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人》2024年第6期|儲勁松:宜春帖
舉頭見鵲
癸卯正月十四,十點四十二分二十一秒,春天正式來到人間。
這些年記事或者寫文章,凡遇重大日子,我喜歡書天干地支紀年,似乎這樣才符合正統(tǒng),才有隆重的儀式感。阿拉伯數(shù)字的公元紀年,怎么寫都不好看,哪怕是印刷體也顯得輕佻,顯得怠慢。
先民向來注重儀式。春祈秋賽、燔柴祭天、方澤祀地和親田禮例由帝王主持,親蠶禮例由皇后主持,方國祭祀境內山川鬼神例由諸侯主持,鄉(xiāng)飲酒禮例由地方郡守和鄉(xiāng)間長老主持,家族祭祀例由族長主持,生死之禮例由親人主持,程序和參與者固定,輕易不容更改。幾千年傳遞至今,形式內容變化很大,其精神內核一脈相承。一如國脈和文脈。華夏被尊為禮儀之邦,由來很久遠了。之所以如此,我以為正因禮儀如長江黃河,有源有流,從不斷絕。
天有黑白,地有黃綠,山有腴瘦,水有深淺,日有升降,月有盈虧,草木有枯榮,四季有輪回。天地山水日月草木四季,法道,法自然,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循環(huán)往復然后得永生。人不行,只有一生一世。先民重禮儀,尤其重視立春、夏至、立秋、冬至,重視生死,其實就是珍視生命,像大禹王惜寸陰勝過尺璧。
無生就無死,無死就無生。冬春是輪回,也是死生?!吨芤住酚屑葷院臀礉?,有屯卦和蒙卦,有否卦和泰卦,推演的是大道、自然之道、死生之道。莊周又申而言之,說齊物,生死榮衰大小得失等量齊觀。莊子的智慧并不輸于老子和孔子。后人說莊子無情,其實是天大的誤解。發(fā)妻死了,他盤手盤腳坐在地上,面對來告別的鄉(xiāng)鄰友朋,敲擊瓦盆一節(jié)一句地唱歌,臉上見不到凄悲之色。莊子行的實際上是古禮。
說起古禮古人,唐人和宋人每逢打春之日,為討節(jié)令吉利,士大夫寫宜春二字貼到門庭楣柱之間,或者分送知交和左鄰右舍,平民用彩色紙剪宜春二字,貼在門上,披到身上,農人輕輕鞭打春牛,不分男女老少地位,歡天喜地戴春幡,不避嫌疑攜手踏歌郊游。
我離古人太遠了,卻也有自己納福迎祥的儀式。我才從山上下來,我去迎接春天。
山是小山,就在城邊上。穿過密集的居民區(qū),路過青菜、白蘿卜、蔥蒜和芥藍,躲過刺藤和芭茅的糾纏,進入蒼林深處。半途遇見幾棵栗樹,數(shù)畝茶。聽見幾聲鳥鳴,抬頭一看是喜鵲,高枝一只,低枝一只。舉頭見鵲,喜自心生,喜不自禁。
下得山來,在冬春正式交接之時,洗手振衣,端端正正坐到窗前,在紙上寫下“宜春帖”三個字。寫完最末一橫,陽光正好突破乳色云層,嘩地一聲鋪到紅漆桌案上。面前的虎須菖蒲和五針松本來深沉若思,此時如戴純金王冠,光明正大,璀瑋煥爛。心間怦怦然,一股混元之氣自丹田上涌下灌,周流骨骼發(fā)膚。
今日有作家自古舒州來,焚魚酌白醴,談詩論文章,不亦樂乎。我的祝酒詞是:今日立春,愿友朋春光燦爛,胸腹燦爛,文章燦爛。
微雨濕眉
雨略濕眉,春氣勃發(fā)于野,枇杷的絨線青果大小形狀都如金櫻子,見之舌底生津如涌泉。金櫻子含糖,鄉(xiāng)人謂之“糖嘎”。在缺少衣食的年代,糖尤其珍貴,父老采之以熬糖,幾經(jīng)淘漉去渣,上品色澤好如蜂漿。金櫻子亦枝亦蔓,喜獨處,蒙稚之年上山下河作樵夫漁童,常在河畔山間與之相遇,鉤刺頑固牽人衣裳,似山人殷殷留客。夏初花顏潔白,鄉(xiāng)間女子采來簪于發(fā)間,有西周碩人風致。那時候看過一回謝晉執(zhí)導的電影《高山下的花環(huán)》,數(shù)十年來,潛意識里總以為梁三喜墓上的花是金櫻子,后來發(fā)現(xiàn)不是,但花環(huán)上的那些紙花,品質也如金櫻子,像梁三喜的妻子玉秀。
金櫻子花后結橢圓形青澀小果,遍體覆蓋毛刺,貞正不可侵犯。到得西風凋盡山色,金櫻子老熟于枝蔓之上,小心摘下幾顆,用黃膠鞋的鞋底輕輕揉捻去刺,細細咀嚼其紅皮黃皮,滋味既甘且香還粉,玉液瓊漿也不過如此。它們的子房里面,子孫后代擠擠簇簇,面目婉好如黃玉屑。
前幾天回鄉(xiāng),在山中信步,再見金櫻子,舌底仍然津津然,滋味依舊如初,勝過世間諸多名點。今日讀《周易·恒卦》,以為所謂恒久,所謂持之以恒,無如故鄉(xiāng)山,無如故鄉(xiāng)人,無如故鄉(xiāng)風物。
寒冬將盡了,后日立春,年關也將近了。過年的喜悅停留在年少,人至中年,一關關一隘隘挺過來,一路上可謂悲欣交織,早已不輕言喜悅與悲傷。到得年關,白頭搔更短,金櫻子的花當年不能簪,今日即使想簪也無從著落。
想起祖父還未往生時,遇事常說“摸摸頭,一千二百歲”。意思大約是不管年豐年歉,無論喜樂傷悲,摸摸頭,一切都過去了。其隨遇而安、恬淡自適的生活態(tài)度,既是命運使之不得不然,也是山人天性。后來,遇否運,我也常常用他的話暗暗鼓舞自己。
春水纖綿
衙前河里碧波漾漾,一河春水纖纖綿綿如桑穰,如熟絲,如桃瓣柳絳,亦如情人的眼波。打春了,百草大多仍舊黃著,桃柳仍在夢囈之中,人與蛇蛙一樣也還在冬眠狀態(tài),梅花開得十分俊俏,熱鬧又清香,像大觀園里那一群青蔥少女。晌午的太陽照得人骨頭發(fā)酸,羽絨服捆在身上,肥腫郁熱,忽然就不合時宜。清早起來時,風是暖的,還曾猶豫著要不要換一身春服,想想還是作罷。
年少時春心蕩漾,穿著喜領風氣之先,心氣也是高的,一窮二白的年紀,也不知道哪來的底氣?;蛟S青春本身就如朝暾,自帶千萬道光芒??上б仓挥幸稽c不合時宜的心氣,如枝上雪、瓦上霜,晃俗人的眼睛,并且風吹雨打很容易就散了。人間風雨頻,江湖霜雪多,終于氣息低到塵土里,染了一身舊氣和舊味。執(zhí)古人書在手,常常恍惚以為自己活在宋元明清,甚至活在漢魏六朝。
得暇打開《陳書》,開卷道:
高祖武皇帝,諱霸先……少倜儻有大志,不治生產。既長,讀兵書,多武藝,明達果斷,為當時所推服。身長七尺五寸,日角龍顏,垂手過膝。嘗游義興,館于許氏,夜夢天開數(shù)丈,有四人硃衣捧日而至,令高祖開口納焉。及覺,腹中猶熱,高祖心獨負之。
又寫陳霸先遠祖、東晉長城令陳達觀長城縣(今浙江長興縣境內)山水,大言道:“此地山川秀麗,當有王者興焉,二百年后,我子孫必鐘斯運?!?/p>
一個王朝,即使只是一個偏安、孱弱、強敵環(huán)伺的王朝,它的初興,也是氣象崢嶸的。隔著故紙,其蔥郁暢茂的氣息,也如曛風撲面來。后來的事,不談也罷,無非落日照殘宮,無非王風萎蔓草,像一個人的暮景。
今日立春,是吉日,觀城中數(shù)位書法家友人寫春聯(lián),然后會飲于酒家,以迎春風駕到。筆墨酣暢,酒酣暢,春意也酣暢。
一曲新詞酒一杯
這些年酒喝得稍稍多一些,新詞卻難得拾到一句。寫文章的人,醉里夢里,坐著臥著走著,時時都在尋章索句,苦覓從古至今無人曾說出的絕妙好詞。寫了許多年之后終于明白,收獲多少顆文字是有定數(shù)的。也終于明白,寫什么都是寫自己。
宋人書法尚意,由此波及其他。在文藝、文化意義上的兩宋盛世,在書法的、繪畫的、文章的、詩詞的、金石的、碑帖的、音樂的嘉年華,宋朝的人,從帝王將相到隱于酒、隱于市、隱于朝、隱于吏、隱于野的人,追求的是“意”。我以為“意”不僅是風格、思辨性、書卷氣以及意境,也是自我性情的標榜和襟懷的袒露。我還以為“意”就是意思,是水流花落,蕭散閑適,一任自然。昨天看汪惠仁文章,他說:“只要你不是簡單地認定閑逸就是好吃懶做,那么我相信,你一定能夠明白,閑逸造就的經(jīng)典如何會長久流傳?!?/p>
摛文掞藻,調兵遣將,舊的漢字,新的組詞。然而文章難寫,新詞尤為不易。詩騷之后,是漢賦樂府,是魏晉風神,是六朝綺靡文章,是唐詩和古文運動,然后是宋詞,是元曲,是明清小說,是五四白話文,是朦朧詩現(xiàn)代詩,是魔幻現(xiàn)實主義先鋒派,古今寫文章的人都是傾力求新詞。寫什么,怎么寫,內容和形式從來都不是問題,又從來都是大問題。
《玄秘塔碑》里有句子說:“水月鏡相,無心去來?!笔郎显贈]有比文字更虛幻的事物,也沒有比文字更堅固的東西。
許多年以前,我粗粗識得幾個漢字,在雪花大如桃的夜里,打開床頭塞滿舊襪子的紅漆木柜子,在小抽屜里發(fā)現(xiàn)父親的一個筆記本。本子最后是他以前秘密抄寫的《少女之心》,中間是摘錄的古代笑話趣事,前面記著父母每一天的工分。工分是成績,是榮譽,最終它是食物,如果掙的工分不夠,生產隊就會克扣糧食。笑話和小說,則是精神食糧。當我成年,我問起父親當年那個草綠色塑料封面的筆記本里,是否記載著財主與窮人的故事,少女愛情初體驗的感受,他矢口否認有那個本子的存在。那個藍墨水寫的,散發(fā)著霉味和甜腥味,藏有一只書魚的本子,早已不翼而飛,但它里面的字跡永不磨滅。
陽歷歲初,山中下著細密的小雨,霧巒朦朦有春氣,黃梅已開,綠梅和紅梅含苞待放。我薄醉,烤火,聽古琴曲,寫文章,仍然沒有新詞。想起前幾天在飯桌上,遇見一個八十四歲的鄉(xiāng)間老太太,干瘦,好飲,極精神,在青年時代據(jù)說曾經(jīng)當過生產隊長。幾杯酒下肚,她以筷子作道具,敲碗叮叮當當響,雄糾糾氣昂昂,唱《東方紅》《團結就是力量》,一桌人敲碗擊箸哐啷相和。她說:“三點加一酉,貓不吃魚我就不喝酒。”其神采風度令我駭然。于是覺得,文章無新詞也可,卻不可以無氣度與風神。
時間的慈悲
歲除前一天的黃昏,山里天色蒼啞。我在縣城周邊的山岡上獨坐,俯看一絲絲一寸寸一層層沉入冥昧的城池,看遠近人家的燈火次第點亮,回首這一年,腦子里有萬千人物世事,卻又空無一物。一切行將告一段落,又即將更始,心里有百十種滋味。山風吹我衣,地上的落葉沙沙復沙沙,想起余華在《活著》里說的一句話:“被命運碾壓過,才懂時間的慈悲?!?/p>
世間最無情者,不是疾病,不是落紅,也不是西風,而是時間。它們是吃人蝕物的細菌,是化骨綿掌,是勾魂攝魄的魔鬼,是眾生和其他萬物永遠不可戰(zhàn)勝的死敵,連與之握手言和也絕不可能。時間的慈悲之處,就在于有不斷洗牌的神奇能力,在于一元復始萬象更新。翻開春天的日歷,人間充滿曙光和期待,連禽獸、蟲豸、稗草、洗衣石和殘破的砧板都受到期待和祝福。
午后登鑼鼓山,兒時的上山路淹沒在榛莽之中,被厚厚的苔蘚和草皮覆蓋。刀斧不上山有三十年了吧,故鄉(xiāng)的山里,除了望不見天的草木,就是一座座插著紙幡紙錢的墳塋,望之驚悚,思之茫茫:村子里我認識的人,地下的漸漸多過地上的。這二三十年,鄉(xiāng)村漸空,逝的逝了,走的走了,留下來的多是老和小,老的老到枯槁不敢相認,小的小到陌生從未謀面。
許多的詞語、句子、事件、前言往行,因為司空見慣,其內涵與意義被自動遮蔽和忽略,深刻理解它們,需要切膚的體驗,譬如時間的慈悲。
尺素一通
竹峰:
初三了,拜年和待客的事在無序與有序、來與去之中,總之是凌亂著。昨天收到你的來信,字里透著清歡,看得出心情很好。你說得很對,中國的年節(jié)有儀式感,即使淡了一些,不如從前隆重。
今天要去外婆家拜年,確切地說,是去舅舅家拜年,我的外婆故去已經(jīng)二十余年了。前年的臘月末,我的大舅也突然仙逝了,他頭天從菜園子里弄了一擔菜,和二舅約好了,第二天挑到縣城菜市去賣。翌日早晨四五點,二舅去喊他,沒有人應聲,也沒有動靜,最后踹開門,他直挺挺地躺在床沿,身體已經(jīng)僵硬了。我單說我大舅,是因為自從外婆去世,他就成了我心目中老家蕪灣的象征,是最善良可親也最可留戀的人。年年我們去拜年,都是他捏著一掛鞭炮,站在門口久久張望、迎接。
大舅從小就對我和妹妹好,摟在懷里,扛在肩上,嘴里不停地念著“松伢、芳伢”,唱著古怪的歌謠在村里頭轉來轉去。他每年都要把板栗留給我們過年去吃,但總因為保管不善,那炒栗子百分之七十是壞了的,僵白,硬邦邦,有的黑不溜秋的,極苦澀,根本不能吃。但他的這份情意,卻是很軟很甜的。
他又是一個頂好面子的人,家里的境況雖然在蕪灣是最差的一個,卻不肯輕易接受別人的恩惠。有一年他生病了,我塞五十塊錢給他,死活不要,帶去的煙倒是收了,煙是他的半條命,酒是另外半條。我的幾個舅舅都是海量,大舅年紀大了,喝三四兩還是沒有問題,然而每每要喝半斤,別人越攔他越要逞強,不服老,也不服奤?!皧U”這個字在這里讀hǎ,是我們家的方言,大致是弱的意思。我現(xiàn)在很理解大舅,無論窮苦富貴,人都要有所寄托,你我寄意于文章,我大舅寄意于煙酒。他抽的不僅是煙,喝的不僅是酒。
說到酒,我昨晚寫了一首小詩,題目叫《烈酒》,是在沒有喝酒腦子很清醒時寫的。你知道的,我很少寫詩,我有自知之明,沒有詩才。少年時倒是寫過一些,學的是朦朧詩,寫不像,后來索性不寫了,專事散文。人生并不詩意,所以才需要詩。自古人生都不詩意,所以詩才生生不息。今年我想也偶爾練習一下詩歌,戲作便好,不強求其佳。詩也可以不寫,然而詩情理當貫穿我們的一生。嚴格說來,詩情是一種生活的態(tài)度,跳脫超逸,如梅花一枝橫斜,如雪天白狗身上腫。
自昨晚起,天氣轉冷了,也只是與前幾天的大暖相比較而言的,其實并不冷,略寒而已。略寒比暖和好,腦子格外清醒,我喜歡清醒的狀態(tài),很不喜歡自己喝多了酒的樣子。但酒倒也經(jīng)常喝,多是淺嘗,偶爾也會多,然后接下來的一兩天骨軟心疏,精神懨懨,甚至無端地灰暗。幸而這樣的情況很少,我比較善于調節(jié)自己的情緒,也總是控制自己的情緒,很少把負面的心情傳遞自己的同事和朋友,那是不道德的。前幾天酒后,一個朋友說我處世中庸。他從沒有說過這話,但說得并不錯。我的文章有時候有鋒芒,也即是你所說的銳氣,個性從前也是鮮明的,處世倒一直守著中庸之道,內心的賬本只給自己翻翻,對錯好壞只關乎自己。
春節(jié)過后,真正的春天就要來了,這是很可以為之喜悅的事。春天是希望,是岸柳鵝黃,是草萌芽,是桃李花發(fā),是春服既成浴乎沂。季節(jié)輪回,如佛家因果,如道家羽化,如儒家出世入世。借你的話,在春天,愿神賜予我們靈感,賜予我們文章。春天如意!
儲勁松,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在江湖與廟堂之間:貶謫中的宋代文人》《雪夜閑書》《草木樸素》《黑夜筆記》《紙上湖山》等多部。