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冕:紀念《百年中國文學總系》
《百年中國文學總系》叢書共12卷,1998年5月完稿,由山東教育出版社首版印行。出版社的編輯將此書做得精美凝重,他們根據(jù)我當年寫的序言提供的時代背景,為這套書設計了寓意深刻的封面:灰暗的天空,波浪翻卷的大海暗黑如夜,風高浪急中,成群的海燕迎風飛舞。在海天接連的遠處,黑暗中乍現(xiàn)微光。這畫面,暗示著憂患深重的中國將在艱難困苦中獲得再生。幾十年過去了,那幅驚心動魄的畫面,依然保留在叢書所有作者的腦海中。對許多作者而言,這次寫作意味著他們學術生涯邁出的第一步,為他們留下了一種永難忘卻的記憶——他們以自己的寫作擁抱了一個艱難的、困苦的、同時又是告別黑暗和追求光明的偉大的時代。
我們做這事時正值兩個世紀的交會時刻。我們即將告別多災多難的20世紀,我們迎接著充滿生機和希望的21世紀。我們有機會回望中國文學的百年歷程,且喜且驚,心緒蒼茫,百感交集。作為這套書的倡議者和設計者,我那時覺得,已經和即將過去的這一百年,每年都在發(fā)生和消失些什么,而且每年都值得寫一本大書。一百年要寫一百本,工程太浩大了!與其如此,不如學黃仁宇的《萬歷十五年》,挑著寫,或者跳著寫,用其中的某一年概括一個時段。寫這一時段也不按部就班,就寫一些有意義的甚至是有趣的事情、人物、刊物、會議甚至出版——我們稱之為“大文學”或“大學術”的總之是有意義而又值得寫的事物。思路定下來,我們就這么做了。
我們的工作無意間釋放了一個信息:文學的歷史可能不只一種寫法,而可能有別一種甚至更多種的寫法。我們無意間也釋放了一種能量:寫作有著多種多樣的可能性,我們無意間也留給閱讀者一種別樣的、新穎的、無比廣闊的思想空間。叢書出版后的有一年,我在福州遇見一位年輕學者,他向我致謝。他說,他的博士論文是受這套書的啟示寫的。我感到欣慰,我們的工作有了追隨者,這意味著它獲得了學界的認可。這套叢書影響深遠,得到繼續(xù)出版和發(fā)行。2017年3月,人民文學出版社再次新版發(fā)行,2023年5月,人民文學版出版社又一次印刷發(fā)行(再版后的叢書,因為一些原因有兩種賦缺,甚為遺憾)。學術著作的再版并再印實屬不易,而像我們這樣的大型學術書能多次再版再印,更是罕見。我們是幸運的。
這套書是北大中文系“批評家周末”的若干學術成果之一種。20世紀90年代初,為維護和堅守北京大學思想獨立、學術自由的傳統(tǒng),北大中文系有了“批評家周末”,并由此派生了像《百年中國文學總系》這樣的學術行動。我們杜絕外面的嘈雜,心無旁騖。除了日常教學寫作,我們放棄周末與家人和朋友的約會,相聚燕園。我們在爬滿綠蔭和紫藤的北大五院(開始還有如今暢春新園的一間房),放懷縱談天下文事,捭闔人間萬象,抒己見,排眾議,求真知,遂成文。浩浩十數(shù)卷,先是山東教育社,后是人民文學社,原版新版,一印再印。出版界同仁力排萬難,傾心相助,其情其境,感天動地!
我們的工作得到學界同好的熱情響應。我的中文系同事洪子誠、錢理群兩位先生,以他們的智慧和辛勞支持了我們的工作。他們的熱情加入增加了叢書的學術分量。孟繁華除了自己寫作,還做了許多協(xié)調組織工作。他辛苦萬狀,居功至偉。而我本人,被眾人推舉寫叢書的第一本《1898:百年憂患》。
這本書涉及中國近代史,是我所陌生的領域。我知道學生們的用意,他們是要我在寫作和研究上帶個頭。我的專業(yè)是中國當代文學,我為此將研究時段提前了整整一百年。我不敢懈怠。北大圖書館舊刊閱覽室,在幾乎只有我一人的靜謐的、散發(fā)著書香的昏黃的燈光下,我在《清議報》發(fā)黃的篇頁間尋找百年前先人的呼吸和聲音。一開始,我的耳邊響起的就是丘逢甲那充滿哀傷的詩句:
春愁難遣強看山,往事驚心淚欲潸。四百萬人同一哭,去年今日割臺灣。
丘逢甲,臺灣苗栗縣人,偉大的詩人,偉大的愛國者。這首《春愁》寫于1896年,他說的“去年”,即1895年(清光緒二十一年)。此年甲午戰(zhàn)敗,中國被迫忍辱簽訂馬關條約。
為這次寫作,我擺脫了當年的所有冗務,攜帶黃遵憲的《人境廬詩草》,在海南島的濤聲中深情回望百年。從黃遵憲的求索、也從丘逢甲的詩句中,我看到了吾國吾民百年來的斑斑淚痕。我在《清議報》的篇頁間,聽到了近代先賢的呼吁和夢想。我?guī)缀跻彩窃诔林氐乃伎贾?,含著淚光寫下《1898:百年憂患》的每一個字。
百年憂患,強國新民,于是成為我求學治學永遠的母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