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4年第5期|范晴:釣王
告別廳很冷。白色瓷磚凝滿了露水,像透明手鏈,掛了滿墻。我站在人群第一排,右邊是我的母親。母親抱著她許久未見的外孫女,后者歪著腦袋,撥弄她袖章上一根脫出的白線。今天大概來了二三十人,人群向中心圍成一個環(huán)。大姨站在我對面,皺著眉,手在條絨夾襖的口袋里不安地摸索,她比去年胖些,燙了羊毛卷。舅舅摘掉皮革手套,從西服內(nèi)側(cè)掏出一張折好的信紙,走到人群中央,清清嗓子,開始講話。他的聲音有些沙啞,每三句話就要咳嗽一下,他身后的舅媽則是感冒了,時不時吸鼻涕。人類身體發(fā)出的無意義聲音,使這場沉重的告別儀式顯得有些浮躁。表哥家剛學(xué)會走路的小侄女拎著一個小豬佩奇的玩偶,穿過默立的人群,跌跌撞撞朝我撲來。我彎腰扶她,竟有些羨慕她的懵懂。
舅舅在悼詞里回顧了細外婆的一生,一九三零年出生于玉江,十六歲遇見細外公,細外公去世后獨自將兒女們拉扯大。整整九十一年的歲月被頑強、堅忍、勤勞之類的詞匯概括,細外婆的臉似乎也與那個年代千千萬萬鄉(xiāng)村婦女的面目重合到一起。告別廳里不熟悉逝者的遠房親戚們,由悼詞拼湊出一個模糊形象,再安到躺在透明棺槨中的那位老婦人身上。
默哀結(jié)束,人群排成長隊,逆時針環(huán)繞棺槨告別。鮮花簇擁下的細外婆閉著眼,仿佛對一切都毫不在意。她的表情很放松,像從前躺在搖椅上睡午覺一樣。透過玻璃,我看見她手背那塊月牙形的疤痕,不知為何,顏色淡了許多。那疤是魚鉤留下的,當時細外婆釣上一條三公斤重的大魚,取魚鉤時,大魚劇烈掙扎,劃傷了她的手。傷口不算深,卻足足三個月才愈合,留下一道月牙形的疤。
細外婆雖不是我的親外婆,卻和親外婆一樣親。在我很小的時候,細外婆就帶我一起釣魚。雜草叢生的河灘,擺上兩架細外婆自制的折疊椅,麻布面,鋼管腿,再崎嶇的地形也能坐得自在。細外婆釣魚時魚竿從不離手,一釣一下午,我撿的鵝卵石裝滿了口袋,細外婆還是原來的姿勢坐在那兒,手持一根細長的竹魚竿,靜視水面。細外婆說她能通過魚竿感受到水里正發(fā)生的一切,微小的渦旋,纏繞的水草,魚蝦、貝類的活動,都系在那條灰色的魚線上。細外婆人在岸上,卻成了河流的一部分,輕韌的魚竿是她身體的延伸。
那時我不關(guān)心釣魚,只對河流充滿好奇。我問細外婆河里有沒有龍,細外婆笑著揉揉我的頭發(fā),說河里沒有龍,但有一種比龍更神奇的東西,叫魚王。魚王通體覆蓋著藍色的鱗片,仿佛積年寒冰,翡翠似的眼珠能看穿人心。魚王在水里靈活異常,幾乎沒有多少人見過它,更少有人能釣到它,一旦你有幸將它釣起,必須把它放生,才能保一家人平安順遂,諸事如意。
細外婆是我知道的人中唯一釣到過魚王的,但她的一生卻并不順遂。十六歲那年,她在全家人的強烈反對下,跟著細外公遠走他鄉(xiāng)。細外公是個瘦瘦高高的男人,眉毛粗而濃,牙齒整齊,有一副好嗓子,能唱許多新鮮的歌。天黑后,細外公坐在葡萄藤架下唱歌,月亮都從烏云里探出頭來。多年以后,細外婆仍記得愛人唱給她的第一首歌:“天空是海水一樣明亮,白日給萬物無上滋養(yǎng),灰色的愁云隨風消散,玫瑰遍地芬芳?!蹦鞘撬@輩子聽過最美的歌。細外婆因細外公的歌聲愛上了他。她包起一雙自己做的繡花鞋——那是她唯一的行李——和細外公坐著牛車離開了故鄉(xiāng),駛向南方長滿香樟樹的地方。村里沒人看好她的這次遠行,人們都說:“刻碑子,刻(克)子。”
細外公寫得一手好書法,他除了代人寫信、讀信外,也替人刻碑。細外公刻過各種各樣的碑,功德碑、廟碑、紀念碑,刻的最多的還是墓碑。村里去世老人的名字,幾乎都在他的手里鑿過一遍。細外公刻碑不需要墨和丹砂,他會先在石頭前靜靜端詳一陣,然后直接開刻,刻出的字跡如同書法家在宣紙上留下的一樣。細外公刻碑的同時也代寫碑文,他的肚子里裝著許許多多莊重典雅的詞匯,用來概括逝者的一生,凡是細外公刻過的墓碑,就沒有引起不滿的。
那時村人對細外公的情感很復(fù)雜,他們既感念于細外公出色的勞作,又想方設(shè)法避免在路上遇到他。這種奇怪的現(xiàn)象,比起成日在碑鋪待著的細外公,細外婆的感受更加深刻。她幾乎結(jié)交不到同齡的女性,她們在她看不見的地方納涼聊天,集市上遇見,也打招呼,但沒說幾句就草草告別。久而久之,細外婆也習慣了獨來獨往的日子:下地,她和犁地的牛說話;摘菜,她和墻上的絲瓜說話;給棚里的豬喂食,她就和豬說話;更多的時候,她還是跟自己說話。細外婆從未因此埋怨過細外公,每當夕陽西下,月明如鏡,她坐在家里,聽著丈夫哄孩子睡覺的歌聲,都感到一種隱秘的幸福。
如果不是那場意外,細外婆的一輩子或許就會像這樣平平淡淡地度過。
那天是小姨滿月的日子,細外公趕著牛車到外地拉青石,遇上暴雨,連人帶車摔下了山崖。細外婆在屋檐下納鞋底子,聽到消息,她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身旁趴在地上用手掌接雨玩的小舅舅,后腦勺兒感到一陣針刺的疼。
細外公的墳前沒有立碑,只有一棵細外婆親手種下的香樟。那棵香樟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一度長到三十米高,是方圓幾里最茂盛的一棵。
細外公去世后,生活突然就難了。那時候,大舅舅四歲,大姨三歲,小舅舅兩歲,小姨剛出生,一家四口都指著細外婆養(yǎng)活。細外婆白天下田,晚上借著月光做手工,即便如此,還是難以喂飽四張嗷嗷待哺的小嘴。那年夏至,大舅舅突發(fā)高燒,請遍村里的醫(yī)生都不見效。細外婆跪在床邊,握著昏迷不醒的兒子的小手,祈求上天把孩子的災(zāi)難都轉(zhuǎn)移到自己身上。細外婆細數(shù)著她知道的神明,請求他們救救自己的孩子。
細外婆連日的虔誠祈禱未能成功,大舅舅依舊高燒不下。村里有人勸她早做準備,畢竟她“不止這一個孩子”。他們都被細外婆拒之門外,唯一被請進家中的,是個外地來的神婆。神婆給細外婆出了一道方子,說小孩高燒不退,是體內(nèi)有團淤積不散的邪火,只有將病人全身浸到糞池中,方能驅(qū)散。
關(guān)于這段歷史,我了解不多,唯有從姨們聊天中散落的只言片語中拼湊出一二。細外婆是以何種心情將大舅舅沉入糞池中的,她臉上的表情如何,親手將大舅舅放進糞池中的是細外婆還是別人,諸如此類的細枝末節(jié)早已隨著那座干涸的土池一同被落葉掩埋。在我的記憶中,細外婆是一個不信神佛的人。她不燒香,不祈禱,不參加廟會,對佛寺敬而遠之。細外婆的堂屋不擺觀音、灶神,門前不貼神荼、郁壘,家里唯一懸掛在最顯眼位置的,是細外婆一家和兩張空木椅的合影。
大舅舅死后,細外婆開始跑步。在那個普遍沒有健身概念的年代,細外婆無意識地成了先驅(qū)者。起初,村里人對細外婆的跑步感到驚恐。他們攔下奔跑的細外婆,滿臉擔憂問她發(fā)生了什么,誰在追她?細外婆解釋后,人們反倒更加大惑不解。細外婆不僅自己跑,還拉著孩子一起跑。傍晚田邊,晚霞映照下,收工的村人會看到一個瘦長的倩影綴著一串小黑珍珠,那就是背著小姨奔跑的細外婆與她身后的小舅舅和大姨。細外婆用身體丈量她腳下的土地,村里每棵香樟下都有細外婆脫鞋抖落的沙子,每道田壟都積攢著細外婆嬌小的腳印。天氣允許的情況下,細外婆每天都會繞村子跑一圈,這個慣例一直持續(xù)到她七十七歲被大姨接進城才打破。
小舅舅是細外婆一家最早進城的那個。二十八歲那年,小舅舅一次性完成了他人生的兩大叛逆,一是從當時如日中天的水稻原種場辭職,二是接過了他已逝父親的衣缽,開辦碑鋪。在周圍人看來,只有瘋子才會丟掉鐵飯碗跑去給死人刻墓碑。但小舅舅拍拍手套上的灰,義正詞嚴地說,墓碑不是為死人立,而是為活人立。他說這句話時,細外婆恍惚間看見他父親的臉。
新婚后的某個夜晚,散發(fā)著淡淡木屑味的床上,細外公跟細外婆說過他對死后世界的想象。細外公說,他不相信靈魂,人死了就什么都沒了,世界是一片黑色的虛無,或者說連“世界”都不會存在,是徹底的“無”。細外公說死掉的人看不見自己的墓碑,只有活著的人能看見,所以墓碑是為生者立。為了活著的人的思念能有一個具體去處,而去改變一塊石頭的形狀。他知道自己在做一件有意義的事情。那時的細外婆并沒有完全理解丈夫的話,她覺得人活得好好的,為什么要想死后的事?不管人死后是沒了,還是變成鬼怪,變成青蛙,對她來說都無關(guān)緊要,此時此刻,她只想緊緊擁抱她身邊的男人,哪怕明天醒來會化作一縷青煙,隨風飄散。
在大姨看來,小舅舅對父親事業(yè)的繼承是有跡可循的。小舅舅不止一次和她回憶起他們在父親的碑鋪里玩耍的童年。小舅舅人生最初的那段記憶,就是一塊冰涼的石碑。那時的夏天熱得出奇,稍微活動一下就惹得一身痱子。擺滿青石的碑鋪,是方圓幾里最涼快的場所,小舅舅和大姨在碑鋪里捉迷藏,輪流扮演死者和抬棺人,玩累了就赤身躺在平放的青石上,讓石碑吸走體內(nèi)的熱氣。那些黑色、冰冷的長方體,構(gòu)成了幼年的小舅舅對世界的所有美好幻想。這個冷酷而旖旎的幻想伴隨著他,從出生到長大。碑鋪落成那天,小舅舅沒有回家,他躺在店里一塊厚重而巨大的青石磚上,睡了他這些年來最好的一覺。
細外婆對小舅舅的辭職不置一詞,只在碑鋪開張前夜,讓他到細外公墳前的香樟樹下跪了一整夜,此后再也沒有管過小舅舅的任何行為。即使后來小舅舅靠刻碑成為當?shù)馗患滓环降男±习?,在城里擁有兩套公寓、一棟別墅時,細外婆也沒有接受過他給的一分錢。她始終守著她和細外公結(jié)婚時的那座瓦房,拒絕向城市邁出一步。
細外婆唯一拜托小舅舅辦的事,就是讓他帶大家照一張全家福。那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小舅舅的財力還不像后來那樣雄厚,但也是家中最富有的一個。細外婆穿上她最體面的一件灰藍色的確良襯衫,配一條小姨送的藏青色西裝褲,面對鏡頭身姿挺拔,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小十幾歲。站在細外婆左邊的,是當時跟食品廠請假后,坐一天兩夜火車從北方趕回來的小姨。右邊是戴著金絲眼鏡的小舅舅和穿著雪紡長裙的大姨。他們的前面,擺著兩張雕刻精致的紅木椅。這兩張椅子是細外婆要求加上的,即便攝影師反復(fù)強調(diào)這會使畫面不協(xié)調(diào),細外婆也沒有讓步。她以她頑固的堅持,換來了一張她心目中真正的全家福。這張合影后來被細外婆掛在堂屋正對大門的那面墻上,勸退了許多試圖給細外婆說伴的媒人。
細外婆守著她和細外公的房子,直到時間邁入新的世紀。那座老房子,以現(xiàn)在人的眼光來看,不過是棟平平無奇的農(nóng)村老屋,水泥地,紅磚瓦,屋前一塊大池塘,但對小時候的我來說,卻是充滿驚喜的樂園。我喜歡赤腳坐在塘邊踩水,毛茸茸的小黃鴨在我面前游過,不知名的小魚還會來咬我的腳丫。院里養(yǎng)了條田園犬,棕黃毛,四只腳白白的,像穿了襪子。小黃狗沒有名字,只要發(fā)出“嘖嘖”的聲音,它就會乖乖跑來。我在院子里和小黃狗玩時,細外婆便搬個小矮凳在太陽下織毛衣。她給我織過好幾件毛線背心,冬天穿著,暖氣被牢牢鎖在衣服里。細外婆的毛衣總是織了拆,拆了織,像是獨屬于她的娛樂。
關(guān)于是否進城這件事,細外婆原本很固執(zhí)。她說住慣了鄉(xiāng)下,寧愿老死在這里。后來的一次趕集,細外婆摔了跤,骨折進了醫(yī)院。出院后,大姨說什么也不準細外婆再回老房子住,這次,細外婆沒再堅持,她拎起兩麻袋行李,鎖上年久掉漆的院門,跟大姨進了城。
拋去從長輩那兒聽來的故事不提,關(guān)于細外婆,我最清晰的記憶還是她在大姨家的樣子。她坐在陽臺上,臃腫的棉衣將木椅撐得滿滿的,手里抱著一個紅色的鐵餅暖手寶,望著遠處的天空,嘴里喃喃道:“真是釣魚的好日頭啊?!?/p>
也是在這個陽臺上,細外婆第一次跟我講了釣王的故事。
那是一個天氣陰沉的冬日下午,把弟弟哄睡后,十三歲的細外婆拎著一大桶衣服到河邊洗。一月無雨,河道窄了許多,露出滿是鵝卵石的河床,草鞋踩上去,硌得腳丫子疼。細外婆走近水邊,遠處的芒草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她放下木桶走上前,只見高高的芒草環(huán)繞下,盤腿坐著一位白發(fā)老頭兒,身披蓑衣,斗笠遮住半邊臉,手握一根釣竿,在河邊垂釣。
細外婆覺得奇怪,大冬天的,河里都沒水了,能釣到魚嗎?心里想著便問出了口。老人聞言轉(zhuǎn)頭看她,細外婆注意到他眼角有一塊漆黑的月牙疤,藏在深如樹皮的皺紋里。老人笑道:“我釣的魚和一般的魚不同,只要想釣,就能釣到?!奔毻馄牌擦似沧?,沒有和這個看起來有些癡傻的老頭繼續(xù)交談,她回到先前的河邊,耐心洗起了衣服。
天越來越陰,寒風刮得臉頰火辣辣。眼看要下雨了,細外婆將最后一件衣服擰干。換作平日,她肯定會趁沒淋濕趕快回家,那天,不知為何,一股強烈的好奇心粘住了她的腳步。她想去那個人那里看一眼,再看一眼就回家。
細外婆回到芒草叢時,老頭兒還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單單蓑衣上落了一只褐斑蜻蜓。聞聽身后動靜,老頭兒沒回頭,對著河水說道:“細伢子,來得正是時候?!奔毻馄趴聪蚶项^兒身旁的魚簍,里面空空如也,正想笑他,忽地感到鼻尖一濕,下一秒,細細綿綿的雨絲飄了過來,很快便墜成了珠簾似的雨點。細外婆趕緊將木桶護在懷里,轉(zhuǎn)眼看去,老頭兒不知何時已站了起來,原本平直的釣竿彎成了牛角,釣線繃得筆直。老頭兒向后一撤步,全身都在用力,釣竿先往左提,再往右遛,水底看不見的力量正與他搏斗。細外婆也緊張起來,下意識踩實了腳下的地,十指發(fā)力,仿佛此刻抓著魚竿的人是她。
遠方天空響起悶雷,寒風刮過,芒草在雨中刷刷作響。老頭兒拽著釣竿,開始一步步向后退,退到一定程度,腳往地上一勾,大喊一聲:“細伢子,抄網(wǎng)!”只聽清脆的一聲,什么東西撞到了細外婆的腳,低頭看去,是一根系著網(wǎng)兜的桿子。細外婆沒有猶豫,放下木桶抓起桿子沖到河邊,那魚已半躍出水面。細外婆從沒見過這樣的魚,冬瓜一樣寬,手臂一般長,通體鐵藍,仿佛暴雨后的夜空。她將抄網(wǎng)斜插入水,對準魚頭,順勢前推,奮力向上一抬。
大魚落入了網(wǎng)中。
那是細外婆和釣王的第一次相見。突如其來的暴雨、潮濕的河岸與淡淡的魚腥味,構(gòu)成了她對那場冬釣最深的記憶。事后細外婆返回河邊多次,卻再也沒遇見那位垂釣者。村里人亦說不曾見過一個穿蓑衣戴斗笠的白發(fā)老頭兒。久而久之,細外婆也不禁懷疑,那個下午發(fā)生的一切,究竟是真實的,還是只存在于她的想象?可無論如何,打那以后,細外婆的釣魚技術(shù)確是練了出來。她開始一簍一簍地往家里背魚,青魚、鰱魚、草魚、鴨嘴魚,小的兩三斤,大的八九斤。鬧饑荒的年歲,一家人全靠細外婆釣的魚才能勉強度日。
細外婆嫁給細外公后,新的事情占據(jù)了她的生活。她放下釣竿,懷里抱起了一個又一個小孩。她不再想起釣王,不再夢見那個濕漉漉的下午。直到九年以后,大兒子溺死在糞池那天,細外婆在村北的那條寬河邊,再次見到了釣王。
那晚月明星稀,細外婆沒有問釣王為何會出現(xiàn)在離玉江三百公里遠的南方,釣王也沒有問她懷里抱著的死嬰是誰。他們以垂釣者的默契,沉默地釣了一夜。月光像碾碎的巖鹽,浮在水面。第二天清晨,村頭放牛的小孩看見細外婆捧著一尾三公斤重的藍色大魚,她像親吻孩子一樣吻了那條魚,隨后半跪下來,將魚放進河里。
我曾問過細外婆,釣到魚王后,生活真的變好了嗎?細外婆一邊往椅背上捋棕櫚葉,一邊說:“好與不好,都只是感覺?!蹦菚r我還年輕,細外婆的話讓我難以理解。人生怎能沒有好壞之分呢?后來時間過去很久,我參加工作,成了家,有了可愛的女兒,在一個趕策劃稿的深夜,接到了細外婆逝世的消息。于是請假,買票回家,穿孝服,戴孝字,參加葬禮。站在細外婆的告別儀式上,我又想起了她當年的這番話。
此時此刻,細外婆躺在盛放的鮮花叢中,享受她難得的長眠,小侄女咬著手指,跌跌撞撞地在賓客們腿的迷宮中奔跑。屋外響起了鞭炮聲,高亮的嗩吶在耳畔炸響,像馬的嘶鳴。我朝窗外看去,原來另一戶人家也在今日出殯。送葬的人群擠滿了大院,臺階上、樹下、停車場,到處都是人,伴隨著送葬樂隊的演奏,一支不甚整齊的隊伍緩緩走出大門,遠去。大院重歸安靜,仿佛方才的熱鬧喧嘩,不過大夢一場。
大姨在告別廳的門口送客,一雙雙手握住又松開,相似的詞匯在唇齒間重復(fù)響起。這一環(huán)節(jié)離開的是關(guān)系沒那么近的客人,他們不會參加接下來的送葬。留下的男賓客們聚在屋檐下吞云吐霧。我和母親帶著女兒溜到大院西邊,大門兩旁種了一排香樟,落了滿滿一地樟樹籽,母親抱著女兒撿樟樹籽玩。我望著離去的賓客,忽然注意到一個奇怪的人。一股異樣的感覺涌上心頭。那真是太怪異的一個男人,他身材矮小,駝背,遠看去只有七歲小孩那么高,長相卻很成熟,一頂巨大的黑色兜帽,幾乎將整個腦袋包在里面。男人在離開的人群中顯得很突兀,但整個告別儀式途中我竟沒有注意到他。幾乎是下意識的,我抬腳朝男人走去。
“那個……您好!”
我聽見我的聲音這樣叫住他。男人抬頭看我,他的年紀比我想象的還要大,皺紋在他臉上壘起層層疊疊的小山,眼珠渾濁而泛白,脖頸處的皮膚耷拉下來,好像公雞下巴上的肉裾。
“你好?!蹦腥碎_口道,他的態(tài)度很友善,讓我放松了一些。
“您好,”我擠出一個笑容,斟酌著如何提問才不冒犯。我朝男人剛剛離開的告別廳指了指,“不好意思打擾您了,我是……她的外孫女,門口那位是我大姨,因為我從小和細外婆就很親近,剛才看您有些眼熟,我們是不是曾經(jīng)見過面?”
雖然不知道男人那雙渾濁的眼睛還有多少殘留的視力,但他確實認真打量了我一番。男人看向我的眼神中,流轉(zhuǎn)著與他外表不符的孩童般的天真,這讓我又一次對他的年紀產(chǎn)生了疑惑。半晌,他搖了搖頭。
“那方便問一下,您是她的親戚?同事?……”
男人的喉嚨里響起風箱般的笑聲。
“只是一個老朋友而已?!?/p>
忽然身后有人喊我名字。我轉(zhuǎn)頭看去,只見一個穿著黑色風衣的高挑兒女性遠遠朝我跑來,從那對熟悉的酒窩,我認出了她,陳伊婉,表叔的女兒,兒時我們曾一起在表叔的田里惡作劇,拔還沒長全的菜、偷雞窩里的蛋,去跟小攤販換透明珠子玩。
等我反應(yīng)過來時,那個奇怪的男人已不見了蹤影,伊婉則跑到了我面前。
“剛剛在里面我就想跟你打招呼來著,沒找到機會。你變了好多,我都有點不敢認了?!?/p>
“畢竟年紀擺在這兒,哪還能永駐青春的?”我笑道,“誒,剛剛和我聊天的那個男人,你以前見過嗎?”
“嗯?你剛剛有和誰聊天嗎?我沒注意?!币镣竦哪樕祥W過一絲疑惑。
“啊……沒事?!蔽矣殖h處望了一眼,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不見男人的身影。
“不過說真的,連你都生小孩了,時間真是可怕?!?/p>
伊婉講話的語氣和以前一樣,鼻音重,帶點嬌氣,像電視里的臺灣腔。熟悉的聲音一下將我拉回那些與她閨房臥談的深夜。明凈如洗的月光下,兩個女孩暢想著未來的人生。那時伊婉的夢想是嫁給一位帥氣的甜點師,享受一輩子都吃不完的蛋撻。后來,她的夢想的確實現(xiàn)了,不過是以另一種方式。
“你呢,還是一個人嗎?”
伊婉摸摸鼻子,笑道:“依舊在向你大姨學(xué)習中?!?/p>
“你和我大姨倒像是親母女。我之前聽她說你又開新分店了,還去找她取經(jīng)來著?!?/p>
“活到老學(xué)到老,人生就是不斷的折騰嘛!最近我又研發(fā)了幾個新品,還挺受歡迎的,等回去我讓店員給你寄點?!?/p>
“那就先謝謝啦?!?/p>
“客氣啥?!?/p>
伊婉捏捏我的肩膀,看著遠處,忽然沉默了起來。我順著她的視線看去,看見了樟樹下的母親和女兒。
“她多大了?”
“兩歲零一個月?!?/p>
“生的時候……痛嗎?”
“嗯,痛是肯定的,但現(xiàn)在也有點想不起來了,只記得生了很久很久,漫長得好像沒有盡頭一樣?!?/p>
“真佩服你,我就沒有這樣的勇氣?!?/p>
“……也沒有啦?!?/p>
“我能問問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改變主意的嗎?”
“其實直到三年前,我的態(tài)度都和你一樣,就是不想要。但是很奇怪,等發(fā)現(xiàn)她在我的肚子里時,我忽然就舍不得了。你別笑我,我知道這里頭一定有激素的作用,有社會思想的影響,但我也確實發(fā)自內(nèi)心地愛著她。今天在告別儀式上我就在想,為什么細外婆那輩的人要生這么多孩子?明明吃也吃不飽,穿也穿不暖,為什么要帶他們到這個世界上來受苦———”
“為什么呢?”伊婉看著我,眼神真摯。
“我也說不清。但在最后告別的時候,我忽然想到了細外婆的母親。那是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因為從我記事以來,細外婆就一直是細外婆,但在那個瞬間我突然意識到,細外婆也曾是一個女兒。我不知道細外婆的母親為什么要帶她來到這個世界上,我只知道,我好感謝她,因為有她,才有了細外婆,而且我沒來由地覺得,細外婆自己應(yīng)該也是這么想的……”
伊婉臨走前,到香樟樹下和我母親打了招呼,又戳了戳女兒的臉頰,說等她再長大一點,就給她做好多好吃的甜品。我送她回到車上,她搖下車窗對我說:“雖然我的想法依舊沒有變,但我也理解了你的想法?!?/p>
我笑了笑:“沒有唯一正確的想法,但理解萬歲?!?/p>
伊婉朝我揮揮手,發(fā)動了汽車。她的車前擺了兩只面包玩偶,隨著車身的移動而搖頭晃腦。奶白色的小轎車,駛過滿地枯敗的落葉,為蕭瑟的冬日增添了一抹亮色。
賓客們送得差不多后,我們穿過一條鋪滿瓷磚的過道,繞至告別廳背后,來到了火化場。這兒的天花板很高,大廳中央橫著六條木質(zhì)長椅,一堵開了窗戶的白墻將等候區(qū)與火化車間隔開,車間里整齊擺放著一排機器。進車間的只有舅舅和大姨,小姨沒有進去,她說不想看到娘從火化機里出來的樣子。
小姨和我一樣都是從外地趕來的,她是細外婆的子女中走得最遠的一個。恢復(fù)高考后某個中午,小姨放下手中的竹簍,跟細外婆說她不想干活了,她要讀書。而細外婆——一個連小學(xué)都沒有念過的女人沉默了半晌,拾起小姨編到一半的竹簍,說:“那你就去試試吧。”考上大學(xué)后,小姨離開了家,她的足跡一路向北,穿過浩浩蕩蕩的長江,洶涌渾濁的黃河,最終停留在遙遠的松花江畔,那里有她整個童年都不曾見過的大雪,覆蓋在大地上,猶如天使的翅膀。
舅舅從火化間出來時在和大姨吵架,他罵大姨“神神道道”,大姨說他“良心被狗吃了”。我跟母親上去了解情況,原來是骨灰裝盒時,大姨不知從哪兒掏出一塊藍色石頭非要裝進盒里,舅舅不同意,說會弄臟骨灰,兩人僵持不下,愣是在車間里吵了起來。
“不是石頭,是魚鱗?!毙∫淘谖疑砗螅匝宰哉Z般輕聲說道。
“什么?”我心里一沉,問道。
小姨卻笑著搖搖頭,說:“老古話了,也就你大姨還信?!?/p>
在我的追問下,小姨半開玩笑地道出了事情的原委。原來昨晚大姨就曾找她和舅舅商量,希望能將一塊藍色的魚鱗放進細外婆的骨灰盒里。大姨說這是細外婆逝世那天在她嘴里發(fā)現(xiàn)的,是對細外婆而言非常重要的遺物,應(yīng)該與她的骨灰放在一起。舅舅眉頭緊鎖,點燃一支煙,責備大姨都這個歲數(shù)了,還信這種“神神怪怪”。大姨的提議沒有得到采納,姐弟不歡而散。今天在車間里,想必也是出于同樣的原因,兩人大吵起來。最后舅舅捧著骨灰盒大步流星走了出來,大姨神情淡漠走在后面,似乎昭示著又一場不歡而散。
走出殯儀館,路上落起了毛毛雨。舅舅走在最前,舅媽在他身旁,打一把黑傘。大姨、小姨并排跟著。其余的親戚好友們分兩列,陸陸續(xù)續(xù)跟在后面。路面積起深深淺淺的小水洼,皮鞋踩過,泛起一圈圈漣漪。送葬的隊伍在雨中蜿蜒,遠遠看去,好像海里的魚群。
我看見魚群中一張熟悉的面孔。我記不起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是我的一位遠房堂哥,小學(xué)畢業(yè)后便沒再見過。隔著長長的送葬隊伍,我一眼就認出了他。
當我還在細外婆家的池塘邊光著腳丫趕鴨子時,堂哥已是一位光榮的少先隊員,走到哪兒都要炫耀他胸前漂亮的紅領(lǐng)巾。有一回我戴著一頂毛線帽去細外婆家玩,是母親在集市上給我買的,粉紅色,帽頂墜了兩顆毛茸茸的小球。我高興時拼命搖頭,毛球便在我的腦袋上歡呼雀躍。
那天我剛走進細外婆家,堂哥便一把奪走了我的粉紅帽,揮在手里滿院子亂跑。我追在后面急得直哭。堂哥大我?guī)讱q,個頭卻和我一般高。在一個拐角趕上他后,我把堂哥猛地朝前一推,壓在了他身上。那天的我也不知從哪里爆發(fā)出的力量,一邊哭一邊死命地砸堂哥的后背,等到細外婆將我們拉開時,我才后知后覺感到痛,拳頭像被火燙過一樣的疼。細外婆哄了堂哥好久,才將哭哭啼啼的他送回了家。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坐在門檻上,原以為會迎來一頓教訓(xùn),不承想,細外婆只是抓起我的手,細看許久,隨后大笑了一聲,揉揉我的頭,幫我把戴歪的帽子扶正,一句話也沒說,進屋燒飯去了。
堂哥走在我的斜前方,身旁是他的妻子和兒子。男孩十歲出頭,眉眼與當年的他如出一轍,跟在送葬的隊伍里,一會兒大踏步一會兒蹦跳走著,也是閑不下來的性格。公墓依山而建,離殯儀館十分鐘腳程,不多時,我們就走到了墓地。
脫離嘈雜的馬路,這兒顯得尤為清幽。舅舅和表哥負責將細外婆的骨灰盒安葬。大姨在墓前緩緩蹲下,掏出一疊黃紙焚燒。我走去和她一起?;鸸庥车么笠痰哪橆a忽明忽暗,我很想問她關(guān)于那塊魚鱗的事,卻不知如何開口。紙錢從焦黃到碳黑,再化為灰燼,燃燒的氣味在墓地無聲彌漫。
我靜靜注視著大姨,雖然皺紋已爬上她的眼角,卻依稀可見年輕的模樣。大姨是細外婆的子女里與她最相似的那個。見過的人,都說大姨有雙和她媽一個模子里印出來的眼睛,眼珠黢黑,眼瞼細長,典型的丹鳳眼。
大姨小時候曾走丟過一次,去山里撿蘑菇,整整五天沒回來。村人猜測她是被狼吃了,細外婆卻不信,每天安頓完孩子們,就拿著柴刀上山。一連找了五天,終于在山上一個很深的洞坑里找到了她。那個洞坑去年春天還沒有,不知是山體滑坡還是什么原因,露了出來。洞坑很大,坑底到坑頂有四五米深,石壁都是滑溜溜的苔蘚,小孩很難爬出來。細外婆找到大姨時,六歲的小女孩正縮在角落休息,渾身黑泥,手中攥著一只臟兮兮的蘑菇。
細外婆說大姨命硬,命硬的人一輩子免不了折騰。從紡織廠下崗后,大姨做了各種各樣的工作,她當過理發(fā)店學(xué)徒,賣過面包,做過餐飲店服務(wù)員,也推銷過保險。她還到西南住過兩個月,干幫人偷渡的活兒。與妹妹不同,大姨每次離開家,總是待不了多久就想著回來。就像一棵樹,根系深深扎進了家鄉(xiāng)的紅土地,解不開也扯不斷。四十五歲那年,大姨在城里開了一家服裝店,從廣東進貨,物美價廉,生意漸漸好了起來。店取名“玉蓮”,用的細外婆的名字。
大姨一直沒有結(jié)婚。據(jù)她自己說,年輕時眼光高,誰也看不上,后來年紀大點,找不到了,再后來,她發(fā)現(xiàn)女人不結(jié)婚也能活得很好。爹娘是很甜蜜,到頭來,還不是娘一個人把她養(yǎng)大。周圍人沉迷港臺明星,守著電視看演唱會,大姨總會嗤之以鼻,在她心里,細外婆才是她一生的偶像。她永遠記得從前鬧饑荒,她窩在床上餓得眼冒金星、恨不能挖土吃的時候,娘從外面帶回來的那條魚。細外婆把魚剖開洗凈,家里沒油,就加點自種辣椒磨的沫,蓋上鍋蓋燜煮。后來的人生中,大姨吃過無數(shù)條魚,但沒有一條比得上當年的味道。那時的她想,王母娘娘的宴會也不過如此了吧。
服裝店賺到錢后,大姨在城里買了套房子。小時候我曾去過幾次,愛上了客廳的那面大鏡子。我對著鏡子手舞足蹈,又突然停下,想看鏡子里的我跟不上的樣子,可惜一次都沒成功。細外婆摔傷腿后,大姨把她接來同住,我去大姨家的次數(shù)也變多了。我喜歡陪細外婆在陽臺上用一張又大又圓的簸箕曬東西,豆角、花生、茄子干,有時也曬我的玩偶。后來細外婆年紀大,不做菜了,那張簸箕我也再沒見過了。
細外婆的逝世對我們而言不能算突然。一年前,她便幾乎不下床了,大小便全靠大姨幫忙處理。去年過年我來看她,細外婆兩頰凹了下去,人瘦了一圈。但就是這個腿腳不便、九十歲高齡的老人,卻在正月初六那天獨自離開家,走了很遠。
那天大姨跑遍了城里各條街巷,都沒找到她,直到太陽快落山時,才在城北田邊看見停下來歇息的細外婆。大姨問細外婆去干嗎了,細外婆說她去見了一個老朋友。細外婆說這話的時候,臉上的笑容懷念而安詳。大姨心中疑惑,她從未聽說細外婆有什么還在世的朋友,但無論大姨怎么打聽,細外婆都堅持這個說法。
更奇怪的是,自打那日從城北回來,細外婆便始終攥著一個東西,神神秘秘,不肯示人。大姨偶爾瞥見過幾次,那東西泛著幽幽的藍光,質(zhì)感如礦石。大姨只當細外婆是老得像個孩子了,喜歡稀奇古怪的漂亮玩意兒,沒去深究。細外婆去世后,大姨第一次認真端詳那個東西,才發(fā)現(xiàn)它是一塊魚鱗。這魚鱗比普通魚鱗大出三倍不止,色彩如寶石般深邃,藍得發(fā)紫,托在手心沉甸甸的,溫度極低,能從手掌一路涼到心里。
細雨綿綿的山間,煙火剛點燃就熄滅。斷斷續(xù)續(xù)燒完最后一沓黃紙,大姨撐著膝蓋起身,晃晃悠悠,像要朝前栽去。我趕緊伸手扶她。大姨粗糙的手掌抓住我的手腕,湊近我,盯著,似乎想看清我的臉。半晌,她拍拍我的手臂。
“翠嬈,回來了?!?/p>
“嗯,來看看細外婆?!?/p>
風送來香樟的氣息。大姨從口袋里掏出一塊手帕,用力擤了擤鼻涕。我認出了這塊手帕,很久以前,大姨就在用它了。白色的,四四方方,繡著一枝小巧的紫羅蘭。在沒有便攜衛(wèi)生紙的年代,大姨拿它擦手,擦臉,撣灰塵,還幫我堵過鼻血。后來一包包的衛(wèi)生紙流行起來,大姨還是用著她的手帕,紫羅蘭的線脫了,便找來相同顏色的線自己縫上。用完手帕,大姨會細心將它疊好。大姨的手帕上有兩道深深的折痕,數(shù)十年的歲月,悉數(shù)疊在其中。
我看著大姨,猶豫片刻,還是決定問一問。
“聽小姨說,細外婆走時含了一塊魚鱗。”
大姨把手帕塞進口袋,道:“釣王的故事從小聽到大,可釣王究竟是真的還是假的,怕是只有你細外婆曉得。他人信不信的,我都理解。”
我?guī)缀趺摽诙觯骸拔倚?!?/p>
大姨看了我一眼,又低頭看向地上的灰燼,沒有說話。
我又問大姨:“您信嗎?”
大姨忽然笑了,這是她從早上到現(xiàn)在第一次笑。她抿著唇,彎起的嘴角將皺紋擠成一堆。
“要不說,我是她生的呢。”
我的喉嚨有些發(fā)緊,深吸一口氣,定了定心神。
“我想看看那塊魚鱗,可以嗎?”
大姨頓住了,半晌,她抬起頭,朝遠處看去。
“翠嬈,不是我不給你。它已和你細外婆待在一起了?!?/p>
我有些意外,按之前在殯儀館里鬧得不可開交的樣子,還以為舅舅必定不會同意大姨的要求。細外婆不信神佛,她的小兒子與小女兒不信傳說,他們是出于怎樣的信仰,接受了釣王的故事呢?
我順著大姨的視線看去,不遠處,舅舅正半蹲在墓前,刮去墓磚上多余的水泥。雨打濕了他的頭發(fā),在肩膀處留下一塊深黑的印跡。小姨從水桶里擰起一塊毛巾,細細擦拭剛立起的墓碑,碑面上刻著舅舅剛勁有力的“顏楷”。墓碑中央鑲嵌著細外婆的遺像,照片里的她,穿著灰藍色的確良襯衫,眼神深邃地望著這個世界,臉上掛著一抹溫暖的微笑。
范晴,1999年出生于江西鷹潭。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xué)專業(yè)在讀研究生。作品見于《北京文學(xué)》《草原》《東方少年·快樂文學(xué)》《北漂詩篇(第六卷)》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