、自建房,要酌情考慮補償,不得暴力拆遷。在母親和姊妹倆的努力下,她們終于爭取到一筆合理的拆遷費,且享有優(yōu)先選購安置房的權利。在安置房建成之前,梓蕙和母親開始租房度日。
梓蕙告訴我說,糖水鋪拆遷之后,母親的精神就驟轉直下,似乎喪失了力量。周蘭欣本就患有高血壓和尿路阻塞的毛病,加上搬去出租屋后種種不便,不過半年時間就變得面目浮腫,經常失眠。梓蕙陪著母親上醫(yī)院,又花了大價錢,從名醫(yī)那里買了蟲草、丹參、麻黃等中藥,天天煎熬調理,可幾副藥下肚卻石沉大海,一點效果都沒有。母親的病就這么拖拖拉拉,耗了好幾年,眼看安置房快要建成了,周蘭欣卻到了尿毒癥的晚期。醫(yī)生說,必須換腎才能解決問題。周蘭欣還年輕,有希望,等到合適的腎源,就能做腎移植手術了。
母親在等待腎源的日子里,時常夢見父親。有時候,半夜驚醒的她還要去找小推車,說外面有人喊她,她要賣冰糖雪梨了。梓蕙覺得,母親是過早衰老了。這天半夜,周蘭欣對梓蕙說,孟修德要來大成路的老屋接她了,他們還要去大中華酒樓吃飯,去看黃鶴樓。第二天天亮,母親一定要回老屋看看。
梓蕙陪母親來到老屋的舊址,周蘭欣繞著施工圍墻走了好幾圈,也沒找到她想要的東西?;丶液?,母親不肯吃飯,此后每天飲食驟減,就算喝些稀粥,也少之又少。周蘭欣對梓蕙說,她老了,老屋拆了之后,也沒什么盼頭了。母親終究沒有等到合適的腎源就撒手人寰,這時房產局的人卻告訴梓蕙,她們可以選購安置房了。梓蕙道了謝,掛了手機。
梓蘭從北京趕回來之后,姊妹倆把父母的墓合在一起。姊妹倆上完香,穿過柏樹林的時候,梓蘭才開口對梓蕙說話。梓蘭告訴妹妹,祝先生并沒忘記自己對梓蕙的承諾。妹妹畢業(yè)季的時候,祝先生是因為父親的落馬而受到牽連,鋃鐺入獄才沒聯系她的。
“你為什么現在才告訴我這些?”梓蕙問梓蘭。
“你還年輕,我不希望你被他耽誤了?!辫魈m說。
“現在,他在哪兒?”梓蕙問。
“因為表現良好,祝先生兩年前就出獄了。他想要我安排你們見面,我說晚了,妹妹早就嫁人了。”梓蘭望著呆若木雞的梓蕙說,“你沒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愛他。”
梓蕙對我說這些時,我對梓蘭的做法忿忿不平。時間那么容易改變一個人,以至于一向勇往直前、力爭上游的梓蘭,最終淪為一個相貌平庸,不婚不育,斤斤計較的小市民。而向來柔弱的梓蕙呢,卻在接二連三的打擊之后,迎來了事業(yè)的第二春。梓蕙就像小時候一樣,重新把頭扎進書本里。幾年后,她出國深造,拿到了金融管理和文化傳播學的雙碩士文憑,又在加拿大結婚生子。梓蕙說她打算明年春天回國,給父母掃墓時,再約梓蘭見面。
第二年春天,在姊妹倆見面之前,我攜著那幅畫,來到了梓蕙下榻的酒店。梓蕙是個四十多歲細聲細氣彬彬有禮的女人。我們站在酒店的觀景臺上眺望黃鶴樓,天朗氣清,你無法想象這幢輝煌的樓宇曾被焚毀過多次,又重建過多次。梓蕙喝著咖啡,說酒店的人們并不知道,這是在糖水鋪的地基上建成的。母親去世之后,她也嘗試過做冰糖雪梨。同樣是萊陽雪梨,她卻做不出母親的味道。
一群飛鳥從我倆頭頂上掠過。梓蕙抬頭看了看,說:“其實,一直想要飛走的人是我?!辫鬓フf,她不像梓蘭那樣決斷,有著擁抱驚濤駭浪的勇氣。從小就羨慕姐姐的她,始終蟄伏在安全區(qū),等待著時機。
“劉老師,也許還有一種可能。當初,是我主動找祝先生,向他示好的。也是我主動聯系醫(yī)生,放棄腎移植的手術……成功的幾率,并不高……你明白我的意思,對嗎?”梓蕙說到這里,第一次流露出張皇之色。但很快的,她就用手撩開遮擋視線的長發(fā),眺望著遠方,說:“黃鶴樓,它只是一個傳說?。 ?/p>
劉小驥,生于1978年,現居武漢。在《人民文學》《青年文學》《中國作家》《長江文藝》《作品》《廣州文藝》《芳草》等刊物發(fā)表小說一百余萬字,出版過長篇小說《作價》《盛世龍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