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西文學》2024年第6期|官鑫淼:西酞普蘭
沒有方向感加上嚴重暈車,我出門總是認真周全地準備。提前備好暈車藥、制定好路線,但并不能保證每次都是體面整齊。
這是我第一次去精神科檢查。
天灰蒙蒙的,下著小雨,細密的雨點打濕了我的頭發(fā)和衣服,有些狼狽。乘車去火車站的途中,接到母親的電話,她焦急又小心翼翼地問我在哪。
我含糊地說要出去散心,叫她別管了。我自殺過,讓她顯得格外擔心害怕。我盡力壓制住哭腔,胡亂應對幾句。
走得匆忙,戴著一次性口罩來遮蓋疲憊。行程是計劃了很久的,是我不知道猶豫了多少次才落實了的行動。生病看醫(yī)生本是最普通的一件小事,而我做了許多種假設——如果我沒病,這是不是在矯情?如果我有病,爸媽會是什么態(tài)度?如果吃藥會不會有依賴性……手心的汗水浸濕了袖口,擦了又擦。耳朵也鳴叫個沒完。
火車站,是熟悉不變的樣子,里面永遠有一家售賣食物的小商鋪,對于奔波輾轉的人們來說是一種及時的慰藉,柜臺里的速食區(qū)花樣迭出,由古老的泡面變成了新式的拌面與自熱飯。另一個角落的公共廁所永遠會引起人們的幾句嘟囔。那里面實在是太黑了,棚頂?shù)呐f燈泡一閃一閃好像要爆炸。它到底多簡陋誰也不知道,因為沒有人會把時間浪費在這里。公廁里永遠彌漫著地下室的霉味,一走進去就像是被空氣帶到了另一個時空。
車站的人們大都結伴,我靜靜地坐在一邊,把手機解鎖又關閉,看著時間又看著剩余電量,喉嚨發(fā)緊想說些什么,便打開手機記錄心情。
來回撫摸椅子的鋼鐵扶手,直到它變得溫熱才停下。等扶手涼了,胳膊繼續(xù)滑動。勇敢與懦弱,兩個詞語在腦海里打架,我害怕懦弱的旗幟占領高峰。
兩個多小時就到了哈爾濱,外面在下雨,酒店里也是冷的,渾身都是雞皮疙瘩,臉蛋卻熱得燙手,身體蜷縮在被子里,胡亂點個外賣。
吃完飯后洗漱睡覺,手機鈴聲響起,母親反復地詢問,我不耐煩了,她還是不愿掛斷電話,似乎掛斷電話我就會消失。
那晚的夢和往常一樣,我被一群人追殺。
醫(yī)院里人很多,精神科診室門口人稍微少一些,半個月前在網上掛了號,我坐著等。一個中年男人焦躁地走來走去,時不時用手理順他黑白參半的頭發(fā),旁邊頭發(fā)花白的是他母親。老婦人臉上的褶子將眼睛遮住了一半,和兒子的躁動相反,她什么動作都沒有,蒼蠅落在身上也不驅趕,偶爾撐起眼皮,黯淡的眼神投向兒子。等待時間很長,人們三三兩兩地攀談。
中年男人泛著紅血絲的雙眼充滿了焦灼與不安。他講話有些過分客氣,不停地說謝謝和抱歉。他說他被騙了,說他睡不著覺被家人逼著來看病。包括我在內的所有人,沒有人去刨根問底這個如熱鍋上螞蟻的男人的故事,都只是淺淺地關心兩句,而后有分寸地收回目光。
我沉默著,癱坐在椅子上,緊張感像電流一樣掠過,從皮膚到骨頭,都是酥麻的,視線模糊,耳朵轟鳴聲不斷。雙腿下滑卻無法阻止。
一位中年女人沉著地把我扶起來,固定在椅子上,確認我能夠坐穩(wěn)才離開。大概過了一刻鐘,心跳趨向平緩,我能夠握緊雙手再用力伸開,抬頭看見那個淺杏色套裝的女人,正舒服地倚靠在墻邊和別人談論些什么,臉龐像四月里盛開的迎春花那樣明媚,耳垂上的珍珠耳飾飽滿圓潤。見我看她,迎春花一樣的女人便和藹地朝我微笑示意。
我想她必然是某個病人的家屬——精神病人哪有這樣的好狀態(tài)?但沒過多久我的猜想就被推翻了。
叫號的廣播聲打斷了我的思緒,輪到我就診了。
進屋坐下我的手又開始顫抖,盡力壓制卻毫無作用。醫(yī)生得知我剛十九歲還在上學后,溫和地問我是不是第一次來看精神科。每一個簡單的問題我都認真地回答。整個過程我像篩子一樣哭泣顫抖。
這就是個普通的疾病,就像咱們的感冒發(fā)燒一樣,沒什么感到羞恥的。醫(yī)生對我說的這句話,像是鎮(zhèn)靜劑一樣使我漸趨平靜。一系列檢查之后已是黃昏,我?guī)е粫乃幒椭囟纫钟舭Y確診書坐在長廊椅子上。
在長廊的拐角處碰到了那個迎春花般的女人,我同她出去吃了飯。她大口吃著面條,笑呵呵的樣子魔力般地讓我忘掉煩惱。那天烏云遮黑了天空,卻擋不住她渾身散發(fā)的陽光味道。吃完飯她從包里拿紙巾時掏出了一沓病例,上面寫著她的名字,和躁郁三年的診斷書。時間匆忙,和她加了微信便趕去車站。
回家途中,思緒像被大雨擊毀的蜘蛛網一樣凌亂。
到了家,母親是一副擔憂的樣子。我屏蔽掉一天的疲憊,佯裝高興地把書包放在沙發(fā)上,立刻問母親晚上吃什么。
“我快餓死了,媽你餓不餓?對了,我今天順便去醫(yī)院做了個檢查,給你看?!边呎f著邊換衣服洗澡,總之讓手腳忙碌起來,躲閃著她熾熱的目光。當我把病例遞給她時,她好似被一盆冷水從頭澆下。
就像是冬日里的冷風灌進后脖頸,母親的語言總是那么鋒利、突兀。她堅定地認為我被醫(yī)院騙了,而后又說其實也想過帶我去看心理醫(yī)生。她不屑地說假如她去看大夫,肯定被診斷為狂躁型抑郁癥。傷口被撕開的疼痛與羞愧侵占了我整個軀體。我不知道再說什么,她將病例卷起來隨手扔進了沙發(fā)縫里,直到中秋節(jié)放假回家,它還呆呆地在那條縫隙里蜷縮著。
我并不想與她來一場辯論會,過去許多平和的討論或激烈的爭執(zhí),都是以母親的訴苦抱怨結尾。
母親前半生潦倒,看人臉色過日子。那時空氣中彌漫著苦澀的味道,貧窮帶給我們疾病和怨恨。白水煮掛面的寡淡味道需要五毛錢一袋的咸菜來調劑。母親辛酸的眼淚汗水一滴滴落下,我猶如吸水的海綿盡數(shù)吸走。我是她狼狽歲月最直觀的見證者與陪伴者。
時代瘋狂進步,物質茂盛生長,精神卻更加荒蕪。母親討厭我的孤僻,就像厭惡她潦倒的過去一樣。她說抗抑郁的藥有副作用,叫我別吃,其實她從未詢問過我吃的什么藥。
我不知道說什么,轉身去廚房煎雞蛋餅。像每一個夜晚一樣,我喜歡吃完飯?zhí)稍谏嘲l(fā)上發(fā)呆。馬孔多無事發(fā)生,家里也是,那么的祥和安寧。
而后便是我與以西酞普蘭為主的藥物相互陪伴的日子。過了抗藥反應之后,一切都還好。按時吃藥的日子里,味蕾享受美食。記性很差,吃藥總是不連續(xù)。軀體化發(fā)作時,課本上的文字一個比一個陌生,全都不認識。眼淚無端流下,泡腫了眼皮。眼睛不會聚焦,無法移動,僵硬在寢室的床上,胸悶得像壓了石頭。睜開眼是不斷變化的重影,耳朵里則是奇怪的轟鳴。這就是醫(yī)學專業(yè)上的軀體化發(fā)作。
或是藥物作用,或是長期睡眠障礙,總是心悸,呼吸困難,大口喘著粗氣,大腦一片空白,渾身沒有力氣,只能躺著。
多次的請假令老師對我不耐煩,因為我請假的理由永遠是身體不舒服發(fā)燒之類。輔導員的眉毛皺起,嘴角線條下垂著深吸一口氣,掃了我一眼。諸如“學習態(tài)度”“散漫”等詞匯從她口中蹦出。我一瞬間失去聽覺,只見輔導員的嘴一張一合,終于說完了,她便伏案工作,不再與我浪費言語。略微呆滯了幾秒,我趕緊離開辦公室。捏著酸麻的手臂,穿過那條被綠樹包圍的小路,走在陽光下也覺得陰冷。
回到寢室,泥一樣癱軟在床上。室友常在休息時間噼里啪啦地收拾東西,桌椅猛烈地摩擦地板,瓶瓶罐罐使勁兒碰撞。聽覺比平常更敏銳,噪聲跳進腦海挑動焦慮因子,雙手無意識地扯緊衣角、被子。深夜,一次次被游戲聲、嬉笑聲驚醒。起初委婉地與室友溝通,多次后仍沒有任何改變。這樣熬過了兩個學期,仔細斟酌用詞發(fā)給導員的長篇文字,被回以“自己調整”。
一個傍晚,我打了一通電話給家里,講述了室友不分晝夜的混亂作息和我衰弱的神經。父母很心疼我,在電話一頭掰著手指計算我還有多久放假。聽到我想要走讀時,母親聲音突然變得嚴肅、生硬。
“你那個病辦走讀會記錄進檔案的,影響以后找工作,和輔導員再商量一下,媽去和她談……”
我直接拒絕了母親,告訴她自己處理。掛了電話在角落里哭了很久,牙齒咬腫了下嘴唇,泡在血痕淚水里睡著了。
經常做夢,將現(xiàn)實與夢境混淆。求生與向死循環(huán),當洗胃的管子插到胃里時,我羞愧難當。
西酞普蘭被稱為快樂小藥丸,是救命的藥,卻有著可怕的副作用,令我喜歡又厭惡。按時服藥幾天后,總是那么高興,莫名其妙的快樂涌上心頭,走路會興奮地和別人打招呼。
其他的副作用都還好,而那種混沌感,腦子像是被鎖住了一樣。思維不像過去那樣跳脫敏捷,頻繁地走錯教室,忘帶東西,同學們開玩笑叫我懶羊羊,因為我總是困倦的樣子。真希望自己像懶羊羊那樣無憂無慮貪睡愛吃。
呆呆地凝望藥片,它也在吃我,吃掉我的情緒與記憶。健忘令我總是不記得上一秒在想什么、準備好要做什么。強迫意識令我一遍遍用別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著魔一樣憶起幼時長托班涼飯剩菜的味道,越來越深刻。靈魂在每一個夜晚逃跑,又于晨起太陽上班時回來,疲倦地躲在身體里。
少時母親不耐煩地罵我趕緊去死的聲音在午夜夢里不斷循環(huán),我轉身拼命地逃跑卻撞上了一堵冷冰冰的叫父親的墻。四面八方的惡鬼笑著朝我撲來,終于嘶吼著睜開眼,原來是夢,也幸好是夢。
我墮入抑郁的深淵,西酞普蘭的藥量累加。轉身開始恣睢,藥想吃就吃,吃多少也隨心。發(fā)作時大腦陷入思維漩渦,看不清腳底的路,感覺樓梯像棉花一樣軟,踩下去后就摔倒在地。三層樓梯走了三十分鐘。
身體如同被密密麻麻的螞蟻叮咬,尸體一般僵在床上。瀕死感散去,我移動到餐桌上,凝視著手腕上的陳年刀痕,它和我一樣沉默。
母親很少詢問我的病情,只是偶爾叫我別吃藥,靠自己克制。父親則不知道我生病的事情。如果知道,大抵也是擰眉咧嘴,就像他嘲笑親戚家的孩子得了抑郁癥像個傻子一樣。
本以為,會永遠獨行于昏暗。直到那次檢查。吞藥自殺后,被送去洗胃,有一項檢查結果是冠狀靜脈竇心律,當時并未多加關注。
后來無意中查詢,這個詞的意思是說,心臟的竇房結不起作用,由冠狀靜脈竇的起搏點控制心臟跳動。淚水滴落在手上,牙齒咬緊虎口,直到血絲滲出,極力保持冷靜,卻控制不住地放聲大哭,被一種奇妙的溫暖的力量輕輕地撫摸。
細看自己十幾年的人生,總是尋找一種“救贖”,渴望外界的力量,想要被帶往光明。有一些缺口,只能由自己來彌補。收回對外的期待,拒絕用別人的邏輯懲罰自己,停止對自己的暴力。
努力按時吃藥、復診。
西酞普蘭順著喉嚨滑入胃里,進入小腸,進入血液,最終找到5-羥色胺,抑制神經元對它再吸收。另一種主服的藥是丁螺環(huán)酮,它能夠刺激身體分泌多巴胺。許多個公共課的角落,或者是休息日的圖書館,我查閱了一本又一本書,將自己剖析又整頓。
抑郁癥等名詞是近些年來流行的,但并不是新事物。中醫(yī)認為抑郁癥主要是肝、腎、脾等器官的功能失常所引起的。西醫(yī)則偏向于腦內多巴胺等神經因子分泌不足等原因。抑郁癥的成因與發(fā)病機制涉及生物化學、神經學、遺傳學和心理社會因素等。
治療方法包括服藥、電療等,嚴重者需要住院觀察。得病的人從老到少,從男到女。有親人陪伴照顧的則會好得快些,沒有人搭理的需要自己管著自己。
幸而生于當下,醫(yī)療已然進步。
記得家族里有個被很多人嘲笑的瘋女人,是我母親的外婆。據描述,她時常眼睛發(fā)直地自言自語。發(fā)病時笑著揮舞胳膊,梗著脖子,罵人的話語如同醉漢的嘔吐物一樣令人擰眉。家人講起這位早已逝去的長輩時,總是笑得說話斷斷續(xù)續(xù)。
那種熱鬧的笑聲,像是摻了老鼠屎的糖果。誰第一次聽這個故事,都會被講述者傳神的模仿吸引。我沒有任何笑容,默默地聽著。
橘色的光影下,仿佛看見一個樸素的婦女,勤懇地做好飯,坐在灶臺邊的小凳上,端著瓷碗咀嚼著食物,眼睛盯著桌上的盤子,倘若空了,立馬扔下碗筷跑去添齊。黃昏時分男人們喝完酒,她捶打幾下酸痛的腰椎,牙齒縫塞上去痛片,麻利地洗碗擦桌,紅黑的粗手,撿起碎骨頭喂狗。天涼了,圍起頭巾洗衣服。人人都稱贊她是個勤勞溫柔的女人,也偶爾惋惜她突然成了瘋婆子。我看著她的臉不停變化,一會兒柔美地笑,一會兒抽搐著哭。模樣是母親的外婆,繼而變成我的外婆、母親。
北國的冬月,是心理疾病容易復發(fā)加重的時節(jié)。天上少有太陽,陰風號叫著。黑土塊裹挾著厚冰,冰層敲碎了第二天仍會凍上新的,它總是那么厚。
那天下午是我第一次解離。解離是指一個人的意識從身體中分離出來,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無法感知周圍環(huán)境。
指節(jié)凍得通紅,身體酥麻,費力揮舞手臂保持平衡。躺在地上時,雪花輕輕地吻我額頭、臉頰和脖頸。雪花融化成水,猶如躺在大湖里。水流慢慢堵住口鼻,想要撲騰著反抗,軀干的神經卻倒下了。
就這樣吧,冬日的暖陽那么舒服,柔柔地打在臉上,可惜中看不中用,只發(fā)光不發(fā)熱。我緩緩閉上眼睛。
身體里大批大批的細胞努力地為我運輸氧氣。我感到自己越來越沉,溫熱的眼淚淌進雪里,融成許多小坑。
沉重終于散去,聽見了教學樓的鐘聲,睜開眼藍天一片。坐在雪堆里發(fā)呆,靈魂飄在上空,零下二十攝氏度的室外,感覺不到一點寒冷。好在身體聽使喚了,慢慢走去食堂。
類似的狀況增多,我好像變得冷漠了。看著好友哭泣,我只盯著她臉上的痘痘發(fā)呆,沒有一點觸動。對著電腦和鍵盤時,一個字也寫不出,用力捶打自己,感受、證明生命的存在。
我更加壓抑自己,情緒變得穩(wěn)定,像是吹不起死水的陰風,沒有搖晃花朵的力氣,也不會掉落進深水。僅依靠自己,在空中流浪。
心臟永不停歇地跳動,新鮮的血液不斷流淌。即使身體的主人已多次走向滅亡,但她的每個器官,都未曾放棄。關鍵時刻甚至采用犧牲自己的辦法,來求得生的可能。
疾病的解藥是藥物,我的解藥還要加上愛。出門套上厚重的毛衣,走著走著熱了一身汗,我發(fā)現(xiàn),路面的雪,悄悄地消失了。不知道什么時候冬天無聲地走了,隨之即來是溫暖的春。
如同路邊的第一棵綠影一樣顯眼,母親與父親的白發(fā)跳入我的視線。我不知道春天是何時來的,也不知道父母是何時變的。生來倔強的我,抑郁下愈發(fā)偏執(zhí),心被囚固在牢籠里,混沌之中,我追求湮沒。
睡覺時,父母噤聲做事,生怕做飯的聲音吵醒我,母親出去吃早餐。莫名大哭時,他們陪伴著我,以情理安撫著我。打遍電話尋求好友,為我找中醫(yī)調理。有時母親也在父親面前哭泣、自責。我的委屈恰如積壓了許久的洪水,被最親的人堵塞住,堵水的山石,他們又一點點挖開。
西酞普蘭,剩下了最后幾板,躺在抽屜里落灰。
有天夢里,我回到過去,穿著一件長款白色羽絨服,走在海邊。三腳架拍下了我與大海的第一張合影。忍著刺眼的日光,望著看不到頭的凍海,用盡全力拋起面包屑,海鷗強壯的翅膀扇動著,大口享受著美食,而后發(fā)力,勇敢飛向它們的世界,小海鷗的身旁圍繞著大海鷗。
【作者簡介:官鑫淼,生于黑龍江省綏化市,牡丹江師范學院2022級漢語國際教育專業(yè),乃寅寫作班2022級學員。2022年開始寫作,散文發(fā)表于《歲月》等報刊?!?/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